海飛小小說的戲劇性,即表象的故事性,他卻不刻意在故事的層麵敘述,回避了一般作者容易陷入交代故事流程的毛病,而是有意消解故事本身的戲劇性,將表達的重點投入意向的層麵——不是情節,而是意向在自然而然地推進故事。這種微妙的意向,常常替代了情節的功能,使故事在不經意之處發生轉機和提升。
不妨關注《帶魚在尋找》裏的奔跑。“帶魚覺得這暖風已經鑽進了她的身體,骨頭在無聲地歡叫”,隨即,“帶魚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尖叫了一聲,她撞了一下中年男子”,又“跌撲著奔向前邊不遠處的一朵朵陽光”。
這裏,寫的是帶魚偷竊的過程,卻是在叫和奔的層麵上進行。《第28個春天的卡布其諾》,卡布的腿殘,海飛這樣寫:“一條褲腿管,是空蕩蕩的,像一道填空題一樣。”還有那個風箏的細節,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出現,愛的意向在升華。《蟈蟈為什麼鳴叫》,那本是自然屬性的叫聲,進入了社會屬性。其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背後隱在的艱難和困窘。
並且,海飛寫人物,不是直接刻畫人物的實體,不是直接敘述故事的骨架,這又實又硬,海飛的敘述則擅長在“軟”組織的層麵遊走,例如,氣味、聲音、目光、淚滴等易逝的東西。我特別偏愛《劉一刀在此》——不單單寫出了一條錚錚漢子,關鍵是,就故事的基本模式,先前已存在很多,海飛靠什麼衝破了模式?靠什麼表現了新意?不能不說其敘述語言鎖定的對象:味、淚、米、刀。其語句的含量豐潤。且不說其中的比喻的貼切,而來看人物在微妙之處建立起形象同時又展開情節。例如中藥的“氣味使劉一刀的身體在陽光下顫抖起來”;“劉一刀牽著美人蕉白嫩的小手,像牽著一頭綿羊一樣”;“劉一刀噴出的鮮血,在陽光映照下,形成一道彩虹”。那“劉一刀在此”這幾個字,使我想到國歌歌詞: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還有對兩滴淚的追問,表麵粗獷的劉一刀卻注意到“一共流了兩滴淚”。我想到博爾赫斯的一句話:古今故事其實僅有有限的若幹模式。衝破模式、顯示新意的是細節,而且是獨特的細節。“劉一刀在此”,閱讀後,那已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故事,劉一刀仿佛仍在此,時間已在現在。
海飛還有一批“江南名匠”係列小小說,擬給民間不入史冊的小人物立傳。故事的戲劇性在這個係列裏又籠上傳奇性,但海飛沒有走通常討巧的路子。如果前邊那些小小說在“模糊地帶”表達,那麼江南名匠係列已在很清晰地構築故事了,可以看出,海飛對情節安置的精心:留伏筆、製懸念。不過,在關注的敘述層麵,仍發揮著他的特色。《鐵匠章三發》,放棄故事的骨架,在細微的瓶、花、笑中沉著展開。例如處理時間,那一笑間,“剛好十年”。章三發那鐵一般硬的性格,卻藏著水一樣的柔。結尾則敞開著。《木匠李直》中,李直對房子,僅是設計,他那白嫩的手,製做出的竟是木馬,去鑿的竟是西瓜——這類孩子般的神奇,吸引了女人。
海飛絕大多數的小小說,主要成員基本是男人和女人。男女之間的尋找、等待生成了故事,堅硬和柔軟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對流、轉化。往往是柔軟更有力量,具有水滴石穿的力量。海飛在故事中投放了諸多屬於小說的元素,他的小小說有內在的張力、豐富的含量和精致的細節,這些有機地構成了獨特的文學形象。像“劉一刀在此”那樣,那一個一個形象不也“在此”嗎?在我的印象中詩性地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