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低處的秋天(2 / 3)

後生們不再喜愛土地,不再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熱汗、熱淚播撒在先祖世代休養生息的故土上,而是選擇了遊戲規則裏能夠幫助逃生的“放棄”。他們躊躇滿誌地穿過玉米地,對玉米們息寒翠宰挽留著的“呐喊”絲毫沒有察覺,大部隊浩浩蕩蕩地開拔了,帶著泥土的氣息,向著神往的美好理想。他們西裝革履,脫胎換骨,像一棵棵被移植到城市的盆景,被心懷鄉土的人派上用場。或者,他們幹脆甩掉了沉重的鋤頭,輕快地攀爬上構建文明的腳手架……我真誠地希望他們越攀越高,看到越來越光明的前景,可是,無人的暗處,受傷的夜晚,他們會不會摸到自己的騷動的心跳,會不會摸到那條與先祖相牽係的根——那條深藏於血液裏的命脈?

那天,聽鄉下的表哥說起他的近況,我稍感心安。

表哥不說他饞,他說這麼多年上化肥,土地越來越“饞”了,靠打糧食過日子還真挺難呢。於是他也進城了,做了這個那個那個這個,折騰得骨瘦如柴、煙塵滿麵,結果,又打起背包回到了土地。“減免了農業稅,又通了公路,不種糧幹啥?”他甕聲甕氣地說。他扳著指頭,數他一天都在忙些啥:種了若幹畝水稻、高粱、玉米;把玉米秸漚了,做沼氣;把玉米秸粉碎,做飼料……後來每次打電話,最先聽到的總是他爽心的笑。

從小我就馬馬虎虎,學齡前又回奶奶家住過一段日子,卻仍然分不清玉米和高粱,它們長得太像了,同樣都是高高瘦瘦的,像村子裏那對孿生兄弟,尤其是它們還沒長出果實之前,像他們沒有娶妻生子之前一樣,我是無論如何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但玉米與我們“糾纏”的時間太長了,在家庭生活中它長久地占據著“家庭主婦”的位置,而那些遙遠的稻子,那些被美譽為“精神食糧”的稻子,卻高高地懸垂於我們想象的天空中,踞著腳尖都夠不著。可如今,當我們不再為充滿口胃而煩憂的時候,為什麼更多的憂愁卻絲絲縷縷地飄然而至,無孔不入……

我始終覺得,現在的孩子沒有童年。說出這句話時,我的內心是寒的、涼的、酸的、疼的。雖然我們都深愛著自己的子女,雖然他們的智力遠遠在我們之上。但是,一個孩子如果沒有幫過蛆叫鬆土,沒有看過果核變成蘋果樹,沒有聽過百靈的鳴叫,沒有見過燕子壘窩,沒有喝過山泉,沒有摸過魚,沒有爬過樹、上過房、跳過牆、下過河,沒有十裏八裏扛著滿褲子的豬草汗水漣漣笑聲不絕(把脫下的褲子三口係死,裏麵塞滿了喂豬的草),沒有五棗換三桃的快快樂樂和三天好兩天壞的分分合合,沒有嘻嘻哈哈趕過夜場電影,沒有哆哆嗦嗦路過磷火的墳瑩,甚至,沒有一個土得掉渣兒的綽號,沒有用過鄰家老奶奶的偏方治過凍瘡、沒有樹枝劃破過皮膚、沒有手腳並用的格鬥……都不是完整的童年。僅有高尖端的電玩和繽紛的遊戲,僅有甜的蛋糕、炫的MP5、前衛的發型、時尚的牛仔和花不完的嶄新的壓歲錢……我覺得,這不是童年的全部意義,根本不是!

開門上班的時候,我看見鄰居家的孩子彎著腰、咧著嘴朝他家的門裏嘶吼。他媽媽唔唔唔地應承著,邊跟拉涼鞋,邊用五指當梳攏著頭發,嘴裏叼著別頭發的夾子。在電梯間,女人的頭發已經別好,嘴巴空閑下來了,我才知道他們是要去醫院打點滴。那孩子蹲在地上,像昨天晚上與他媽媽蹲在人聲喧雜的十字路口那般。“我也吃了烤玉米,沒事,這孩子卻上吐下瀉,哎呀,折騰了一宿,不知怎麼搞的……”

每年夏天的傍晚,那個男人都會在區政府和陽光大藥房的路口烤玉米,好多年了,一直在,不知道他不賣烤玉米的時候還賣啥。他的小鐵皮爐子不像是去年那個了,像是新打的,能看出比去年的多一隻耳朵,去年的隻有一隻耳朵;爐火也旺了許多,和人氣一樣旺。他就在爐子旁邊放了一溜兒小板凳,靠著牆根兒。人們舉著玉米,眼睛盯著剩下的部分,想著下一口該在哪兒下嘴,偶爾停下翁動,滿意地用舌頭在齒麵上蕩來蕩去。他脖子上吊著的白毛巾隨著身體在晃動,他把串在長鐵釺子上的玉米在爐火上不停地翻動,黃色消隱,表麵泛黑的時候,香味就飄出來了。“烤老點!”或者“嫩點!”他就哎哎著爽快地答應,遵照指令去辦。人們用玉米葉子裹著,把玉米橫在唇邊,像吹口琴似的,哩噬嗬嗬地,吃得津津有味。幾次路過那裏,腳步都下意識地放慢,但我始終沒敢買一穗過癮。饞肯定是饞的,但就是沒有勇氣,大不了來個煮熟的吃,並對低頭在塑料袋裏翻找的女人說,“來個煮熟點兒的。”像這個年紀不敢做的許多事情一樣,我對朋友調侃,現在我是吃“軟飯”的,不敢吃生、冷、硬的食物,雖然我的胃至今還沒有消極怠工過,但我還打算與它和平共處幾十年呢,欲望無止境,小不忍則亂大謀嗬。

玉米是我們這一代的食物,城市的胃口是消化不了的,就像鄰家的孩子,他們的胃在退化、在西化,雖然他們對一切沒有經曆過的事情都想嚐試——哪怕是生吞活剝,但他們的胃先於他們自己懂得:什麼才是他們能夠消受得起的。

再看看各大酒店裏的主食食譜吧:黃金塔、玉玲瓏、玉麵小霸王……文絕絕、神乎其神的,其實都是在命名比牛眼睛大不了多少的一種玉米麵小窩窩頭兒,大變活人一般,像如今的農家女也出落得細皮嫩肉了。粗糧細做,已遠非粗糧本身,但除了講求營養,多多少少還說明人們仍舊在懷念。

想起那年全國文學院院長聯席會在遼寧文學院召開,恰好在“5·23"前夕,我們作為省簽約作家,有幸參與了一些活動。那天晚上的聚會選在一個特別的酒店,說它特別是因為一進門,不由得你不懷舊,特別是有過知青經曆的人。酒店顯眼的地方擺著石碾子、轆護,牆是舊報紙糊的,牆上看似隨意地掛著成串的玉米棒子、脫邊漏頂的草帽、開過刃的鐮刀、草綠色的軍用挎包、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各個單間的門嵋上寫著生產隊的字樣。進了屋,炕桌已放好,身著靛藍布碎白花衣服、係著小圍裙的服務員連跑帶顛地送上酒來——那是細長瓷壺裝著的一種自釀的高粱酒,我們叫小燒,比正常的酒度數要高一些。在北方,這種酒要這樣的喝法才地道:用文火溫過,仁倆摯友,四五小菜,熱炕,慢慢地酌,慢慢地聊,掌燈時分,驀然回首,不知窗外已雪深三尺……“上炕!上炕!”有人嘻嘻哈哈地嚷著,首先甩了鞋。接著,有人情不自禁地開始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那氣氛一下子就出來了。我們那桌,有吉林、廣東、浙江的幾位文學院院長,雖分處天南海北,但置身那樣的場景中,無不深受感染,不知不覺間,不勝酒力的我已喝光了幾壺……

隔幾天不去就想,就像想一個人,沒著沒落的,什麼也做不下去。具體想什麼,又說不清楚。隻有踏上護城河邊高高的堤壩,看到一望無際遼闊的玉米地,才能心安,才能平息焦灼、緩釋憂慮。行人稀少,正適合隨心所欲。我散散淡淡地走,無所用心地走,有什麼緩緩地下沉,下沉……放眼望去,滿目風情,心曠神怡。除了仿若天籟的細簌蟲鳴,大地異常沉靜,那種靜,是往骨子裏靜……

如果是響晴、澄明的天光,滑爽如腰肢的那一彎遼河水便是透明的,倒映著藍天白雲的碧空。半截鐵橋,白色的,不像是廢棄的,倒像是為了專門營造氣氛而增設的布景。河流兩岸時起時伏的土坡上,順勢長著不確定的柳樹、玉米或野草,一簇一簇,齊刷刷的,棵棵蓬勃向上,讓你也不由自主地挺拔腰身。偶爾,有一棵蒼勁的樹孤獨地孑立,配以薑萎草色,很有俄羅斯風景畫的效果。河邊的搬網圍成迷宮狀,在水草遊弋的河麵上投下稀疏迷幻的影像,單等魚兒入甕。避風的河漢中,有三、五條漁船竟自橫陳,船上明豔、帆一樣鼓蕩飛揚的衣裙,讓我看見了風……

再往前走,就有人家了。堤壩左岸的民居裏傳出單田芳演繹的程咬金在哇哇哇地怪叫,如果不是因為長短波的提示,我會一直走在我的童年裏。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隱遁,我像電影《美麗心靈》中的符號解密專家納什一樣,出現幻覺:堤壩上下敞著懷、叼著玉米棒子瘋跑的孩子不是我嗎?挎著柳條籃子在地裏冊玉米的背影不是奶奶嗎?“跳房子”的女孩子們不是我的玩伴嗎?……看來,不管我的衣著多麼奢華,皮鞋多麼光亮,我的骨子裏從來沒有失卻對土地的虔敬和依賴,深深的,沉沉的。當我無意間迷失,總會有一種飄搖的氣息炊煙一樣,柔軟地把我召回。

同樣一段路,去、回的心境是截然不同的。回程的時候,我會走得很慢,有些不舍,有時,還會懶懶地坐在堤壩上,煞有介事地,瞪望一下遠方,“接接地氣吧,很有必要。”我對朋友說,“來看看我的玉米,他是我的情人呢……好了,不給你打電話了,你沒聽到城市的車水馬龍嗎?我要回到我熱愛的生活中去了!”

每天七點四十分,最後一班列車都會準時穿過無人看守的道口,把我淹沒在夜色和迎麵而來的現代文明之中,那呼嘯而過的時光專列嗬……

人間食糧

水稻

每年五月,它們像草一樣站在水裏,也像草一樣不引人注目。但是,它們仍舊一根一根精神抖擻地站著,借四四方方的水麵當鏡子,臭美地照來照去。那時,它們還沒有長成稻米的跡象,像縮小版的我們,一群鄉下的毛孩子,沒人有閑工夫正眼看我們,風就風著,雨就雨著,長不長都是自己的事。

可是,不用著急,它們像醜小鴨,早早晚晚會變成白天鵝;它們是小美人兒,早早晚晚要變成大美女。成長的過程是容易被忽略的——除了像它們生身父母一樣的農人之外,天天不錯眼珠兒看著它們的人,其實沒幾個。

但是到了九月,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九月,注定是沉甸甸的日子,注定是給眼睛驚喜的時候。無數次的潮漲潮落之後,月亮像個可愛的笑臉漸漸地飽滿起來。親愛的水稻們,吸飽了足足的水分,曬好了暖暖的太陽,再不是先前那般屏弱和孤單了。它們開始伸胳膊伸腿兒,見風就長。真不敢相信,幾個月工夫,竟然那麼大變化——它們已經成為金色秋季中最耀眼、最鮮亮的一部分了。

你看,一望無際的田野仿佛一張金黃的地毯,鋪陳在大地上,毛茸茸的,散發著香味兒。當你收回望遠的目光,健步翻過田埂仔細看時,發現飽滿的稻穗一律垂著頭,像個謙虛的人,一點也不張揚、不吵鬧。順著稻穗垂著的方向擄一下——那麼滑爽!但是,一定要小心,它們會“咬”你的手!——那些稻芒,沉默著,卻藏不住它們的鋒利。像沉思的人,雖不多言,但思想的刀鋒銳猛、犀利,暗藏著深邃的哲思。不過,你不碰它,它是不會“害”你的。而稻粒呢,它們是實成的,硬硬的,白胖胖的,還睡在稻殼裏。

剛剛過去這個秋天,我第一次覺得它們是我的親人。第一次,把它們收入相機帶在身邊,順光的、逆光的、成片的、獨個的,像我熟悉的家人的種種表情,它們不同的形象都被我愛著。沒事的時候就翻出那片片稻海,獨自品味,任由它們“興風作浪”。

——是的,秋天來了!秋季,在我的家鄉,大自然是天才的畫師,有著最豐富的色彩:紅的堿蓬、黑的石油、綠的蘆蕩、藍的大海、黃的稻米、白的水麵(水產養殖)……而在這些物產當中,唯獨稻米兼具了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屬性。

那時候,鮮潤欲滴的綠色已轉為燦燦金黃的色澤,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奪目的光芒,你不得不眯起雙眼,做了天地間那幅漂亮油畫的獨享者。一瞬間,仿佛心像間大屋子,忽然同時洞開無數的窗子,心也跟著廓大、豁亮起來。

但十月是迅疾的。過不了幾日,秋就盡了……再去看時,也許有些稻已靜靜地倒伏,或像勇武的士兵,一捆捆背靠背圍成圈子,悲壯地做著最後的抵抗。寂靜大片大片地空出來,還給沉默的土地和寂寥的天空。霎時,心也跟著空空蕩蕩的了……

不過,仔細想想,我是幸運的。我所居住的小城,既有都市的繁華和現代,又有農耕時代的古舊和緩慢。在小城的某個角落,不經意間就會見到水稻的身影,它們有的占著大片的田野,像玩瘋了的孩子不愛回家;有的躲在高樓的一角、樹叢的一隅、柏油公路的一側,像懂事的孩子,不要求被額外地重視。但是,它們從不偷懶,默默地隨著日升月落悄悄長大,並沒讓人過多地勞心、費神。我們小時候的飯碗裏,永遠都是高粱的紅、玉米的黃,永遠也見不到稻米的白——家裏僅有的“白米”永遠屬於弟弟和家中偶爾光顧的客人。每當回想起“那時候”,再聯想到不勞而獲的現在,忽然心虛,仿佛沒有“哺育”我卻坐享其成徒占了“母親”的虛名。於是,我便在這樣的回顧與反省中,一次又一次重溫著一個鄉下孩子成年之後對故園的閱讀課。而每一次,像喧嘩退卻之後的土地,我都會於田壟、堤撚上拾到遺落的幾棵“稻穗”,吹掉塵土,得見真容,仿佛,它們就是我多年來夢裏夢外一直尋找的最大的稻穗,那樣偏得。

……我想我是病了,朦朦朧朧的都是懷念,懷念四十年仍然忘不掉的那股清新的味道。那天,樓下超市的玻璃門上貼出一小條白紙,歪歪扭扭很醜的幾個字:新大米上市。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他們怎會知道我內心的狂喜和交戰?我衝進超市,提起一地米袋中的一個,對售貨員說:“快!快打開!”人家以為我這個平時的馬虎鬼忽然細心起來,不信任他們的產品質量呢,忙抽出剪刀拆了米袋邊沿的縫線。我像個十足的吸毒鬼,把鼻子和半個臉埋進雙手捧起的大米中。久違的米香啊……

第二天,頭沉沉的。我想,我是真的病了。不過,新大米慢慢地熬,直到熬成鴨蛋青的顏色,像個貪吃的餐餐者,風卷殘雲呼呼有聲地喝上兩大碗稀粥,再北極熊似的睡上長長長長的一大覺,偶感的風寒也像陣風似的,散掉了。

分鏡頭

村裏老老少少都叫他“裴一挑”,小時候我不懂也跟著叫,他就假裝唬著臉,把右手的拇指、中指捏在一起,在嘴裏忽忽地嗬著氣,在我的大奔兒頭上彈兩個脆響,外加一句“你個小混蛋!”其實“裴一挑”不是表哥的本名,因為每天他隻挑一擔水,更沒耐心侍候天天要用水泡著才能長大的水稻而得名。

他整天袖著手東遊西逛,像個村長,最次也像個小隊會計。他與土地不共戴天,凡是與土地相關的事情能躲就躲。好在他的東北女人——我表嫂手腳生風,扔下耙子就是掃帚地能幹。“懲點兒小事還用我老人家親自動手嗎?”他穿上爸爸送的四個兜中山裝——這與鄉土異常隔膜的裝束——把手纏在屁股後頭,到處談笑風生地講他的那些玩笑。他總覺得他有用不完的聰明才智,卻被淹沒在水稻田裏了,沒一雙慧眼識他。於是,他拚命往外掙,像他家房後那條遼河的支流,動蕩著,不安分,動不動就想衝開堤壩,毀幾架豆角,泡幾壟香瓜。他渙散地遊離在生他養他的鄉土之外,直到結婚,才被舅媽派去的兩個彪形大漢從鎮上建築工地上生生地挾持回來。

表哥去工地是因為有著與他的“饞”相匹配的手藝——十裏八村的紅白事情,他是當然的第一人選。十七八歲時,他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大廚了。“有能耐上外麵掙大錢去!汗珠子摔八瓣兒土裏刨食兒有啥大出息……”這是他的至理名言。看來裴同誌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所以,他到建築工地做起了廚師。

再次見到表哥我差點認不出:黑禮帽、白襯衫、紅領帶。他坐在媽家的沙發上,沙發桌上放著一個鼓囊囊的公文包。沙發上並排還坐著另一個幾乎同樣裝束的人,他們正與對麵沙發上的爸談著渣油、汽油什麼的。那天的場麵實在有點兒莊嚴,若在茶幾上插兩麵小旗,互換白皮書或藍皮書,就跟國家領導人與外國首腦簽署協議、公約一個樣兒。聽他們的言談,才知道表哥已搖身變為xx煉油廠的廠長助理了。當然,那個說話褶叨叨、偶爾不合時宜露出外交辭令的陌生人就是廠長了。

後來,表哥還扣過大棚子、貸款與人合夥去吉林包過樹苗、給別人跑過出租、看過魚塘、崩過爆米花、走街串巷收過舊家電、開過小飯館,連誰家合葬挖墳的活兒他也幹過。隻要是遠離水稻和鄉土,什麼活兒都行。

有一天,表哥蔫蔫地打來電話,說要我幫助找個熟人去醫院看病。“肺癌,鎮醫院查出來的……”媽陰鬱地說。

檢查結果出來了,並不像鎮醫院宣判的“死刑”。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表哥時一,他在電話那邊傻笑起來,“真的?丫頭?不開玩笑吧?”

我說,“你是不是開玩笑開慣了,這麼嚴肅的事兒,誰有心思像你似的……”

他顯然來了神兒,“那,那,那我還能大幹一場?”

“說說看,又起啥妖蛾子?求求你快點發財吧,我都替你愁死了……”

表哥在電話那邊傻啦巴嘰地幹笑兩聲,“還能幹啥,和你大侄兒承包五十畝水稻,前幾天剛簽的合同……”

大豆

薄暮中,有青青的、清清的氣自。鐵橋下,長了許多無人搭理的草——我原以為就是草吧,但是提著鼻子仔細分辨,那氣味又並不僅僅是草的。

一位老奶奶坐在引橋的下麵,就是那攤“草”的前麵。她並不是沒事兒幹坐著,而是手握一把綠色植物,不停地摔打。

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去離家不遠的濕地公園轉一轉。它周圍的每一微小變化我都不會錯過。

我沒有停下腳步,邊走邊扭頭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呀?

——豆子。

噢,這就是我小時候見過的豆子?它們是滾圓的,滴溜溜的圓,像植物的眼睛——如果植物也有眼睛的話——聽到了什麼好奇的事,忍不住天真和爛漫,“後來呢後來呢”追問個不停。又像農人的汗珠兒,有光,有亮,汗水洗過一樣。它們摔在地裏並沒碎,而是像水銀一樣滾來滾去——它們深知大地的體溫,它們是最知冷知熱的孩子,最懂得“付出”與“收獲”之間需要怎樣的溫度去換算。

對呀,豆子是最經摔打的植物,像皮實的莊戶人。豆子全身都是寶(哈,像不像招貼畫上的宣傳文字),不論是大豆本身,還是豆製品、豆秸,都能派上用場。

我愛豆漿。它是家常的,與牛奶的奢侈、果汁的浪費相比,它是暖胃舒心的,就像小時候的夥伴,我們互相了解,互相體恤,知根知底,坦誠相對,誰也不藏著掖著。它無半點害我之心,我也不必有幾分防它之意。

分鏡頭

1.四歲時,我家住在遼河之濱的河北(河的北麵)小街。媽媽工作的被服廠正對著隔街的豆腐坊。那條小街多窄呀,即使在我小小的眼中它也是窄的,所以,豆腐腦的香味毫不費勁兒就傳到我的鼻子裏,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每天午飯時,那香味就會更濃一些。可是,每天那個時候,媽媽都要從“小山”的衣領、衣袖中直起疲累的腰身(因為是流水作業,稍有停頓就會積壓下許多,所以,我記得的媽媽永遠埋在那堆亂布的後麵),先去托兒所奶飽我一歲的弟弟,再把我拉到身邊,讓我看那與鋁皮飯盒一樣大小的一佗高粱米亂粥——它們硬得像方方正正的一塊紅磚,可那就是我們的午飯,隻不過再加上三、五條鹹蘿卜幹。

我不說話,也不想吃那一點也不討人喜歡的“紅磚”,大不了隻是枯站著,淚在眼眶裏打轉,緊閉雙唇,像對待劇毒藥品一樣,硬挺著,無聲地反抗。七分錢一碗的豆腐腦啊——隻要七分錢,就能滿足我的願望。可媽媽一個月的工錢有幾個七分錢呢?七分錢,對於我來說,無疑是一筆天大的巨款。

2.再大些,我去了鄉下奶奶家。村上有一家豆腐坊,唯一的一家。奶奶偶爾會一手拉著我,一手端著半茶缸黃豆去豆腐坊換豆腐。隔著幾趟房,我就能聞到豆腐的清香,似乎有一種文明的氣息在飄蕩。因為一走進那間斜斜支著的豆腐坊,我就變成文明人了,不說、不笑、靦腆著,把忽閃的雙眼藏在厚厚的頭發簾和奶奶的衣袖後麵,像村上那個鄉村教師家的女兒一樣端正。尤其是在賣豆腐的齊老頭額外送給我們一袋豆漿的時候,我還會更鈕泥一些,仿佛被施了魔法,我再也不是那個上樹、下河、野地裏瘋跑的毛丫頭了。

除了買豆腐,齊老頭的家平時是沒人去的。漸漸的,買豆腐的人也少了。那時候,平白無故地撿豆腐吃是會被人說成“不會過日子”的——那是青菜都稀缺的年代,更別提黃豆了,它屬於“細菜”範疇,金貴著呢。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齊老頭家的孩子們太愛動物了,以至於應該住人的屋子也住了雞、鴨、鵝、豬、狗、貓、馬、牛、羊、驢,還有在荒野中悠意攀爬的草、車枯轆菜、紮人的呼場子,也可以把那兒當做它們自己的家。

所有的路在齊老頭麵前都是不平整的,那是因為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那麼一點點。但他並沒有因為那“一點點”改變他愛笑的特點,而是因為那“一點點”取了同樣也愛笑的齊老太。但她的笑除了目光慈善外,還多了一份遲滯——像多日不流而鏽著的水,不靈動。吃飽了飯靠牆跟兒曬哆目糊(眼屎)的人,用下巴不屑地朝豆腐坊的方向點點,小聲地說:“爹虎(缺心眼兒)虎一個,媽虎虎一窩”。齊家那一串穿梭來往的男孩女孩究竟有幾個,總不能安靜地讓我數出來。可是,就這樣,他們幹淨地被這樣一句土語囊括其中,一個也沒跑掉。——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說那個大一點的男孩,他像神出鬼沒的綠林,說不定幾個月不見蹤影,說不定忽然哪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又“殺”回來。齊老頭愛他的豆腐坊,但麵對這樣的“家”,他的微笑和耐心也是有限的。忽一日,在穿山越林收豆子的途中,他辛苦搖擺的身影終於被一棵旬然倒下的大白楊準確無誤地擊中——他有福了……

之後的日子裏,齊家真正成為動植物樂園,成年沒成年的孩子,紛紛出嫁或出走,甚至門窗連虛掩也用不著了。齊老太先後與老到不同程度的老頭兒搭過夥,也許沒幾天自己就跑回來,也許是被哪個老頭兒的哪個兒子用自行車推回來。鄉敬老院接過她幾次,到底還是拗不過她奔走的命運,後來便再無下文……

斜斜的豆腐坊像齊老頭一樣,無聲地委頓下去、塌陷下去,連殘存的一點豆腐的清香,也被混合的動、植物的氣息,篡改了……

差不多每天早上,也有可能是傍晚,我都會隆重地去最大的菜市場買回一塊豆腐,軟顫顫,白嫩嫩,清香四溢。也總是在那一家。我們嘴上寒暄著,並不看豆腐,“今天天氣好呀”“今天賣得不錯”……嘮著家常,便完成了一塊五毛錢與一條豆腐之間的轉換。而那時,已經撒手人寰三十多年的齊老頭,總會在我腦中一閃,吟吟的笑還似當年。記憶真是頑固而執迷,哪一處景致會如風過耳,哪一處細節會清晰留存,全不在我們的預期之內。

冥冥中,我又回到了童年。小夥伴們圍坐在夜色中的沙灘上,簧火燃起來了,歡聲笑語傳出來了,嚼啪作響的聲響中你仔細聽,就會聽到豆莢炸裂的聲音,不久,就能聞到豆子的香味。

漸漸地,四周安靜下來,有人在喃喃地談論著久遠的往事,有人在不時地輕聲追問,有人雙手托著腮像在靜靜地傾聽,靜靜地遐想……通紅的柴火的暗影,在每個人的臉上跳躍著,閃爍著。仿佛,那一刻,就是我們永世的珍藏;那一刻,就是我們永遠的懷想;那一刻,就是我們永久的渴念……

一輪明月披著潔白的柔紗,冉冉升至中天,有淡淡的青輝在月輪的桂樹間,飄移著,飄移著,終於去了不可知的什麼地方。

帶你去茫茫的雪野

不知為什麼,今年的雪特別多,像個手腳勤快的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點沒商量,頗有幾分特立獨行。而我就在它任性、蠻橫、悠意飛舞的時候,透過薄冰封凍的窗子,看到一樣又不一樣的風光和年景:清晨的驚喜、白晝的蒼茫、黃昏的白亮、夜半的靜謐,甚至,在靜到聽得見呼吸的茫茫雪野上……它都參與了我與自身的對搏與較量。一次次。有光沒光都不要緊,它本身就是燦爛豔陽;看見看不見也不要緊,它一直沸騰地下在我的心上。

在中年的路口,我遇到它,那致命的一瞥,就是淪陷,就是永生……

這樣的天氣,輕易就會聯想到死亡。這橫空出世的突兀肯定與童年的經驗有關,與清貧的歲月有關。那種冷,是草鞋或棉襖根本無法抵得住的,是冷至骨髓的寒,即使幾十年大片大片的陽光也無法暖回來。

雪是傍晚時候開始落下來的,先前還是昏黃的天,雪花也還是小片的,小碎步,試試探探的樣子,緊接著,夜晚反而變得白亮亮的了。雪越下越大,漸漸隱沒了通往村口的小路,隱沒了菜園、蘋果樹和高高的稻草垛。再不停下,又隱沒了窗台和半個木板門。即使相鄰的人家也封固了腳步,夜晚和白天連在一起,都是一樣的安靜了。偶爾,會傳出吃喝孩子或牲畜的一兩個聲音,很短促,也很遙遠的感覺。似乎整個村莊都睡著,如

傳說中的古堡。

……很久,雪終於慢慢地挨到化盡,人們才走出庭院,抿著棉大衣的領口,袖著手,拍拍打打、嘻嘻哈哈地相互調笑著。不知是誰忽然問了一句:怎麼沒看見隔壁的老奶奶?是呢。人們齊齊地擠向一個房門,沒上栓,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老奶奶安靜地躺在炕上,無聲無息地,吐盡了人間的最後一口氣。沒人知道她最後的時刻是怎樣的不舍或者平靜,因為沒人有耐心與這個孤老婆子經年累月地纏綿病榻……這讓我小小年紀就害怕昏黑的窗紙,害怕她扶著門框站在豔陽的正午的模樣,害怕她顫巍巍彎曲的雙腿,害怕她青筋暴突、效口開裂的雙手……我認為老年就是那樣子吧,誰也逃不過,那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老年,心裏懸空著,怎麼也不能踏實地落到地麵。

雪中下葬,是最清冷、無助的記憶。仿佛,那是鄉村的一部分。無助的呼喊、號陶,震顫心肺的噴呐、鑼鼓,飄飛的靈蟠、冥紙,黑暗中移動的白花花的送葬隊伍……都是不能缺少的,都是人間悲劇的合理道具。最後,村東頭小樹林裏那一座墳瑩像一個句號,成為老人一生的終結。

凍土還會化開,桃樹還會發芽,而那個被人們哭過、叫過的名字,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陰冷飄雪的清晨之後,就再也找不見了。隻有一年一年荒家上新添的黃紙用碎磚頭壓著,在風中瑟瑟地抖。對她來說,俗豔的花圈是奢侈的,更別提人間的煙、酒、香、肉了。以死亡的名義,終於與土地和解了。但是,幾乎沒人記得她的脾氣、喜好、甚至長相、年紀。過了許多年,對著更年輕的後生們,顫顫抖抖的老人盤腿坐在炕頭,吧嗒著早煙說:那一年哪,大雪封門哦,一連下了三天三夜……

還有,在大雪中離開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

按理說,他們是那麼孔武有力,是不會怕沒有一絲重量的雪花的。但是,雪花有著四兩撥千斤的力量,雪花輕飄飄地,卻成為深沉大罪的同謀。

另外,他們也怕狼。尤其是在寂無聲息的暗沉的雪夜,尤其是多日聞不到肉味的餓狼,不僅讓他們六神無主,更要了他們的命。

他們是外出做工的男人,他們多半是為了家中妻兒的嘴巴和寒暖,而遇到狼之後,多半這一切就幹淨地了斷了,甚至連整屍都保不全……也有可能來無影去無蹤地從此人間蒸發,隻留下親人們在回憶中喚著的一個陌生的年份和餘溫未存的名字。他們的照片已經發黃,還英姿颯爽地站在牆上的相框裏,笑容、眉眼、飽滿的血肉,都已經不是他們的了,隻留給他們的家人了,像台無聲機默默地回放,默默地沉酒。

雪依然在下,停了又能怎樣?隻能使墳上的衰草滋潤幾分,土地深沉幾分。而已。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把已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我願意感情的熱流溢於心間,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冬天是嚴酷的嗎?哦,每個人的冬天,每個人的歸途……

這一年,是從雪開始的。

元旦的大雪紛紛揚揚,但並不是吊著臉悲傷的那種,天一直晴著,還有偶爾露臉的太陽。兒子說:“似乎有點兒假。”——嗯,我明白他的意思,這種“東邊日頭西邊雪”,像極了拙劣的拍攝現場,有種不知今兮何兮之感。

我們出門時,還能真切地感到雪片落在唇上的微涼,並不是難以承受的那種,哄著誰似的。有一刻,我和兒子並肩走在人頭攢動的步行街上,音響裏耳語般的愛情、玻璃窗上歪歪扭扭的商訊、放縱的紅色、熱氣騰騰掀起蓋子的小吃、花花綠綠不知什麼打折的用品排了一地……有滋有味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吧,擠一擠,表明自己還歡喜地活在樸素、幸福的人間。

我給兒子的禮物是科比的戰靴,新款,限量版,在網上久購不得,卻忽然驚見。一定是聖誕老人風雪兼程,用口袋和梅花鹿連夜送來的。驚喜。驚喜。開心。開心。四位數。那麼昂貴的數目是我自己都輕易不敢下手的,而兒子是一顆很重的祛碼,他穩穩地往排排的貨架前那麼一站,我就敢了。

兒子一手提著大禮盒;一手輕輕撣掉落在我頭上的雪花,小心地攙扶著我,好像我是瓷的,一不留神,就會碎掉。不過,我很滿意、很享受這樣的局麵,仿佛就是我要的暮年。

我願意你在這樣的雪天想起我,願意你在這樣的雪野見到我。那樣,你就會看到一個真實的我、一個真實的北方。你就會知道,冰封雪鎖的大片荒野與一個北方人之間,有著怎樣一致的呼吸和膽魄,又有著怎樣無法厘清的相互牽涉。

遼闊——說到雪野,我貧乏得隻會用這一個詞,欣欣然、戚戚然的感覺都有,一下子塞到胸口,仿佛有力量從腳下升起,仿佛剛剛飲了幾大海碗的烈酒,忽然被魔術師施了法術,變成皮膚彤紅的一根鐵條,想在潔白的大地上滋啦啦地烙印下什麼。

是的,雪野考量著你的心胸,能承下什麼,承下多麼;又讓你放下什麼,放下多少,全在那一瞬間、一刹那。佛說,一刹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30個須臾,一天一夜有4800000個刹那。為這樣的一瞬間、一刹那,我們準備了什麼?

友人傳來雪野的幾張酷照,完全是一番要製服你的氣度。不是說“近處無風景”嗎?給你點顏色看看!

這是我日日行走的大地和家園嗎?濃墨重彩的美,很有舞台的效果。也許,隔開距離,在想象中會更美一些。風景是,人何嚐不是呢?

正是落日時分,但還不甘心一下子就落盡的時候。你看——

夕陽的光暈落在皚皚的雪野上,輕柔的雪均勻地覆蓋著縱橫的大地,像仙女替大地披上輕柔、體貼的紗,勾勒出溝壑自然的坡度,這兒高一點,那兒矮一點,絕不是呆板的平鋪直敘。而且,要逆光——定要逆光——打在這樣那樣清白的坡度上,便起了深淺不同的藍盈盈的色澤,有點像眼影與頰紅的作用。冷豔欺雪,空寂絕塵。

總有迎風孑立的三五株蘆葦或蒲草,依依地陪襯著,隨風搖曳,體己、知心、溫存的樣子,大自然的溫婉情意表露無遺。

從堤壩上望下去,目光無遮無攔,盡可以放遠,放遠,與遙遠的地平線接壤。空蒙的目光其實盛不下什麼。但是,心在下沉,下沉,沉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空落落地無枝可依。這時,雪野的寧靜是可怕的,如敞開的容器,原本淒清、寂寞的場景,卻又陡然鍍上了懷念的光環,不知不覺地歎息是自然的,不知不覺就會想起前塵往事,想起老舊的時光,想起難忘的事以及人……米蘭.昆德拉說:“在夕陽的餘暉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絞刑架,都被懷舊的淡香所照亮。”懷舊不是利器,它一分一分地淹沒、一寸一寸地覆蓋,它涼絲絲的舒爽與顫巍巍的酸甜,與雪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像懷舊一樣,它們以消逝,得以永生。

雪有這個作用。來了,你就會知道;來了,就會讓你再也放心不下……

我喜歡“雪野”這兩個字,有遼遠的意境和通透的天光旬然打開。更重要的,還有遺世獨立的安靜。那安靜像一個巨大的磁場,把整個的人都吸了進去,不想出來。

那天開了車去野外,這時節是不會有人的,播種與收割的人都已匆匆離開,繁華草草收場。人聲與人氣都不會擾了寂靜的完整,隻有喜鵲和烏鴉,這兩種截然相反的鳥,在荒疏的蘆葦與空空的野地上飛來飛去,為了果腹,還是為了讓我看到某種寓意?幾處高出平整雪野的土堆下麵,是曾經有溫度、有呼吸的鮮活生命。而雪完美地粉飾了那一切,幾乎看不出傷痛與悲情。

吉卜賽人說:“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身軀是用來相愛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而靈魂是用來歌唱的。”我把這段話發到自己的手機上,閃亮的熒屏常常是某種昭示,讓我懷疑,這樣的語言是不是在為放縱找一個看似合理的說辭。然而,應該轉發給誰共享呢?

那一年去額爾古納,恩河還是根河,是遲子建寫的那個“右岸”吧。我們住在俄羅斯後裔的家裏,那是剛剛開張的家庭旅館,我們應該算他們的第一撥客人。

那是近四十年的人生閱曆中我見識到的最大、最靜的雪野了。夜晚,天氣預報說是零下四十幾度,卻並沒覺得那麼冷。半夜去外麵的洗手間,隻覺得有誰在咬我的鼻子,是一隻看不見的小狗嗎?慢慢地咬,一小口一小口地,很斯文的樣子,用手去攆也攆不走。

天光大亮時出了門,雪野、尖頂木房子、新漆的矮矮的藍柵欄。不是童話勝似童話。如果不小自滑倒在地上,一點也不疼。但你會覺得天忽然高遠,大地忽然空曠,猶如遠古的蒼茫——對,是蒼茫!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那麼虛幻,隔了很厚很動蕩的什麼,仿佛來自外星,並不是我的了;但又分明是我的,不過像是被栽種在雪野中,緊緊抱著內心的一棵白樺,被濃厚的霧淞包裹著。想起我們看到的鋸木場,那些應聲倒地的林木的橫截麵上,密密的年輪——它們因寒冷而縮緊內心——也因為冷峻而涵養、深邃。這是雪的功勞吧?

我們爬上那座能望見對麵鄰國的高山,像登山隊員那樣,頂著朔風,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當我們終於以勝利者的姿態占領山頂,望著細帶子的國界河、屏風似的排排小鬆,更小的我們輕薄的肉體應該怎樣理解,應該怎樣命名?

體察、徹悟、感激……這些發光的詞,借著雪野更加明亮,很容易就來到我們中間。我們有獵獵迎風的旗幟,也有一樣的熱烈狂歡和深情相擁。是什麼改變了我們平日裏的矜持和端正?是寬容、純潔的雪嗎?我願意這樣理解,並深深地受用。

直到到達海拉爾車站,大部隊就要轉機北京時,我忽然想起同行者當中,還有沒說過一句話的人。是雪使我的思維與腳步老人一樣遲滯而緩慢了嗎?我不承認。但有一點是不能否認的。我一直沉在那聖潔的世界裏,更像一棵雪野中的白樺或鬆,主動忽略了專往於“人”的視野。於是,在大巴還沒停穩的一瞬,隔著急刹車澎湃前湧的人潮,我唐突地大叫一位詩人的名字,在大庭廣眾之下要他的號碼。雖然我不屬於羞澀、靦腆的一類,但如此不著調的事此前是從沒發生過的。由於急於再次趕路的喧吵,他把那串該死的號碼說了兩遍還是三遍,我才小學生似的笨拙地記下。每當想起這事,不禁啞然失笑一下,第二下若是再笑,就是徹徹底底的嘲笑了。我隻能把這件蠢事解釋為:額爾古納的雪太洶湧了,把我原本不太滿的腦子弄得更是一片空白,變成原初那般平滑而幹淨了!

額爾古納之行,恰巧還遇到了一位俄羅斯老人的葬禮。出於好奇,本想去看一看,但老人是信徒,按照東正教的規矩,我們是不能輕易前往的。可是,我以低低的“小人之心”揣測著她臨終的心境,該不會是簡單的“遺憾”兩個字所能涵蓋的吧。而那場沒頭沒尾的大雪會是一份厚禮嗎,以沒有國界的隆重形式給了終老於異國他鄉的老人怎樣的安慰?一片一片又一片,輕柔地落著——在生命麵前,讓雪花代替我們為老人輕輕地蓋上鬆軟的棉被和甜美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