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低處的秋天(1 / 3)

第三輯 低處的秋天

荒涼的節日

夜行列車

玉米,玉米

人間食糧(二篇)

帶你去茫茫的雪野

體育館

……

荒涼的節日

已記不得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喜歡節日。有一段時間,大約三十歲左右的時候,好像還有點怕,好在中和來、中和去,現在就隻剩下木然了。

前幾天,我提前去了超市,把過“十·一”需要的東西搬些回來。每當節日來臨,我都會主動投身其中,被潮水般的人流推擁著,像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那樣:買!買!買!雙膀有力,大袋滿小袋流,’限不得像條八爪魚,每根指頭都派上用場,如果能憑空生出三頭六臂那就更好了。好像平時都在喝西北風,忽然臨了開齋節。

不去擠一擠,顯得多不團結。——前奏就這樣開始了,而正宗的節日到來,有多少人真正感到喜慶?鬆弛下來的日子一天天混著,挨著,仿佛比平常的日子要緩慢、疲憊得多,但是,卻又找不出回避、拒絕的理由。晨昏顛倒,麵目全非,全不是素常的心情。

三十號晚,短信就開始頻繁起來。而一個朋友發來的短信卻讓我驚驚:“姐:我母親剛剛病逝,才回廣東,心裏難受……”子欲養而親不待。在這個祝福煙花滿天飛的美好時刻,這樣短短的一行字,使我僵持笑容,轉爾,眼淚漫上來。我問自己,是因為這個不幸的消息?還是因為他叫我“姐”?我想打個電話以示安慰,拔了半個號碼,又放棄了。我迅速回複他短信,竟有一百多字,這在我是少有的。我勸他好好休息一下,“身體搞壞了,是媽媽不願意看到的……”我打了好多省略號……我明白,這個時候,與那個冰涼的詞語相比,任何語言都沒有力氣。那種滅頂的創痛,唯有獨自緩慢地醫療……

我們相遇在十九歲,天涯海角的一個詩會上。而後,中間隔著大段的時空。再次聽到他的聲音,已是那之後的十七、八年了,當年那個不苟言笑的小兵,已成了三個企業的老總。他一直不肯承認小我幾個月的事實,即使前不久勉強承認,也沒開口叫過我“姐”,就是玩笑也沒叫過。可是,這次……我想象著,他掛著眼淚一撇一捺按下那個字,內心是不是有著訴不盡的委屈與依戀?親情的力量多麼巨大,也唯有親情可以化解悲痛。我的心裏沉沉的,唯一的想法就是:趕快回家,看看媽!

媽和我住在同一個小區。回家時,見媽一個人在忙著做晚飯,我就在廚房裏跟著她轉,拿起這個盆,端起那個碗,其實都是為了掩飾內心的荒涼。有一會兒,自己都覺得在那兒礙事,就像小時候那樣,用手抓起剛出鍋的菜,叼上一口。媽又問起我的頸椎,每次回來都問,並無一例外地捎帶著教訓我一頓,“看你病倒了誰管你?天比樹葉長,字是一天就寫完的嗎?”——這樣的教訓是我願意承受的,媽,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甜。是啊,字是總也寫不完的,完了的隻有我們不爭氣的身體。前幾天,媽特意在大藥房花二百多塊錢買了治頸椎的枕頭,顛顛地送過來,被我一頓連珠炮悻悻地打退了興致。看著媽提著枕頭氣喘籲籲地爬了八樓上下,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媽,明天我們去逛街呀?”“行嗬,反正你爸也不在家。掙嗬掙嗬,讓他使勁兒花,還能花幾個?大過節的也不消停。”趁著放長假,爸和弟去山東走訪客戶了。也許男女之間的價值觀念根本就不同,爸常說人不能自我放棄,所以他退休了,還掙到了自己的車和公司。媽受了半輩子的苦累,她向往的則是出雙入對、比肩而行的平靜日常。所以,隔三差五,我還要來開導媽一番,背地裏勸爸適可而止。過日子就是過人呢,沒人哪行。媽總是這麼說。可是,這幾年的節假日,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未歸,十一口人的大家庭好像很難齊整過,媽起早爬半夜煮的排骨、燉的雞,總是吃上好些時候也吃不完。

“你有工夫嗎?”我有都是工夫,有都是,隻要你高興……我看媽的手,端飯鍋已端了幾十年的手,又去看她的臉,雖比同齡人年輕,但也滿是褶皺,心顫!媽邊做菜,邊說她的腿、她的血壓。我看著那些盆、碗,依然保持著光潔整齊的本色——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媽總能變著法兒,讓碗裏的內容豐富多彩、有滋有味。想想她一個自小沒娘的孩子受了那麼多苦,而我快四十歲了還這麼享著福,真想抱抱媽,卻又自己首先Pass了這個矯情的想法。現在我應該無比堅硬,在媽麵前,不能有絲毫的彎折……

——我也好久沒抱抱兒子了。那個攪擾我無數睡眠的孩子,已一點點脫離地麵,一米八幾的身材需仰視才見。兒子比同齡的孩子早熟,憨厚,也從不主動招惹什麼亂子,讓我很省心。知道我出差回來可能會錯過飯時,他會留一個墨西哥雞肉卷或漢堡在飯桌上,給我。他已懂得關愛。隻在極少有過分要求的時候,才會表現出十四歲少年的嘻皮相。幾歲?我出門辦事,他不哭不鬧不吃不睡,在奶奶家的小屋子裏轉悠來轉悠去,憂心忡忡,像丟了什麼寶貝;幾歲?早上三點多就得從很淺的睡眠中起身,抱著他房前屋後一圈圈地遊走;幾歲?糾纏著我不能離家半步?可是如今,一天之中六個小時的睡眠能看見他,除此之外,他在做什麼?隻能猜想。即使是節假日也不例外。初三了,哪還能呆得安穩?我看見兒子被巨大的洪流裹挾著,向前,這都是不由自主的事情。

那天清晨,我量完體重,歪著膀子提起他的書包,這個想法隻是一時興起,兩秒鍾後,我心沉重,比兒子十九斤的書包還重——相當於每天背著小包裝的大米袋子上學呀——難道從現在起,就得開始為“稻粱謀”嗎?瘦弱的脊背,顫顫巍巍,每天需付出挺舉的力氣才能提起。昨天晚上,我悶悶不樂地趴在床上,開著一本書做道具胡思亂想,兒子湊過來,小聲說,這個節日,是不是,有點冷清?……快去寫作業吧。我笑笑,摸摸他的臉。這樣,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真的,因為這樣的日子也已經不多了。兒子,我想象不出,四年之後,當你遠走高飛,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上學、工作、融入社會,去過屬於你自己的生活,我該如何消化那些大段的空白時光?我忽然懷念那些忙亂的糾纏、扯不清的相互廝守……想起一個朋友說起已寄宿九年的兒子,“他6歲就開始在外住單身了。”“住單身”,這個說法很有意思,當時聽到,忍不住想笑,但那個小母親的聲音立刻在興奮的敘述中低了三、四度,抖抖索索的,含著抱怨似的——替兒子,也替自己抱怨,弄得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誰說不是呢?與父輩相比,三、四十歲的我們,已提前進入了“空巢”家庭。

媽媽有三個兒女,可我們各忙各的,她尚且孤單,我時常看見媽把屋子收拾千淨,拎著鑰匙,在小區裏這走走那看看,消磨時光。在這個小城,還沒有專供老人娛樂的場所,媽找不到更多的對話者,隻能如此。可我隻有一個孩子,想不出晚景會怎樣?怎麼辦呢?從現在起,我要多多掌握本領——抵禦孤獨的本領,看書、碼字、聽音樂、看碟、侍弄花草、遊弋山水,把除去吃飯、睡覺之外的時間,貼滿各色標簽,以防自己被拋在精神的孤島上……

丈夫回來時,嚷著喝粥。哪有過節喝粥的?我搭胳膊挽袖子準備大幹一場。他卻說,不用炒菜不用炒菜,就是粥,快!他捂著腹部的痛苦狀,讓我覺得自己必須立即成為醫生而不是廚師。是胃,還是肚子?實在說不準,可是,難受嗬難受……一碗大米稀粥伴著蝦皮、腐乳下去,被胡吃海喝苦苦折磨的腸胃,終於老實規矩了。可是,他的眉頭在小睡中還沒有完全舒展開,電話驟然響起。告急!告急!要貨!要貨!他不得不一骨碌爬起來,衝著手機說“加班”。這個電話剛收線,另一個又打進來,是外地的客戶要來看當地的紅海灘、蘆葦蕩,正在高速路口等著呢……沒辦法,手機、公文包、車鑰匙……重新披掛整齊,踩了鞋就走。“啥時回來?”“電話。……聯係。”關門聲,把一句話隔成兩段。

《參考消息》攢了一疊在茶幾上,好幾天沒看了。酒架上的幹紅還是前年“十·一”買的,至今未動。連三口人在一起吃頓飯的機會都少,更甭提有閑工夫推杯換盞了。該喝不該喝的酒都在外麵喝足了。“能不能發明一種塑料袋,喝酒前放在胃裏,喝完了取出來?”那天,他邊往嘴裏丟藥片,邊解嘲地說。而我心裏卻酸溜溜地,聽出了無奈。我們扳著指頭從上到下數他身上那些零部件的毛病,這個炎那個症的,數來數去,一雙手差點兒沒夠用。外表還是那個健壯的模樣,實則已外強中幹了。他也想停下來,“像你們,上班下班的,過著舒心日子多好。”可是,這對他來說,已成為奢望。那些企業標準、原料采購、生產流程、售後服務、人員工資、高額利息、市場營銷、人際關係……擰成一股繩,鞭策著他,像個陀螺,想停都停不下來。前天,早起去幾百裏之外,參加一個客戶的婚禮;今天,又去給用貨商送中秋月餅,聯絡感情……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景,仿佛都成前塵往事。我希望他能輕鬆點,真心地希望,常勸他找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否則,這輩子可就虧大了……

前天晚上,多多打來電話,“你老公在家嗎?”好像她不是找我,而是找他。多多總是這樣開口,待得到我否定的答案後,她方才穩住神兒,開始一來一往地拉話。幾乎每次都是從一聲輕歎開始,長則一小時,短則半小時,說她的寂寞,說一個獨身女人不能與父母、姐妹說的體己話,尤其在節日,她更急於傾訴。“過什麼節呀?放什麼混蛋假?——像行進中的破車,整天忙忙叨叨的,倒也不覺得,一停下來,還真有點沒法消受。快點過去快點過去吧,受不了!受不了!……”我能感到她在甩頭,像腦子不清醒似的邊聽電話邊甩頭。

多多有過短暫的婚史,也正因為那段不明不白的婚姻,使她毅然走出大山。“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兒來給他瞧瞧!”她就是懷著這麼單純決絕的心理,在還不會“遊泳”的時候,一個猛子紮下去,加入了驚濤駭浪的北漂一族,雖沒把她淹死,卻也讓她眼冒金星,嗆了幾口海水。我想她一定傷心、失意過,否則,她不會玩那次危險的輕生遊戲。我常說你找個伴兒吧,說不定有適合你的,你試試看。她曾經滄海一般,說,免了吧,愛情也不能解除根本的孤獨,如果你自己想孤獨。何況,又到了世事皆明的年紀。人就怕把啥都看懂,那就糟了!可多多偏偏就做著整天開導別人“怎樣戀愛、怎麼婚姻”的工作,想想也真夠她受的。我說,再不,你過來住幾天,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她說,我不想去破壞你的家庭……隻是……隔幾天,你就要打個電話給我,隔幾天打一個,隔幾天打一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我聽見她的笑聲有點虛幻,仿佛另一個世界。

正陪媽逛街,兒子打電話說,朋友送幾條大蛇魚到家裏。我說你先放浴盆裏吧,反正也沒人在那裏洗澡。可是過一分鍾,兒子又打來電話,我就知道這件事有點麻煩。回家看時,嚇得夠俄。我想像它們一定很大,但也沒想到會那麼大,每條都有二尺多長,碗口粗細,四條,不著閑地來往穿梭,就把一個浴盆占滿了。我看著滿池子黑不溜秋的,吸吸鼻子,滿屋子腥氣。哎呀,這可咋辦?我從來不敢殺魚。剛結婚時,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稱職的主婦,滿足他的口腹之欲,買了活魚,都是先放進冰箱裏凍死,才敢下刀。後來幹脆讓他自己動刀,反正兒子隻吃帶魚和鏡魚,不用殺。這回怎麼辦?送誰呢?爸愛吃魚卻不在家;公婆去了惠州;送鄰居也不太好……正猶豫間,就已死了一條。我和兒子犯愁了,卻還不得不毗牙咧嘴,皺著眉頭,哆哆嗦嗦地一會兒放水一會兒放水,因為浴盆的蓋子老是蓋不嚴,水都漏出去了。每次不小心碰到滑溜溜的魚身體,都是心驚肉跳,又惡心又害怕……明早給它放生!我對兒子說。我雖不是素食主義者,但它們大得像個祖宗,誰長了多大的膽兒、多大的嘴敢吃呀?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夜。我戴上膠皮手套,在兒子的助威下,牙關顫抖,把包斜眼睛、撇著扁嘴輕蔑生死的它們一一裝袋。疾走,通身是汗,送它們去不遠的河邊……節日是喜慶的,而喜慶是要有佐證的,所以,總有一些生靈提前走到生命的盡頭。生命無處不在,從大象到螞蟻,都是生命,可是,為什麼喜慶非要充滿著血腥不可?

清晨的河邊,有人在張網,有人在閑適地瞪望遠方。我希望躲開他們的視線和生活,躲開得遠一點,而不至於引起他們麵部表情一驚一乍的變化。說來說去,這樣做,是我自己願意的。轉身時,我看見兒子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堤壩上,飛身跨上他的賽車……

我的心是否已經遲暮——這並不是說,我已垂垂老矣,而是說心態的守成。多年前,我曾經把能擁有一間推開波浪的別墅,作為自己的理想,就像小時候牆上掛曆畫的那樣,瑞士還是英、德的城堡,紅色尖頂白牆的洋房,足可以把臉染綠的森林,還有藍得醉人的海、燈塔、遠帆、花朵綿綿、芳草蔥蔥……

可是現在,我已不再那麼奢求,隻要有一間小屋就足夠了,隻一間。小木屋的四周不設圍欄,無名的群山就是圍欄;不耕自生的草由著性子,寥落地孤寂,或紮著堆兒瘋長,都行;有不認識的孩子們吵吵嚷嚷地奔跑著,放風箏;還有不邀自來的懶洋洋的牛、羊和歡蹦亂跳的小狗……完全是充盈著泥土氣息、的陶然之樂。先前的景致裏,我第一個會想到:要有一個男人,一個年輕的男人作背景,製造經典浪漫的風情;而現在,我第一個會想到媽媽(兒子已經羽翼豐滿,無須過分惦念),我拉著她的手膊——像小時候她牽著我一樣,我們走走停停,說話,或沉默,衰老與年輕走到那個時候,幾乎沒什麼兩樣。心素如簡,人淡如菊,多好!如果,還有一個男人,那麼,我希望他的腳步遲緩一點,偶爾,他修剪草坪的剪刀會停下來一瞬,看著西天的火燒雲,一邊搖頭淺笑,一邊回憶我們三十幾歲時的小別扭……這樣的日子,豈不就是我所希冀的平常日子裏的——節日!

窗子開著,街心花園裏每晚自發的演唱,今天也沒有歇止。在這個小城,在這個前進腳步稍慢的舊城區,群眾的夜晚生活隻能是自發的。他們唱那些老歌,那些沒有被時光帶走的光陰的故事,一忽兒八十年代,一忽兒七十年代,輕飄飄、絲絲拉拉地折騰著你,像哪在疼,上上下下摩擎半天,卻又摸不準到底是哪。這時刻,往往時序倒錯,忽覺時光的悠忽,像加密的碟片,每一秒裏都能翻找出新的內容;又像壓縮餅幹,不順當,糊嗓子,呼吸不得舒暢……黃昏降臨,節日的焰火燃起來了,一閃一閃的,映著方方的窗權,像感光的底片,除了我的影子是飽滿的;其餘的,都是那麼空空蕩蕩……

夜行列車

向南,向北

是我主動選了上鋪,這樣,就可以不必說那麼多話難為自己,也不會因為緘默掃了朋友們的興致。關於這個我是知道的。往往,我喜歡把這歸罪於AB血型硬塞給我的雙重性格,但也終究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是不想了罷。

火車向哪個方向開也不知道,這個,也是我糊裏糊塗的弱點之一。反正大致的方向是向南,也許是東南、西南,或者先去了相反的方向,再轉向正軌。火車讓人省心著哪。我把雙手交疊在一起墊在下巴上,看那些醉了的物件紛紛後退、倒伏:樹木沒人割,竟自倒下一片片;長著綠葉植物的田壟,不知是大豆、高粱或別的什麼,沒人動它,卻也像坐上轉盤;還有那個袖著手,懷抱鞭子的牧羊人,那一群不太幹淨的哮哮的羊們,也全部安上滑輪;那些新、舊房舍和吃晚飯、曬衣服、洗頭發、追打的大人和孩子們……也都一同後撤著,像不夠英武、果敢的戰士,一轉瞬,便換了人間……

隻有太陽依舊,即使山已經換了幾個大的、小的,太陽還在那兒呢——不過,它是沉的,貪戀向下,貪戀穀底的安謐和不可知的迷魂,亮光光、水汪汪地,濃豔,像那些天生就招惹人的女子,不敢直視。可是不久,它又棄了貪戀的所有,隱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慢慢地,困倦來襲。我咽了一口唾液,感到有苞穀刮扯嗓子眼兒的微疼。曆來,我是充分信賴自己身體的。可是這次,卻在關鍵時刻,需要它露臉的時候,怯場,萎靡,衝不上去。我趴在鋪蓋上——雖然還是上鋪,卻已調轉了方向——我向親愛的北方一步一步靠近。可眼前卻漫著廬山的霧靄,想著它濃稠的滴翠,忽然心疼,莫名其妙的。那幾朵新鮮的藕,搖搖晃晃地待在底鋪下麵,籽粒住在各自的小房子裏,它們輕輕觸碰的細微暗響,像吵嚷的暗語,隻有我能夠聽到。它們跟隨我回來,一天又一夜的行程,腳懸空著,沒著一星半點兒的濕泥草芥,就完成了南、北方溫度、景色和思維的轉換。

而我的胸中,像一座微型火山,岩漿暗湧,掩也掩不住、壓也壓不平,整天整夜地咳,全由不得我。“隻有咳嗽和愛情是忍不住的。”我突兀地想起這句話,於暗處悄悄考量自己:真的嗎?是雲裏霧裏的山和一步三歎的景,讓我忽然生下心病;還是為毫不相幹的一個人?不得而知。快些回去吧,心裏這麼想著,便對夜行列車生出些許戀人般的綿密深情。

不知朋友們怎麼記得那天正是我的生日,於是,他們馬上惠寒萃率地忙起來,找列車長,找炊事班,打電話……當我置身於歡笑與喜氣的餐車時,菜肴間放著一盤粉白相間的小小蛋糕。那是車到衡水時的“特產”。之前的過程我全然不知。列車停靠的一瞬,我鄭重地看了一眼“衡水”站牌。而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其實,我心裏豈止是高興,甚至是感激的呢,但不知為什麼會那樣地別扭著,不懂事。那一晚,我恍惚著,似喝了衡水老白幹,被夜行列車牽扯著,在大地上飛馳,而固執的心卻不知駐留到哪兒去了。

過去的日子是幸福的日子

三十幾歲的生日已經不記得了——我善於遺忘,隻記下那些溫暖、感動的瞬間——這使過去的往昔,總是有一種模糊的神秘與美好。是的,隻有舊日子讓我們難忘;隻有“過去”了的日子,讓我們感受到曾經“活”過。而一日日、一年年的累加,對於一個於別人無關的日子,多多少少是可以忽略的。

列車載著我們,載著萬物和那些似是而非的時光,倏忽間,把我們運送到不可知的地方——雖然目的地是相同的、確切的,但是我們的歸途,又怎麼能夠相同?又在哪裏呢?

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喜悅。夜行列車如一條響尾蛇,蜿蜒著,隱於持重的黑夜和空蒙的虛無。

當我們無意中記取,正如無意中回頭,那些怎麼也不肯走遠的光影,終將被我們看見。雖然你並不知道,它們到底都是些什麼。

現代化的速度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在旅途中,我能記牢的,並不是飛機的迅疾與快捷,而恰恰是火車的晃晃悠悠。它們一律是統一的編號,人為地忽略細節,而虛設的心靈場景卻準確地記得哪年哪年的時光——除此之外,歲月像年輪一般徒增、蕩漾,看不出微小的差別。比如,十九歲那一年,我永遠記得那個擁擠的站台和夏夜的褥熱,記得水池前越過人流遞過來的清爽、濕潤的毛巾,和高舉過來的手以及陌生男子幹淨的一絲笑容,這個場景幾乎有著與青春一樣的氣息,被我接納。再比如,夜晚的上海站,那個趴在窗口無聲哭泣的女子,和她站在車廂裏狠狠吸煙的戀人。我坐在那個男子身邊,麵對洶湧的人潮,我不知道應該把目光放在哪裏才能減少尷尬和不安,心裏切切地盼著火車快跑快跑,另一個念頭轉爾馬上反駁說那太殘忍了。直到笛聲四響,關了窗子,火車把上海和那個女子留在原地。可是,在暗夜裏,我瞥見那個男子忽明忽暗的臉,分外沉鬱,並不完全是因為車窗外橫斜過來的樹陰和建築物的光斑。我相信,他定然如海水浸著的一塊鐵,慢慢地鏽著……

兩個人的車站。我喜歡這名字。幹脆、簡約、樸素的字詞,卻把一個人生全曬在那裏。我一直以為,如果讓我選擇一個特定的環境和區域,讓我生活著、傷感著、肝腸寸斷、欲哭無淚,差不多過一個微縮的生命之旅。那麼,我一定會選擇車站。看看它們吧:長長的月台、低昏的燈盞、表情嚴肅的旅人、轟隆隆滾過地下通道的旅行拉杆箱和雜遝的腳步、長笛呼嘯著穩穩停下來的列車和它帶出的風……還有什麼都像它們一樣果敢、無畏、胸懷城府呢?當短暫的紛亂過後,列車懷著各自的心事和秘而不宣的凝重,奔赴前程。然而,很快,便四散天涯。

夜色中,我望向窗外,他們已經離開很久了,但那個曾經在餐車裏為我高聲唱過生日歌的青年男子,如今他在哪兒呢?他的祝福和掌聲一直在我心裏,一直在,並且還將繼續在。但他的麵容是那麼模糊,如海底的水草,隻是飄著,搖著,無聲地飄搖著。朦朧。失真。看不清明。其實,他確切的麵容、身份和我的懷念,根本無涉。

兩首舊作,遼闊的哀愁

我用詩入畫,代替我,給呼嘯著瘋跑的家夥,人為地染上顏色。

那是六年前的一個春天,端坐在書桌前,我鄭重其事地寫下了“夜行列車”,寫下我蒼遠、斑駁、遼闊的北方和故鄉;寫下它土腥味兒的小名兒,任性、過敏的桃花,牛糞味兒的田園和荒草埋葬的山坡;寫下離開後的黯淡、離索和傷逝——那一刻,出現在眼前的是東北平原上那個四等小站;那一刻,我不知道是應該惋歎,還是應該慶幸——終於,我不再是它的孩子;終於,我成為自己的異鄉人!

而四年前的初冬,我再一次寫下它。但是那一次,我在“夜行列車”的後麵加上了長長的省略號,像額外加掛的一節節車廂。我不知道那裏麵裝了什麼寶物;更不知道,我要把哪一段我曾經走過的路,用橡皮,要輕輕地擦去。但它是隱秘的、自私的、克製的,像一個密謀,不便示人。我仿若置於大地的中心,被遠行的列車載著,做離心式圓周運動。我縮小,縮小,縮小……有一個高處的鏡頭,在搖,直到我終於找到自己的位置,直到我成為大地上的一棵自枯自榮、安於現狀的草。

而那時,我們——

共同的心思:妥帖、細密、鏗鏘/黎明十分,在不得不分手的地方/岔開,沒有溫度,幹淨利落/我的冥想依然滑行,而你/去了更遠的遠方。鐵軌綿軟著/流線型的過度也不能緩和/生硬的表情。拒人/千裏之外刀我是水陸兩棲的草/半點風聲,我都知道/你是另一根草:站牌、人海、/氣味、一個頑固的傾向/清晨的空氣陰冷、鮮潤、脆弱/行色匆匆,夕發朝至。你是自己/簡單的行囊,迫切需要/一塊踏實的土,安放//鈴聲喧嘩,那是你推開家門的時辰/我該安睡了。在另一座城市/飛馳的夜行列車,緩緩駛入站台……

(——《夜行列車……》)

那致命的一瞥

卞之琳說,伸向黃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於是,我看到了那條路;於是,我想起了這句話。

那條被列車(也許是汽車、馬車)甩出去的鄉路——但我仍固執地認為是列車,是接近薄暮時刻的列車,拋下了它——列車疾馳而過的速度,霸道地拽著風,模糊視線,像一條扯不斷的、動蕩的薄紗,弱弱地係牽著兩端:一端是神聖的遠方,一端是空茫的未知。大有前後無岸可依的迷惑和落寞。不久,太陽滑下了山岡,小溪靜默,倦鳥歸林,野花關閉了芬芳。黑暗降臨了。夜行列車扭動著滑軟的腰肢,默默地駛向不可知的虛無……

這是列維坦的《弗拉基米爾之路》,風景畫,有著孤寂、蒼涼、絕塵的美,會有一個人想痛哭那樣的情嗦在胸中衝撞,卻分明找不到出口。弗拉基米爾——這名字有點耳熟,仔細看時,卻發現,原來竟是沙皇流放進步知識分子去西伯利亞服苦役的荒涼大道。西伯利亞?哦?聽起來就手腳失血,渾身冰涼……

翻過整本書,我還是把目光和心思執迷地鎖定在弗拉基米爾的路上。沒有思想。在路上嗎?他們早已不在了,不在了。但是,誰又能說他們“不在”呢?我反反複複地想起那些俄國的畫家和作家,想起他們無邊的白樺林、低矮簡陋的農舍、甩動尾巴在林間飲水的牛馬;想起女人健壯的腰身、粗大的手、繁複的裙據、烏黑的灶台和她們腕上誇張的籃子;想起那些不曾謀麵的詩歌的姐妹以及她們的歌哭、愛戀和情瘍……他們統統都裝在夜行列車裏麵了:她們的下領上係著連綴寬沿兒帽的絲絛,她們低聲說話、吃隔夜的土豆、摟緊紅蘋果的瓷娃娃,帶著黎明沒有睡好的輕微浮腫,隨著列車的節拍,晃晃當當地迎麵而來。但是,我們卻永遠永遠也無法相見了……

時光專列

《日瓦戈醫生》。帕斯捷爾納克的文字。書中插圖的作者,竟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他是莫斯科美術、雕塑、建築學院的教授,是著名的畫家,曾經給托爾斯泰的作品配過插圖。但是,因為生前他們常常天各一方,父親臨終前,帕斯捷爾納克都沒有見上最後一麵。但是在文字中,卻完成了他們意外而溫馨的“相會”。

他們穿越時光隧道,日夜兼程,於幽靜處,終於趕上彼此。

夜行列車,像一個暗盒子,暗藏玄機。無人能解。無須道破。

去吧.孤獨的火車

讓我去那花花世界。這是一本新書的名字,單單從這個名字,我就輕輕地點下了它。按理說,我是個傳統的女人,但是卻也有著對外麵世界的朦朧向往。花花世界就是有花的世界吧。我願意有點兒傻,有點兒遲鈍,有點兒不解風情。這樣,可能更安全些。我願意以此來保護自己柔弱、脆薄的內心。

但是,我的眼睛是向外的,尤其是喜歡向著暗夜。當萬家燈火依次泯滅的時候,我就是自己的燈盞,自己的火把——照耀,並且取暖。

我的家鄰近車站,夜深人靜的時候,常能聽到火車的低鳴。如果是夏天開著窗子的夜晚,還能聽到車輪的鏗鏘之聲。出發與到達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每時每刻那正在上演的離合與悲歡,總能緊緊地揪著遠行的心。夜行列車,它不是奔跑的鐵器,不是沉睡著的寒涼的冰山,它容納著人間的萬種風情和不盡的悲喜。然而,那豐富的內容是獨自的,孤單的——眼淚和歡笑也是——是絕不兼容的。

“最熱鬧的地方,常常生長最深的孤獨。”已經到了厭倦熱鬧的年紀,正月十五的那一晚,為了不破壞家人的心情,破例到燈紅酒綠中擠一擠。不動聲色地,我隻出眼睛,不發表評論,借此表明我還溫度適中地活在人間。逛過了熙攘與喧囂,我們開著車往回走,三個人都不說話,誰也不說。月亮正圓,懸在半空中,有一種不能承受之重的擔憂——就在那一刻,我看見了滿天飄浮著的孔明燈!那麼多!那麼多!我不說微弱的光仿若星辰,一閃一閃的,但我卻跟隨著它們向上飄,向上飄!……那是年輕人的把戲,紅紅的燈籠上畫著丘比特溫柔的劍、背著翅膀的小人兒,還有甜膩膩的你愛我我愛你、一千年一萬年、海和石頭以及童話什麼的。我知道這個不是我享用的範疇,但分明,我的心無恥地動了一下,就一下,然後,有什麼化了似的……

而那時,不遠處的鐵路橋上,一列飛掠的列車正緩緩駛過。我搖下車窗,想聽聽那韻律的節奏和宛如天外的音響。但是沒有!它仿佛貼著天邊,或者飛翔在夜空的天上。一個個亮著的窗口,如天使一字一字寫下的秘密信劄,浮在時光的水上。太多的秘密是累人的。我想它一定是萬能的,但一定也是孤獨的。“去吧,孤獨的火車。……淒苦是你汽笛的聲音——令人想起許多事情。為什麼我不該揮舞手帕呢?乘客多少都與我有關。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玉米,玉米

先是聽到汽車輪子卷帶著泥水飛奔的聲音,然後聽到的才是雨聲,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貓舉著小爪在敲……從夢的邊緣醒來,我沒有馬上睜開眼睛,也沒有不自信地拉開百葉窗去印證,但我知道:它們得救了!

昨晚從堤壩上回來,平添了許多惦念,說不上是難過,但也差不許多,手上雖幹著家務,腦子裏卻一直晃動著禿毛筆寫出的幾個字:旱!旱!旱!像電影裏的閃回,很強的視覺衝擊效果。是嗬,再不下雨,那些玉米就完蛋了,地裂成龜背;玉米葉子從最大的數起,已枯了幾層。眼看著就要收了,卻旱成這個鬼樣子!上個星期去看時,嘩啦啦嘩啦啦還精神抖擻的,可現在,卻像不得不認輸的漢子,蔫頭茸腦,不免讓人動了憐惜之心。

玉。米。圓潤微溫的兩個字,並肩站在一起,撮著嘴輕輕地念出,像是在說小門小戶誰家的女兒,小家碧玉似的,隨處可見,又稀缺不得,而絕非那些盛宴似的大家閨秀。她們的臉上會有北風吹出來的“東北”紅,在臉蛋兒的正中,高突的顴骨上,也許還會漫延至兩頰;頭發是焦的,毛毛草草梳攏不順的那種,編著兩條貓尾巴似的細辮子;碎花兒小襖肥肥大大地,在瘦小的身體上晃來晃去。

嫁了人了,那情形就不同了。她們多半便成了一家(有時候是一個大家族)當然的女主人,她們扭著肥碩的臀走路,炕上、地裏手腳麻利,旋風一樣,不知道轉眼之間將會刮到哪裏去。她們生孩子和種地的成績同樣優異,過不了幾年,瞧瞧吧,腳上絆的、手裏牽的、背上伏的,就全是複製出來的“小玉米”了。她們也因此一改做姑娘時的矜持、羞澀,而變得響、脆、燎亮,也許剛才還在院子裏打雞罵狗“霹雷閃電狂風暴雨”,轉瞬,就在玉米地裏笑聲朗朗了。

而那些玉米粒子似的嚼裏啪啦性格的女子,若攤不上開明父母,或不甘生活的屈辱又逃不出鄉土,傳些風流韻事、殉情之事出來,多數也是在玉米地裏。玉米地儼然是鄉村的戲台,無數悲欣交集、生離死別的“戲”都在那裏上演。依稀記得,奶奶家村上的兩個青年苦苦相戀,卻礙於兩家家長無休止的私怨,無法修成“正果”。他們在深夜雙雙出逃,又被族人舉著火把,掄著耙子、鎬頭捉回來“教訓”一頓之後,不得不選擇了下策——兩個人連眼皮兒都沒眨,像喝喜酒一樣一起喝了樂果(一種農藥),死在玉米地裏了……若幹天後,當人們循著屍腐的氣味找到玉米地裏,見到他們時,在場的人無不震驚:隻見一片除掉玉米的開闊地上,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躺在鋪陳開來的玉米秸上,像長在一起的生瓜,怎麼也冊分不開,他們的四周散著細細碎碎的花紅紙屑,那女子的頭上還蓋著一條帶金銀絲線的紅紗巾,而那時,那女子的肚子裏,還有一條同去的扼然中止的新鮮生命……

過些日子,東北的老家裏,帶院落的人家會有兩種顏色最搶眼:一是房簷下懸著的辣椒,成串成串的,火紅火紅的,像北方女人的性格;再就是黃澄澄的玉米了,在圍成的四角形的圍欄裏,粗大的木棒子隨意地捆綁在一起,恰好攔住橫七豎八的玉米棒子,這時的玉米像粗手大腳的婚後女人——指望她,又拿她不太用心,沒耐心地被閑置在一旁。而時冬臘月,掛在屋子裏房椽子上的那幾串,才是被幸運地寵幸的。它們被風幹,放在燒得很旺的火盆裏烤著吃,也可以一粒粒放在鍋裏炒熟,當零食,打牙祭。

收割後,要放些時候,待玉米的表皮幹硬了,水分被鎖在裏麵了,我們小孩子的活計就來了。在大人的“威逼利誘”下,我們開始搓玉米,那個疼嗬就別提了,不一會兒,細嫩的手掌就會一片暄紅,個個小人兒牙毗得像苞米粒子。第一天還好說,第二天連想一想都鑽心地疼呢,但無論如何是不允許停下來的,直到一天一天的時間戰勝了疼為止,就像莊稼人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戰勝了土地,為止……

賣了玉米,鄉村便活躍起來:還饑荒、買大件、置家產,最熱鬧的要算娶新媳婦了,總之都是辦大事情。姐姐出生在放公糧的日期後僅幾天,就少得了幾麻袋玉米,這讓爺爺憤憤不平,“才幾天嗬,就少收了三五鬥。”那憤怒,無異於丟了一遝嘎嘎響的大票。那一年,姐姐成了沒有口糧的“黑人”。

天再涼些,柴火就從田裏拾回來了,各家的門前便會堆起稻草垛、玉米秸垛,晃悠悠的,要供一冬一春的煙火用呢。誰家的垛高,誰就是過日子的好把式。路過的人,也會從那垛的高矮上做出判斷,嘖嘖地讚歎或挖苦一回。垛高而多的主人,打著飽隔、叼著旱煙袋有意無意地從前麵經過,胸脯梗梗著,脖子拔拔著,總有些趾高氣揚的意思。不過,民間有了私仇,倒黴的也是那些柴火垛,一根火柴匆匆提前點燃了彌天大火,受了難的一家人就得生活在咬牙切之中了:一少半是因為寒冷,一多半是因為仇恨。

一茬茬的玉米,就是一茬茬的莊戶人,撒種、破土、揚花、結穗、倒伏、化為炊煙……一個完整的輪回,而村莊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輪回中,延續著它的根係,傳承著它的血脈,有條不紊,不聲不響。

在鄉村,沒有男孩或幹脆連女孩也沒有的家庭是說不過去的,因為繁重的農活的確需要男孩的寬肩厚膀去扛馱,再有,就是關乎看不見卻又被濃墨重彩的所謂“香火”了。

恰是夏至前夕,我迢迢來到熱浪滾滾的人間,使本已狹窄的小偏廈子更加窒悶。我沒有姐姐胖乎乎的小圓臉,也沒有她那樣的大眼睛白皮膚,又不識好歹地以同性別排在姐姐之後,自然不招人待見,“又來個白吃飯的!”奶奶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看媽媽——媽媽也遭到連累。我委屈,把臉憋得黑紅,沒日沒夜地哭。“這孩子太醜了!就叫二醜吧!”村上人都這麼叫。其實媽媽也嫌我醜,但她卻把我摟得更緊,親著我的臉叫我“醜兒嗬醜兒嗬”,然而止不住淚流……那時,爸爸在外麵工作,很少回家,半月或一月回去一次。回了家,要先到上房聽奶奶“訴苦”,然後才會氣鼓鼓地回到我們的小屋,每次都是如此這般,哪還有情緒恩愛妻子、憐愛女兒呢。爸爸是個孝子,又年輕不懂得疼人,“要不是看在兩個閨女的份兒上,我早就離開那個家了……”媽媽是個能幹、有頭腦、有骨氣的女人,如果不是六歲死了娘,寄人籬下,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個學期繳不上一塊五的學費,斷斷續續隻讀了二、三年書,媽媽絕對會成為一位知識女性。可惜,年輕時她的苦和難處,我們成年後才深切地體會到。小時候,對爸爸的懼怕不僅是因為他不接近我們,還來自他的一句笑談。爸爸有個同學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子嗣,“把我們家老二送你吧。”那語氣,像是要送個小動物給人。剛識字時,我曾把“楊豔傑”三個字劃了大大的“X"再撕得粉碎。那不是我,絕對不是!長大後,當我問起爸爸時已不再懷恨在心,爸爸死活不承認,但一提起這事,媽媽仍舊義憤填膺。後來得到證實,爸爸那個姓楊的同學,果真又要了個孩子,為了封鎖消息安寧度日,他們很快就舉家搬遷了,不過隻是: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

奶奶戴著銀戒指的手刮在搪瓷盆的邊沿兒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不用看,奶奶的嘴裏哩唯地吹著涼風,雙手正嗬護著一小撮粘戮的麵團兒,顛來倒去的,像是要哄著它。是嗬,不哄著它咋辦?一家老小還指望它填飽肚子呢。但奶奶知道她的二孫女嘴饞,看見天天都是它們“黃臉婆”一準兒又會生氣,於是奶奶也生氣了,“叭”的一聲,幹脆、響亮,像是打了它們一巴掌,它們就不情願地扭了扭身子,乖乖地站在鍋邊兒上了。這火候是不好掌握的,如果不是深諳此道,過不了多久,再掀開木鍋蓋看看,一圈玉米餅子中總有一兩個,早就叛徒似的溜到鍋中間土豆燉豆角裏麵去了。

不過,奶奶還有別的辦法哄我開心(後來,靠我的勵精圖治,不懈努力,奶奶已經喜歡我了)。每次吃飯時,都有一個小碗裏的玉米餅子是專門給我的,別看它們表麵上與其他的餅子毫無二致,嚐嚐,你嚐嚐就知道了。做飯前,我看見奶奶打開豁牙缺齒的大板櫃,從最深處翻出一個帶蓋的“抓革命,促生產”的紅字白瓷缸,她用兩個指頭捏幾粒糖精出來,放在碗裏,化開,再放到另一個和麵的盆裏,所以我會比叔叔姑姑們多點甜頭兒。

直到去了城裏,我們的生活還是沒有多少改變,仍要吃玉米。可同樣是玉米餅子,我的同學李霞卻吃得有新意、有耐心、有情調。她把玉米餅子縱向劈開,攤平,用筷子很細心地把兩半餅子均勻地塗滿大醬——像她往臉上塗友誼雪花膏似的,再夾兩根不粗不細有白有葉光溜溜的大蔥,一合,哎喲,三明治就做成了!寫到這裏,我不禁口舌生津。想起懷孕初期,我嘔吐不止,百食無味,忽一日想起親愛的玉米餅子卷大蔥這個老夥計,像當年朱元璋食不甘味,忽然想起珍珠翡翠白玉湯,辛苦家人跑了半個城,隻咬一口,便興趣全無——它們一點也不正宗,一點也沒有“過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