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芳菲的花瓣兒(3 / 3)

如果以倒敘的方法開始生活,這些快與不快、樂與不樂,都會變得明白曉暢、不以為然,我們輕易就會成仙得道,氣定神閑。可是,我們的生活是記敘文,大不了,半路上來幾句抒情或夾敘夾議——就是說,我們總是邊走邊報怨:過去是多麼令人難忘,回憶是多麼甜蜜、美好!而我們前麵迢迢的征途又是多麼艱難、坎坷。我們站在路橋的半當腰——而那橋是懸空的吊索,說不定下麵是滔天怒潮、頭上是烏雲翻卷,說不定周遭陰風怒號。唉!這樣的人生,怎麼能夠露出會心的微笑?

書,就承擔著這樣的使命!它讓我們在中途停下來:假設,貧困交加;假設,身陷圖圖;假設,麵朝黃土、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假設,頤指氣使、金碧輝煌。假設,我們過著的是別人的一生;假設,我們重新出生、重新正走向歸程……假設,使我們的日子如DVD,最大限度地加密;也像塗改液,適時地修改、更正。

“爸爸,我很抱歉你連說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這是貝奈特的女兒在她奶奶的葬禮上說給貝奈特聽的。

是的,這個錯誤太大了,已不可能有機會勘誤、校正。當媽媽過七十九歲生日派對的時候,貝奈特還是個糊塗的人——他給自己的呼機發出信號,謊稱“客戶要在星期天開會”,必須離席,並像模像樣地表現出憤怒和無可奈何的樣子。可是,就在他走後,他的媽媽在回臥室找紅邊框眼鏡的時候,跌倒了,心髒病突發,再也沒有起來……當他帶著震驚、恐懼和罪惡感急急忙忙地回到家時,身體和空氣已經變得冰涼,唯有淚水滾燙……

“媽媽活著的時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拖著不去看她,陪她。太忙了,太累了,不想麵對媽媽。一起去教堂?算了吧。一起吃晚飯?對不起。回家看看?不行,或許下個星期吧。”這是貝奈特說給自己聽的嗎?不是!這也正是我們時不時的推脫之辭。我們太忙了,太了忙,忙得來不及傾聽,來不及愛。“用一天的時間去聽,去愛,去道歉,去原諒,去決定。”似乎,這也很難。

五年後,貝奈特死了,但他要求人們“要記著現在的我,而不是以前的我”。

的確,那致命的“一日”之後,他把賣掉媽媽房子的錢給了女兒,又搬進女兒家附近的公寓,與女兒改善了關係,他們一起進餐、談論,他同前妻雖未重修舊好,但也恢複了聯係。他還去做銷售員、在公園和體育場做兼職,還常常組織孩子們的棒球賽。這樣的變化,全是因為那非同小可的“一天”。這“改變”的價錢太過昂貴了!

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重生”的機緣。貝奈特是幸運的,他用媽媽和自己共處的一個日夜終於明白:“一個人所有的故事之後,都還藏著一個媽媽的故事,因為媽媽的故事,是所有故事的起點。對於那些我們愛的人,我想補上那些欠他們的情。”

所謂“浪子回頭”,是不是就是這樣千回百轉的情懷呢?作家畢淑敏在序言中說,“它贈與了你一個神奇的機會,書頁為斧砍出一條密道,讓你從現實的密林潛回以往,你會了結夙願蕩滌髒腑並對這一體驗刻骨銘,已堅信不疑。這同任何信仰和科學無關,隻和我們的心靈和情感有關。”不如說,這“一日”等於百年。

幾年前,我看過《相約星期二》,但不記得作者就是該書的作者(他是著名的專欄作家、電台主持、電視評論員,生於1959年)。能有作品被牢記而忽略寫作者本人,這也許正是對一名作家的最高禮遇。

白色城堡

兩個外貌酷似的人,在同一個境況中,做著同一件事情,當彼此的底裏被歲月之手撥雲見日,當二十五年的時光大水湯湯遠逝,在繞不過去的人生關口,兩種命運發生了神奇的互換,兩個男人就此更替了一生……可能,這是一個子虛烏有、不甚了了的玩笑;可能,是作家望風捉影臆想出來的產物;也可能,它真的塵封於蓋布澤縣長辦公室的“檔案室”中。輕輕拂去卷宗上的塵埃,就會露出它清晰的本來麵貌。有心人把它緩慢地取下來,在燈下細致地捧讀。於是,一束束微光使它重獲新生——它沒有被無知的人們一頁頁撕下來引火,也不至於被當成《古蘭經》放在碗櫥頂端的神聖位置來供奉。但是,它開始流傳——以另外的方式,像那個永遠也無法抵達的白色城堡,被隔山隔水地望見。

這是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的第一部曆史小說,《紐約時報》評論說:這是一部恰如其分且充滿異國情調的作品,它卓越地調和了帕慕克先生認為的太有主見的西方與太過隨俗的中東。一瞬間,雙方相遇——

年輕的威尼斯學者“我”,在威尼斯向那不勒斯的航程中,不幸被俘,成為土耳其人霍加的奴隸,我不想成為穆斯林,到達伊斯坦布爾後,我被關進牢籠。但是,因為我說我學過天文、數學、工程學、醫學。所以,有了近距離接近皇室的機會,我為帕夏治病,也因此,我轉進了命運交叉的小徑,走進了人生花園的“迷宮”。當我看見霍加(意為大師)——完全是另一個我的翻版,我是多麼驚奇!於是,幾乎重疊的生活徐徐展開。

從第二章到第六章,我一直都在不厭其煩地與霍加耳鬢廝磨——研製煙火、製作望遠鏡、重裝時鍾、坐在同一個桌子前寫文章……我們一會兒疏離,一會兒又覺得不能分開。久而久之,我們甚至比對方更熟悉彼此的生命曆程和生活習慣。當我深刻地洞察到我們兩個“越來越成為一個人”時,我帶著自己的存款和從霍加處偷來的錢,於黎明時分偷偷逃離——我要遠離霍加!遠離瘟疫!回到我日思夜想的祖國。可是,在暫時棲身的黑貝利島上,我心懷內疚,一心認為霍加一定處於瘟疫之中。當我開始譴責自己,不該把霍加一個人拋棄於疫病之中的時候,霍加竟然奇跡般地出現在我麵前(隻逃離霍加的追蹤兩頁半)——霍加需要我,需要我的知識,他需要我和他一起,共同迎擊那場致命的浩劫。

霍加已晉升為皇宮的占星師,我注定跳不出霍加的手心。於是,我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與霍加一起,聯手對付了瘟疫!在與他共同生活的二十幾年中,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就是霍加本人!“母親已經辭世,妻已嫁作他人婦……回到威尼斯,我又能怎麼樣呢?”因而,從心裏,我又欣然與霍加站在了一起。我們著手研製一種驚人的武器,用來對抗波蘭與其西方盟軍的戰爭。武器在圍攻“白色城堡”的時候被派上用場,但是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我們的隊伍饋不成軍。在濃濃的大霧中,我們望著遠方的白色城堡,各潛情懷。最後,霍加選擇了逃離,他代替我,奔向了想象中的威尼斯;而我,作為霍加的替身,留了下來,娶妻生子,作為皇室的星相家,在懷念中,安之若素地繼續著霍加的生活……

“一群海盜,一位奧斯曼帝國的帕夏,一個東方文明中的占星師,共同演繹了一則東西方認同的寓言……《白色城堡》是一部傑作,不是因為它喚起時代,而是對個人神話的探究,還因為帕慕克以如此簡單的故事涵括了這樣的深思。”如果說,這是一個人操持母語的非凡能力;更不如說,是一位優秀的作家胸中對祖國的大愛使然。正如莫言所言:先有了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然後才有了帕慕克的小說。我們都是大自然的植被,隻有深深地、深深地吸附於寄生的大地,才有旺盛與蓬勃的生命。

當我寫下上麵的文字,霜降後北京的第一場大霧持續了一天,還不肯散去。我擔心著明天將奔赴的前途。窗外,不遠處,正在上升的樓台,在迷蒙的霧氣中,仿若童話中的城堡,深藏不露。

巴別塔之痊

先來看一個名詞。巴別塔是個什麼塔呢?

《聖經·創世紀》裏說:原來,天下人的口音都是一樣的,在遷移的過程中,他們拿磚當石頭、拿石漆當灰泥,要在示拿地的一片平原上建一座城和一個塔,用以傳揚自己的美名。耶和華看到了說,既然他們能做成這樣的事,那麼以後,就沒有什麼他們做不成的事了。於是,他使他們的口音變亂,讓他們彼此不能互通思想,並分散在四處。巴別,就是“變亂”的意思。

正是這個“巴別”,讓這部小說多了幾分象牙塔裏神秘莫測的氣息,多了幾分宗教、懸疑和奇幻的色彩。的確,它像一個碩大的、長長的、深幽的洞穴,夾帶著陰森的冷風和無盡的回旋,越來越深、越來越緊地吸攝著我們。而最終,我們根本不知道那洞穴裏到底有什麼,是淒然陰鶩的氣味、森森慘慘的白骨,還是晝伏夜出青麵撩牙的鬼魅?糊裏糊塗地,我們就被它的神奇魔力吸進去,被封在所羅門的魔瓶裏。

突然的一天,一位名叫露西的年輕女人,從晚秋的蘋果樹上墜地身亡。到底是一次意外事件,還是主動的自殺?沒有人知道。唯一的目擊者,是她的羅德西亞脊背愛犬羅麗。露西的丈夫保羅是一位語言學家,當他正滿心歡喜地沉浸在第二次婚姻的幸福中的時候,巨大的哀傷和困惑驟然降臨!想念妻子,卻又無從得知她的死因,沉重的打擊和錐心的痛楚可想而知。於是,他毅然放棄工作,決定以自己畢生的精力,教羅麗開口說話,以期讓它說出事情的真相。

讓狗開口說話,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挑戰!聽起來未免也有幾分滑稽、荒唐。但痛切的思念和苦苦的折磨,讓保羅把自己逼上了一條絕路——不管是行為上的,還是情感上的。不用看完,我們也能知道最後的結局。由於物種的原因,狗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出人的聲音來的。但是,誰又能輕薄一個莫明其妙就失去愛妻的人的“過激”行為呢?況且,他在“達成願望”的路上,又會發生什麼更為玄妙的事情呢?

當他們彼此熱切地期盼(連續一周約會)、當他們驅車數百裏去迪斯尼樂園狂歡、當露西在新粉刷的牆沿用半透明的釉彩寫下“我愛你”的飾紋、當保羅精心神秘地安排了新奧爾良之旅,這時的他們,是戀愛中、婚姻中俗常的男女,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凡是那個時期的男男女女應有的貪戀、甜蜜、狂熱、遊戲、小爭吵,他們都有。而不同的是,那些像輕煙一樣氛氯著的不可知的懸惑、驚驚的氣息——

隻剩下骨架的重磅牛排、用書名中的字傳遞出的宿命、神秘的塔羅牌的暗示、深夜裏心理谘詢熱線的破譯、露西頭皮上黑色的刺青、羅麗被收養時血流不止的傷口、突兀的一句“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全身心地為亡者所做的麵具(她的職業是做麵具)、殘害犬類的地下組織、鬧鬼的旅館、露西從十一歲就開始的夢境日記、不想聽到關於懷孕的訊息……這些細節,如層層推進的波瀾,擁向漩渦的中心,加重了可疑的深度;如蠶絲千繞萬轉,令人窒息,透不過氣。終於,我們原本提著的,自,又一次次地被高懸起來,落不了地。

但我並不把它作為一個懸案來看,正如報摘所說:這是“一個關於回憶、語言、悲傷和贖罪的故事,一次令人心碎的探尋!除了古老的神話、鬼魅的精靈所營造出的奇特氛圍,還有心靈的治療……”所以,我深深地記下了全文最後的一句話,那其實也就是作者的主旨:記住她原本的樣子,就是我能送給我們彼此的最佳禮物。

隱約記得,一個調查中說到,人的智力和狗有百分之七八十是一樣的。這並不是說我們的同類是如何如何地笨拙,也不是僅僅說明狗如何如何地聰明。但是,在萬物靈長之中,作為人,真的沒有什麼值得狂妄自大。我們在大地之上,吃吃喝喝、娶妻生子、遊樂、生病,熱熱鬧鬧地折騰,仿佛生活過了,仿佛已然看穿了世事和我們自己。其實不然。

我深信,在我們普遍認知的廣闊的情感範疇內,仍然存在著不可彌合的兩條塹溝:人與動物之間秘而不宣的一部分,人與人之間——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依然無法天衣無縫完整對接的一部分。而我們千辛萬苦、日夜不舍,企圖與所愛的人春燕銜泥共建的巴別塔,真的存在嗎?

神諭之夜

因為潘帕,因為《芒果街上的小屋》,我毫不猶豫地從架上取下它——這是2007年秋冬之交,我在北京曠日持久地呆了三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到“三聯”的收獲。往常,每次來北京,去三聯書店是我的首選。而這次,卻沒那麼性急,知道它會老老實實待在那兒,又沒長腿兒,十拿九穩的事情嘛。我對“三聯”的品位一直是放心的,我知道每次去,都會有所收獲,雖然並不確定是“誰”在那兒等著我。

如果說,《芒果街上的小屋》讓我看到了純正、天真、美好、不竭的兒童之夢,看到了潘帕幹淨、精準、溫暖的言語和氣質,一顆一顆一顆一顆的,像不忍心一下子就咬碎、吞掉的水晶水果糖——當然,不完全是甜的,還有咖啡的淡苦、薄荷的清涼——慢慢地品嚐,並學習著並攏雙腿雙腳、在小膝蓋上放規矩雙手,做一個忽閃著毛眼睛聽說聽道、閉緊嘴唇、隻會點頭的乖小孩。

那麼這回,我領受了潘帕的神秘、詭誘、圓潤、微溫——像絲滑細膩的一塊美玉,自有它無法猜測的複雜來曆,卻又讓我們盡享它的尊貴與光耀。行文中,雖然時有爽朗、幹脆的詞語跳出來,轉著眼珠兒,調皮地眨動著,但那正是神諭的夜晚所需要的星星的冷峻、神奇的光芒。

這個小說讓我想起俄羅斯套娃,一層一層的埋伏和引誘,極具吸攝力,被它掌控著,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它,直抵深處和細部——

大病初愈的作家希德尼,奧爾,偶然路過中國人張生開的一家文具店,他在店中流連,對其中的一個藍色筆記本發生了興趣,並買回去。這個奇特而魔幻的筆記本,把他重新帶回中止已久的快意的寫作狀態之中。在筆下,他設計了作家尼克.葆恩和妻子伊娃。一天,尼克收到了一位名叫羅莎的女士送來的手稿《神諭之夜》,該書稿的作者據說是羅莎女士的祖母,差不多已經去世二十年的小說家西爾維婭。尼克莫明其妙地愛上了羅莎,無法擺脫欲愛不能的困擾,離家出走,去了陌生的城市堪薩斯。已洞察端倪的伊娃,立即凍結了尼克的所有銀行卡,使他處於空前的經濟困境。但尼克仍舊不想回家,為了活下去,他隻好找到剛到堪薩斯城時遇到的出租車司機愛德。這個古怪的老頭已不再是個出租車司機,而是個有“出處”的人,他自己搭建了一座堅固的地下掩體,收集了一批所謂的“曆史遺產”。尼克留下來,就在那兒給愛德當小工,糊口度日。後來,伊娃從尼克銀行卡的支出底單中查到了他的下落,一路追蹤而來。當她滿街張貼“尋夫啟事”的時候,尼克忘了管好地下掩體的鑰匙,不小心把自已鎖在了防氫彈的地洞裏(直到這本小說的結尾,尼克仍被鎖著,希德尼也不知道小說如何繼續下去,應該怎樣讓他的主人公尼克從地下室裏“出來”。而這樣的設計,是不是暗喻著希德尼的境遇呢),他無望地望著那些若幹年前的華沙電話簿,靠讀《神諭之夜》打發荒謬的窘境。而那時,在醫院裏,愛德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

當希德尼的小說被“困”在絕境中的時候,他的現實生活也出現了如此真假難辨的境況。在戰爭中受傷的約翰,是希德尼和妻子格蕾絲的共同朋友,他們每隔一周就要相聚一次。但是,約翰腿部患有嚴重的血栓,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與此同時,約翰與前妻的兒子雅各布正與毒販糾葛;格蕾絲一直溫柔賢惠,卻突然脾氣暴躁……小說與小說中的小說相雜揉,現實與虛構共處。不僅讀者分不清小說內、外,跟著緊張起來;好像連希德尼自己也不清楚,哪個是哪個的過去,哪個是哪個的延續。後來,我們才明白,格蕾絲不高興的原因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懷孕了,而她並不能確定這個腹中的孩子是希德尼的,還是約翰的。她處於初為人母和不知所終的矛盾之中。當格蕾絲終於想把這個孩子留下來的時候,雅各布卻來到她家,以知道底細相威脅,向她索錢。希德尼也沒有阻止這場災難,雅各布踢傷了格蕾絲,致使她流產(約翰的兒子殺死了他另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而那一刻,約翰已離開了這幕高潮的戲劇衝突,像激烈的戰爭後,他安之若素的靜靜生活;而當中央公園裏的哀樂在追悼約翰時,雅各布已死於兩粒憤怒的子彈……·一切歸於平寂。希德尼麵對上天給予他的既定的剩餘生活,欣然領受,並倍加珍視——希德尼向醫院走去,他不知道哭了多久,但他是因為高興,從未有過的高興,他高興自己還活著。那淚水也是幸福的:“超越慰藉,超越痛苦,超越世上一切美和醜。”

“有人揭開了生命的蓋子,讓他朝裏看了一眼。”是不以為然?是茫茫然不知底裏?還是驚恐、膽戰,後背冰涼?不妨看一看,相信,每個人的感受各有不同。

而手持這塊“藍色幕布”的美國著名的小說家、詩人、導演奧斯特,也沒有直接告訴我們他的感受。他隻管像個魔術師一樣,利落、颯爽地抖開黑紅相間的魔術布,穿著燕尾服,戴著黑禮帽和魔術手套,把這個神奇的盒子蓋上、掀開、再蓋上、再掀開,用神秘的暗示、懸念、隱喻,故事套故事——即便我們不眨眼睛地看,也看不穿謎底。過去與現實的邊緣模糊著,虛構和現實冼惚、迷離,主流與潛流各自湧動又彼此吐納,真是酣暢淋漓、過癮得要命。

而這本書,那素潔的靚青色封麵,與小說中筆記本的“藍色”不謀而合,是有意,還是無意?如一個寧靜而奇橘的夜,正無聲地展開。

先上訃告 後上天堂

果然,這一次,夠得上“世界上最有趣的閱讀”了。

先前還有些猶豫,是否要把它看下去,畢竟,“訃告”是駭人的,一想起這兩個原本很簡單很簡單的漢字,心裏就發緊——因為漢字是有屬性、有感情色彩的,這兩個字一“生”下來,就給人添堵,像天生就不規矩的人,這是沒辦法的事。

跟隨“訃告”而來的是什麼呢?

板著的臉孔、黑西裝、白襯衫、素色領帶、白花與黑紗、低著的頭顱、催淚彈似的哀樂、濃豔的花環、親人扭曲的麵容和斷線的淚水、死去活來的揪心號陶……話外音像剛剛離去的魂靈,繞著你,在空中飄,“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像一本正經的授獎詞,(在我們的經驗裏,凡死去的人,都是完美的人——死亡使所有的人最後和解,並提高了境界。)這些,太熟悉了!活了快四十年了,這樣的情景時不時地就會遇到。

給我勇氣的,還是本文的作者,確切地說,是她的微笑——那微笑裏,傳遞出的是與冰冷的“死亡”毫不相幹的晴朗與甜美、自信;還有她的目光,雖算不上媚人,但是清澈的。這樣的相貌讓我有了膽量和信心——相信她一回!

如果,非要再加上其他別的一些什麼原因不可的話,那麼,作者簡介下麵的文字也幫了我一把:“很多讀者以閱讀她寫的訃告為樂(太玄了吧),並評論說,如果她可以給我寫上一段訃告,我即便現在死了,似乎也值得了(天啊,都瘋了吧)。甚至還有人打趣地說:我一定不能讓她比我先死,不然就找不到更適合的人給我寫訃告了。”這溜須拍馬的本事真是了得,我先已替他們難過死了——大約他們真的離大限不遠了,不然怎麼能說出這麼沒心肝的“鬼話”?

往下看,我看到了她曾經寫過的那幾個“死鬼”——當然,挑了我“認識”的幾個,有:戴安娜王妃、馬龍·白蘭度、伊麗莎白·泰勒、凱瑟琳·赫本……嗯,我開始懷疑,這小女子到底有如何的本事?

好奇比對“死亡”的懼怕更讓我加快了翻閱速度。“好些年前我就發現,同一個行當裏,隻要死起人來,總是一連串一連串地死……”這是全文的第一句。噢,還行,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反而有那麼點輕鬆的意思。等看到第二章——作者應邀參加“第六屆傑出訃告作者國際大會”時,看到這個“守靈大會”像其他政府或民間的各類年會一樣隆重、熱鬧時,就已經覺得有點好玩了。

再接著看,一訃告女作者身患兩種淋巴瘤,卻開玩笑地說自己是個“淋巴瘤愛好者”,“治療過程要了老命”。於是,她覺得給那些當醫生的寫下“尖酸刻薄的訃告過癮極了,是一種報仇雪恨”。這時,我感覺自己的麵部神經鬆弛了一些,甚至,還忍不住嘿嘿地幹笑兩聲。

活動一下腰身,我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心裏不免有幾分挑剔和挑釁: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家夥在如何搗“鬼”?

且慢,還是先錄幾段訃告原文吧,如此,你們就會知道這是一本怎麼的書了。

1.短短一年時間,她先後成為新娘、備受寵愛的妻子和人生伴侶、母親、屍體!

2.比利·卡特,農民,難以管束的加油站老板,1976年,他的兄弟吉米成功當選美國總統,比利也一躍成為全國名人。昨天,他因胰腺癌去世。

3.珍尼特·施密德日前於維也納去世,終年八十歲。她是一位職業口哨演奏者,曾與xx, xx合作演出。出生的時候,她是個男人,曾在希特勒的國防軍中服役、參戰,後來在開羅一家診所做了變性手術。

4.塞爾瑪·科克,曼哈頓一家店鋪的老板,精於為婦女選擇尺寸最合適的胸革,大多數時候隻需洞察秋毫的一替,從來用不著拿軟尺比量。她由此名動全國。本周星期四,她死於西奈山醫療中心,享年九十四歲,胸革尺寸34 B。

5.今天這個社會並不怎麼重視一個修理大型設備的三十五歲機修工。這個機修工住在他的父母家,沒多少個人財產,屬於他的隻有麵前吧台上的一杯米勒牌淡啤酒、一包萬寶路、口袋裏的一張工會會員卡,還有分坐在左右兩旁的兩位朋友。

6.歐文·阿爾雷德,死於情人節,終年九十一歲。他是繼哥哥之後成為使徒聯合兄弟會的主持長老,這是主張一夫多妻製的摩門教分裂出來的一個支派。他的哥哥於1976年被人槍殺,凶手是上帝羔羊會領導人厄維爾·勒巴龍的第十三任妻子。

書中,還饒有興趣地對比了美、英訃告的寫法。

沒想到,一種陳腐的、“讓一位年輕孕婦臉色發白,差點嘔吐”的文字;一種“讓護士們一見就害怕”的文體;一種“讓朋友們不怎麼願意上我們家來玩”的職業,卻讓她寫得風生水起、愉快歡娛,是不是有點像冷血動物沒心沒肺啊?

美國的訃告是個混血兒,是介於短篇小說和普通訃告之間的回憶性小品文,它融合了文學、黑色幽默和寫作者的個性特色、文化色彩,把成噸的信息濃縮成簡明扼要的三言兩語。可這寥落數語,便刻畫出喪者的主要性情、品質和一生中的某些最重大的事件。

瑪裏琳說,一般人總覺得訃告寫作應該是一潭死水,其實,它活躍得嚇死人。於是,她用“兼具同情與疏離、敏感與直率”的悲傷速寫,引導那些匆匆離去的人“退場”。同時,她還保住了他們的尊嚴。麵對這份“活見鬼”的工作,她是熱愛的,“給我派活兒的責任編輯是上帝。”這是她的座右銘。她極其珍視這“投向另一個世界的一瞥”。他們是多麼特殊的一群人啊——手裏提著錘子,拿著釘子,叮叮當當地敲打——為一個剛剛退去溫度的人,蓋棺定論。

“噩耗傳來時,我會高興得一蹦老高……請原諒我們的喜悅,但我們畢竟是幹這個的。”他們的訃告幾乎成了“催淚彈”——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捧腹。從中,是不是看出了美國人對死亡和人生的積極態度呢?

《傳道書》中曾說,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一位國王也曾說過,無人有權力掌管生命,將生命留住。也無人有權力掌管死期。這場爭戰,無人能勝。可能,他們信守的就是這樣的準則和信條,所以,死,對於他們來說,像“生”一樣神聖而坦然。

如果把文中的人名和地名換成中國的,可以說,全文沒有一點兒生澀,更沒有冷硬的西餐味道。文字是那麼詼諧、優雅而鮮活,不像是專門寫給細胞不再活躍的身體的。“他加入了永恒唱詩班。她正敲響天堂的大門。他飛上了彩虹。她在描畫天堂的珍珠大門……”我想,這種美,一定源自聖潔的心靈。在瀏覽曾經說笑、打鬧的這些生命時,我們是否意識到了人類那些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內容:宗教、榮譽、善良、忠誠、美好……

一個“走”了,還會有另一個“到來”,人類DNA的鏈條不就是這樣延續下去的嗎?

我忽然想起曾經的一句戲言:活都不怕,還怕死嗎?如果問心無愧,那麼,一個碳水化合物的肉體的終極,其實並沒什麼可怕。

由此,對瑪裏琳的同事們,表達我深深的敬意!

安琪拉的灰燼

“我們在物質上極端貧窮,但我們總是很快樂,有很多渴望,很多夢想,很多激情,我們感覺很富有。”這一行小小的字出現在書的封麵上,像一個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到處跑動,但很有心勁兒、很有底氣的孩子,他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躲在追光燈製造的黑暗處,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紛亂而貧窮的世界——不動聲色。他什麼都懂。

——但是,像明黃的封色上方那兩個奔走、倒立的孩子,是一種相悖的反方向的力量在潛滋暗長。清貧的生活之於他們來說,不是媽媽安琪拉眼裏沒有絲毫燃點的“灰燼”,而是隨時隨地就會想出來的對付尷尬生活的不屈服、新點子:也許是廣場咖啡館裏的煎魚、薯條、檸檬水;也許是偶爾得來的牛奶、雞蛋、土豆和香腸;也許是一塊哪個無所指的女人所代表的太妃糖;也許是羊尿泡塞滿破布做成的製造快樂的足球……

這是一本自傳體的長篇小說,這個在貧民窟度過苦難童年的孩子,做過酒店勤雜工、碼頭工人、打字員、當過兵、上過大學,後來成為一名教師。我敢說,當學生時,他一定是個好學生。因為當教師時,他被美國教育界譽為最高榮譽稱號“全美最佳教師”,是“老師中的老師”。我擅自認為,但凡做一件事情專心致誌的人,在其他的領域也會做得很好,隻要他肯做!

這不是嗎?弗蘭克退休後才開始寫作,《安琪拉的灰燼》是他的處女作,在幾乎沒有任何宣傳的情況下,靠讀者們的口口相傳,竟然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以第一名的驕人成績,並且創下長達117周的在榜紀錄。之後,還獲得了普利策文學獎等大獎。32.7萬字,近400頁,我不忍心漏掉一個字,即使眨動眼睛的間隙,也必定把前麵的一句話,重新再讀一遍,確認它“還在”——就像確認小弗蘭克還活著那樣,才放心。

我不敢確定“堪稱多年來兼具全球影響和人文風格的成長小說傑作”意味著什麼,因為這麼多年,誇大其辭、不負責任的讚美太多了,無非是有關碼洋和榮耀,我善良而無知地分辨不出,來來往往的人中,到底誰說得最靠譜。但是,自從見到它的第一行字:“我的父親和母親本該待在紐約,他們在那裏相遇,在那裏成婚,我也在那裏出生。然而……”然而,這種平實得如同促膝交談般的口吻,立刻讓我在連綿的雨季的煩躁和憂鬱裏,安下神來。從此,用了三整天時間,跟著小弗蘭克重新過了一遍他的前十八年。

整個故事中,弗蘭克的爸爸像飄移的空氣,或者說是一片沒分量的陰雲更恰當些,他始終籠罩在家庭的天空上,但他留給孩子們的印象是什麼呢?也隻是像那一片陰雲一樣隻有愁緒,或擔心。他永遠處於失業狀態,即使偶爾找到臨時的工作,他也隻是把薪水和失業救濟金不過夜地喝個精光,一分鍾都不會停,手心兒都不會暖一暖。他還高唱愛國歌曲,在碼頭上像個該死的叛徒似的演講。這兩件事兒是相伴相生的,一個促成另一個;另一個反過來再給第一個加把火。

弗蘭克說,爸爸身上有三個人:早晨看報紙時是一個人;夜裏講故事、做禱告時是一個人;做了壞事,撒謊,一身威士忌酒氣地回到家,訓練他的小兒子們,甚至叫全世界的人都出來,站好:他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準備為愛爾蘭戰鬥到死,又是一個人。這樣三合一攪和在一起“造”出來的是什麼樣子的人呢?

媽媽呢,虔誠而沮喪,除了歎息,除了看著兒子們一個個貧病交加無辜而無助地死去,除了衣裳檻褸地向慈善機構索取救濟品,再就是無可奈何地承受著應有、不應有的屈辱了。

他們一直餓著,是的,食物就是他們睜眼閉眼間想得最多的,弄得我回到現實生活中的第一個表現就是:愛上食物,所有的食物。仿佛,那是替小馬拉奇、邁克爾或阿非,在盡情地享用。

因饑餓,死了一個又一個孩子;也因饑餓,更堅定了信仰。在尋找食物或等待救濟的過程中,他們也沒有埋怨、悲傷,茶水就麵包的生活都是奢侈。而且,他們樂觀,把樓下積水、潮濕、彌漫著令人頭暈的倒馬桶的臭味,而樓上又能好到哪兒去呢?但他們把樓上叫做“意大利”,好比出國度假去了。隨時隨地地懺悔,《聖母頌》《天主經》。有零錢時,看一場電影;沒錢時,在鄰居窗外聽電台播放的《麥克白》。參加舞蹈團、當小號手……這種樂觀,不是主觀的,也是無意識的,是他們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與生俱來,所以生命才有了韌度和彈性,直到青年的弗蘭克登上了去紐約的航船……

在網上,我找到弗蘭克的照片,堅毅、睿智的目光,童年的經曆跟隨他78年,是不幸還是什麼?

生活,像灰燼一樣,但卻沒有燃燒過;更不會有複燃之風。可是,我分明看到了那灰燼中的火星兒。

這樣的童話書寫似乎太細致,太殘酷,也許還可以壓縮壓縮,但是,我願意跟著弗蘭克的自說自話,真實地感受一下他奇跡般生存下來的童話。

於是,我又在當當上點擊了他的另兩本書《就是這兒》《教書匠》。這樣,我就會讀完一個完整的人生……

情愛錄

那些字詞,發散著草木和森林的氣味、土地的氣味——就是那種本質的氣味,沒有窖藏加工過,沒有修剪拚接過,是純粹的,原生態的氣味。

那些字詞,就是孩子清澈的眸子,惹不得半點塵埃,碧空一樣純淨。看看吧,它們手拉著手,衣襟連著衣襟,隨隨便便地搭牽在一起,所蘊含出的創造力是多麼非凡、巨大。它們也像是腰身健壯的農莊女主人,擠出的牛奶、燒出的早飯,有著清晨和食物純正的馨香,或者她本身就是極富營養的,但是她並不知曉,並不知曉那源源不斷層出不窮的力量。

在一個又一個晨昏,隻需趴在床上,再低垂下雙目,就可以沉浸而深刻地領受了。

在書頁翻動的漫法光陰裏,我看到了自由飄曳的炊煙;聽到了悅耳的鳥鳴和鄉村、宮廷風格交替的音樂;我還拜會了飛來飛去扇著雪白翅膀的天使,驚慕於戰神和美神縫蜷愛戀的眼波……那些七十多萬個日夜之前的古舊時光,乘借一陣穿門越戶的好風,順勢而下,帶著清芬的花瓣兒,歡跳著,喧響著,在我的眼前活泛起來,連同我動蕩的心一起,在愛河中,漂遊、泛舟、擊水,幸福地盤旋、沉灑……真的沒法忽略它的魔力。

奧維德,這個古羅馬時期的“浪漫”人物,仰仗著對“愛”的癡迷——事實上,又有哪一個詩人不對“愛”癡迷呢?這個晴好的下午,我敲下這句話,幾乎等於白說——他因為對愛的癡迷,在“剛剛刮過一兩次胡子之後,就寫起情詩來了”。但是,為他贏得普遍讚譽的,卻是他的“愛之百科全書”係列,可他也正是因“愛”而獲罪。

不管是成為輕桃文風的案上肉,還是宮廷鬥爭的犧牲品,他被愛與美的汁液浸潤的情欲之軀,在約十年的流放生活中,終於像一首綿密、悠長的詩的結尾,像結尾的省略號,在他鄉,淋盡最後的滴滴甘露——這對於有點“執著”的詩人們來說,並不鮮見——我們不會因為他沒有寫出理想的兵戎、戰火的莊重之詩而埋怨他、低看他。相反,卻因為他眾多的關於愛的教誨而沉迷、陶醉、心悅誠服。

他的詩是個什麼樣子真的不太重要,但充盈其中的詩意,卻像清早河畔緩緩的輕霧、像黃昏徐徐降落的暮靄,都融在他關於男歡女愛的諄諄“情愛錄”裏麵了,帶著鮮潤的水汽和土地的淡腥,在這個匆忙、旋轉的世界裏,那幾乎就是遙遠的農耕時代的夢想,就是精神的穀倉和氧吧了。

我保持安靜,在曠遠無邊的洪荒中,無須轉換,是的,也無須多嘴多舌,無須把眼睛眨動得過於頻繁,做出深刻思索的樣子——隻出耳朵,聽著,就夠了。那些來自天外的梵音,在我們的世俗生活中,安穩地滑翔、著陸,沒有外星球的訝異和玄奧——時空的對接竟是如此的輕巧之舉,猶如紉一條線,連綴兩個布片那麼簡單。我默默地感念著先祖,感念這萬世不移的永恒篇言……

一、愛的樂章

打開琴盒,以無名指的指肚,輕巧拭去也許沒有的浮塵,前奏就開始了。

窗外,是早起的兩三隻黃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騰躍,在晨風中,把扶疏的枝丫輕輕推送……

妙曼的女子,提著曳地輕紗的衣裙,頸配香桃木的金色花環,嫋嫋娜娜地走出庭院。

那庭院的院門齊肩高,並不想遮住太多秘密。推移的門體是木製的,柵欄也是。柵欄的空隙間,爬滿了濃的草葉、豔的花果,就是房屋四周的圍欄,也都是這般的青青草色了,欲掩還露,不由得滋生出幾分神往和誘惑——像遠處隱約的青山,極淡極淡的黛色,就要融化了一般。

那女子微笑著前行,東張西望。被她最後望到的小路盡頭,是一灣靜謐的湖泊。晨光中,是這樣的景象:豐碩的橡樹、吱呀呀的板橋、水陸之淚輕輕領首的水草、早起的飲馬人、夜泊的舟炯……都沉在清晨的靜裏了。

女子先是站著,後來就索性坐在了橋沿兒,懸空的雙腳悠悠蕩蕩,踢踏著虛有之物。而手裏拿捏著的,是一根宿命的水草。輕柔的晨風,掃去夜的倦怠,但莫名的,卻有一點輕愁,像湖麵的清煙,悄悄聚攏。

新生活即將展開,可愛的美人嗬,你要知道自己的美麗,不要把自己的美妙青春白白地浪費掉。

“青銅因常用而光亮;華麗的衣裳需要有人穿著;廢置的房子因滿布難看的黴斑而失去光澤。美色,如不加以嗬護,無人利用,就會黯然無光。”

但是,美人兒嗬,你也不要輕易許諾,不要輕易把自己交付出去。否則,那該是多麼不幸和悲哀。

一個聲音徐緩降落,像高居天堂的聖賢,慈愛地俯視人間,諄諄勸誡:

美人兒嗬,你不要讓那雙配不上你的臂膀去樓你的頸項;不要讓你的頭顱輕靠那凸硬的胸膛;不要讓你那嬌柔的腳靠近他的粗腳;

你不要染發,不要讓它接受鐵與火的鍛煉,那將多麼殘酷!就讓你的長發像陡峭的伊達山潮濕山穀中的雪鬆,它剝掉樹皮時正是這種顏色;

你不要讓別人看見你化妝,不要暴露麵部和身體的缺陷;不要露出糙的嗓音和不潔的詞語;但也不要掩蓋自己的魅力。你要學習舞蹈、音樂、遊戲,熟悉哀歌詩作,並從他人的不幸中學會提防自己的不幸。

你不要嫉妒別人,嫉妒隻屬於俗人;也不要讓自己生氣太久,長時間的憤怒會產生怨恨;

你不要分不清愛你的人,凡情人都是戰士,因為愛情是富於進取精神的人的事情;

美人兒嗬,你千萬不要給自己晚上的時光標價,不義之財是難以享用的。你出賣令兩個人都感到快樂、兩個人都想要的東西,既得到了錢,還獲得了享樂,是不行的。愛神是神聖的,是令兩個人都同樣稱心愜意的,為什麼一個出賣,另一個購買呢?……為了利潤而出賣自己的美色,是丟人的。

女子四處打量,企圖找到聲音的來路,可是卻沒有。

愛是一件憂傷的事情,愛是一首輕盈的哀歌。

在愛麗舍的山坡上,有一片黑葉的聖棟森林,濕潤的土地常年覆蓋著青草。愛的殘骸就埋藏在那裏。

美人兒嗬,你看小墓碑上刻著這樣的銘文:“此墓表明我贏得了女主人的歡心,我會說話,比一般鳥兒都說得好。”看看吧,這就是我的決心。如果能做到我想做的一切,我將感到萬分欣慰……

是的,我無罪,但為什麼總是被你抱怨:如果我稱讚一名女子,你就用你的指甲狠抓我的頭發;如果我批評另一個女子,你又以為我在掩飾自身的過失;如果我氣色不錯,你就說我對你漠不關心;如果我臉色不佳,你就說我戀著別人,使我飽受折磨……我沒有犯過你所指責我的過失,真的。

視通千裏的丘比特嗬,為什麼你對我也總是怒氣衝衝,你這留駐我心中的小精靈,為什麼要無端攻擊我呢?正是因為情愛,我才骨瘦如柴。

“不必為愛而活。”但是,如果神靈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我是不會接受的。美人兒嗬,因為你帶給我所有的痛苦也是全部的甜蜜。

但願諸神讓我死在愛裏,讓我“死”在你的愛裏吧。

為了趕著見你,我如何不怕嚇人的夜晚,如何不畏狂暴的南風,晝夜兼程。

激發我熱情的人兒尚在迷茫的遠方,而我的激情仍在這裏……沒有你,美人兒嗬,盡管田野景色芬芳迷人;豐產的葡萄、蘋果等待收獲;盡管塗塗的澳水清澈見底,縱橫交錯。於我來說,都是蠻荒、寂寥之所。

將你自己帶來吧,美人兒!高山嗬,在你通過的地方,將俯身讓路;道路嗬,在深穀之處,將交出易於行走的通途。

所有的寶藏都埋藏在幽暗的大地深處,青銅、白銀、黃金、鐵器……這些我們需要的很少,讓權傾者呼風喚雨去吧,讓他們決定和平或戰爭去吧,讓他們的貪婪之心發展到出高價去搶奪我們所愛的人兒吧,但願他們給窮人留下一點私己。這便是我的全部請求。

別了,柔軟的哀歌,輕浮的繆斯;

別了,我身後會留存下來的詩冊。

這聲音,不再像是聖賢,倒更像是個無奈之中的戀人,相望著,私語。

清風隱退,暑熱慢慢漾開,夏,露出大部分容顏。女子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和鼻尖上細密的汗。靜還是原來的靜,卻也添了些許不安的成色。

她直起身,明顯是離開的意思,但腳步卻並沒有移動。

眼睛能望到的永遠是遠方,而騷動的心,還留在空空的原地……

船兒醒了,一支長篙輕輕一點,船尾便拖出一條褶皺的水線,舒展地動蕩著,由寬及窄,又緩緩地彌平。波麵如鏡。而從前,優雅穿梭回環往複的印痕,散了。輕如春夢。

二、愛的技巧

天光、日影、愛神、酒意敦促著,不必約束自己吧,在這午後的美妙時刻,牛羊正在山坡上悠閑地吃草,魚兒在水中盡情地歡愉,愛神木正在悄悄地孕育。愛情啊,這塵世中最美妙、最迷人的花朵,也在繁碩地盛開……

藍藍的湖畔,身著繁複衣裙的女人站著,或者優雅地斜坐在草地上,眼含秋水。旁邊是兩三個細而高的男子,他們同樣是舞會上的裝束,燕尾服、禮帽、烏溜溜的皮鞋(絕對是第一次上腳的樣子),很紳士的做派。

遠處,是不知名的樹種,高大、修約、蔥籠,有樹梢兒垂下來,撩撥什麼似的,像是要把空氣再加上一分暖昧、纏綿的氣息。這樣的天色和場景是專為戀愛中的人兒所設下的,氣味也是唯美、浪漫、甜潤的,像咖啡加了糖,雖然也還是咖啡,但糖的成分明顯居多。

在這樣微嗦的時光裏,穀物女神捧出豐碩的稻穀,酒神斟滿清冽的美酒,時間在發酵,愛也在發酵,時空中,仿佛都流蕩著濃濃的醇香……

愛是一個長期計劃,也許有一生那麼長,你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有了計劃還不行,你要慢慢地找尋、發現,慢慢地實現。在市集廣場、在劇場、在競技場、在筵席上、在羅馬城外……認真些,都有可能找到你的摯愛。

但是僅有愛是不夠的,你還要學會討得歡心之法:

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你的所見正是你的所需;

你要與想追求的那個女子身邊的人結識,讓他們為你打開方便之門;

你要利用有利時機,用信劄和言詞靠近你的心上人,你的言語要去掉學究式的詞彙,文筆也要自然親切;

你要衣著簡潔得體,頭發幹淨,指甲修剪得整齊;

你要會說恭維話,甚至讚美對方的缺陷。

你要了解對方的性情,有些小的許諾,還要帶上淚、吻、膽量,在適當的時機,帶上心上人喜愛的禮物,殷勤地探望。當你不在身邊,想想看,你要讓你的心上人生長思念之情,像夏天的雨水,忽然就晴了,忽然就陰了;

在某種情況下,你還要引起嫉妒,你瞧呀,一個慢慢耗盡燃料幾乎熄滅的火堆,它在白灰的覆蓋下已經逝去,可如果放上硫黃,火焰又會放出從前的光芒。

秋天臨近了,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讓人時而感到寒意,時而感到輕鬆,這種變化無常的天氣常常叫人愉倦,這也像是愛情的變化莫測,那麼,讓習慣的力量來增進愛情吧。江河的源頭細小,它在前進中壯大,流經之處,將百川之水吸納過來。所以,你要懂得堅持。有什麼比石頭更堅,比水更柔的呢?然而,堅硬的石頭卻被柔順的水滴穿。長此以往,假以時日,你就會征服心上人。你千萬不要因愛受阻而卻步。黑夜、寒冷、長路、劇烈痛楚,所有辛勞的考驗,在歡樂的營地中,都是理應忍受的。

請歌唱“愛神頌”吧,為你所愛的人的跟從。

這聲音是愛與神靈的結合,是“那個人”說給別人聽的,還是說給自己?一個看不見的人,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說話——先是神色嚴肅,話語遲緩,說著說著,就有了笑容,有了精氣神兒,還有可能抬高了下領,放低了目光,抱著雙臂,不停抖動著壓在一條腿上的另一條腿,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三、情傷良方

俗話說,一生中,一個男人要“出生”兩次:從母親的子宮裏;從他所真愛的女人的懷抱裏。那麼就是說——愛是新生。

愛,是結果,但愛更是過程。

當我們沒有憾恨地告別塵世,那愛就是滿的,像我們剛剛捧在手上的粗陶水罐,有清淩淩的溪水在歡叫。但是,應該記住的,還是路上的鳥鳴和青草的苦香,三兩朵白雲的浮遊和夜晚的空空蕩蕩……如果這些你都能記取,都能自然地想起,無喜,亦無憂。並且,大的小的新的舊的深的淺的傷口,都已痊愈,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雲在青天,水在瓶。”我說我喜歡這樣的境界,但是首先,摸摸自己的心,是否已經做到。

當你失去,請你不要悲痛,不要束緊自己。請相信,給你帶來創傷的手,也會奉上治愈傷口的藥。就像大地上既生雜草,也長靈芝,而且荊棘常常長在玫瑰之旁。

當你失去,請你不要猶疑不決,抽身後退的日子是最近的那一天。疾病初發,要及早根治,不要采取慢慢拔除的藥方。瞧啊,河水流過,宛若悄聲細語;看呀,羊羔低頭啃著豐肥的青草;農夫采摘著濃紫的葡萄,再把麥穗一從叢捆紮起來……到田野中走走吧,遠離傷心之人,遠離傷感之地,大自然充滿無窮神威。

當你失去,請你不要沉醉在孤獨之中,豈不知,那是在製造更大的不幸。

當你失去,請你不要抱怨,不要妒忌,不要懷恨在心,也不要接觸成雙結對的情侶,不要設想虛有的情敵。一切,都是神靈和宿命在操縱,根本不關具體的什麼事和人。

當你失去,請你不要幻想往日的時光重現,那純粹是溫柔的自繳。終日昏昏,雖不致傷害心靈,卻也令人失去活力。如果不能避開共同的回憶,那麼,你就想想那個人的不好.,追念一下對你的傷害吧。要知道,那種情景,一個人不出事情,靠的是自己的美德。

但願眾神不隻給你糧食和安居之所,不隻給你一個平凡遲緩的老年,不隻給你漫長的寒冬和無盡的饑渴。

但願所有的人,都能自助以求解放!

我不能完完整整地記住任何一首詩——別人的記不住,自己的也不能,這讓我這個所謂的“詩人”身份,多多少少帶著點兒尷尬。但是,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在你們幸福或不安的時刻,隻要我的詩,能夠讓你們想起、默念、傳誦,彼此享受和分擔,我就非常非常滿足了。如果這樣也做不到,我依然還會寫,犯了煙癮似的寫寫寫,並把自己扮成戀愛中的人,分角色誦讀,一忽兒是男人,一忽兒是女人。請你不要驚異於我的舉止,我這樣做的良苦用心無非隻有一個:讓自己做一個一生都在愛著的人!

石頭會爛,堅固的犁齒也會被時光磨蝕,而詩歌卻長生不死。讓戰績輝煌的國君給詩人們讓路吧,讓詩篇於金沙滾滾的光陰之河的兩岸,幸福地飛架吧!

我要勇敢地活下去,活到我死去為止……

而我的大部分將會留存下來——以詩的形式,以愛的形式。

請用花邊來裝扮這艘疲憊的航船吧,我們已經搶先靠岸,因我的詩歌和說詞而“恢複”過來的男女,日後向神聖的詩人表達你的崇高之意吧。

黃昏時分,我看到那個女子的背影——永遠是背影,或者側影——她沒說一句話,以至於我不知道她的聲音是否甜潤,不過,這並不影響什麼。

她已換了初秋的裝束,紗裙的外麵多了一件披風,頭上多了綴滿豔麗花朵和青枝的寬沿兒帽。她緩慢地——但並不遲疑——她裹緊披風的衣角兒,緩慢地登上馬車。簾籠吧嗒一聲鬆鬆地垂下,像無處不在的夕陽,為愛情故事又加了一層神秘的夜色。

當然,有一個黑衣男子,拉著她纖纖的手,幫助她完成了這樣一套並不算太複雜的動作。接著,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遠去了,像浮起又退下的小夜曲,消逝在林秒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