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看似不正常的活在“過去和夢中”的人,在經曆了種種無法排遣的、揮之不去的纏繞的哀傷和毫無秩序的雜亂無章的生活之後,在親情的感召和撫慰下,重新與親人和戀人對視。雪野終於結束了孤獨無助的虛空迷茫的內心生活,回到了久違的繁華人間……
小說讓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青春:兒時遊戲的一個小細節、一行不明日期的含混筆跡、一縷黃昏的寂寞、一些不同口味的盒飯、親人淚汪汪的一段往事、晃動著黑黛薰樹影的夜行列車裏的一次出遊、學生時代一堂美妙難忘的音樂課、初戀惜懂情竇初開的一個眼波、新奇夢幻的一絲短瞬哀愁……都是那麼清楚,浮雕一樣,仿佛一個個傷感的夢,發散著水草的淡腥和陽光的香。
因此,我還是對把它定義為“靈異”小說的人想不通,耿耿於懷。它分明是清澈、舒緩的,甚至連傷感也是淡淡的,沒有一點陰森、恐怖的黴味和冰冷,沒有一點荒誕和怪異;也沒有暖昧、如芒在背的令人難以消受的一切膚厭倦。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明快、清爽、幹淨,水到渠成。
編者說作者喜歡寫“近親相奸、女同性戀”,“像吸食毒品匕癮一樣地愛著這些主題”,並說她“能將這些主題集大成,並將它們當肉咀嚼一番後棄掉。就如同隻能在大海裏前行的鱉魚一樣,吉本芭娜娜恐怕會在有著稀奇古怪生物共存的大海裏繼續遊下去吧。”但我用心地“吃”著那一頁頁,唯恐漏掉一個字、詞和標點,像我認真耐心地吃著我的早餐——同樣,它也兼具了早餐的營養和心情,讓我舒服地享用。
我母親的自傳
這段時間,忽然對婆婆媽媽、老婆孩子的親情和從前視而不見的動物有了興趣,是不是人生的年紀和感受到了“轉型期”呢?想想有幾分好笑,可又笑得酸楚而不開懷。
這不,近來買的一些書,幾乎都是與此相關——或者說,‘隻要與此“沾親帶故”,我就會乖乖地掏錢。《我母親的自傳》就是這種情緒的直接後果。
可是,這個“自傳”令我百思不得其解。12萬字的長度,在我一天的焦急期盼中,隻發現不到一頁文字描述了“我的母親”,並且,是窗權似的簡約的橫豎框框兒——她的身材如何、頭發如何、手指腿腳如何、麵頰如何、步態如何,她是一個“安靜、怕羞、忍耐、順從、謙遜、但願早死的人。她成為了這樣的人。”“母親出生後,她的母親把她放在了法國修女住處的門外,她受了洗,成為一名基督教徒。”
除此,再沒有蛛絲馬跡能夠找到“我的母親”——雖然主人公雪拉不斷地提到母親母親母親,仿佛她就在身邊,伸手即可拉到她的衣角兒——但是,即使動用現代的電腦合成技術和高超的刑偵理論,我想也不能準確地把她畫影塗形“還原”出來。甚至,我有點兒埋怨這個神癲癲的牙買加,為什麼故弄玄虛,把我們虎得一愣一愣的,卻又不得不陀螺似的跟著她越轉越快。
“我的母親生下我就死了。”這是全書的第一句話。
我想這樣才像個回憶錄的樣子,時間的輪子轟隆隆地把我們拉回到舊時光,我們與牙買加一起,在她母親的庇護下,重新“活”那麼一回;但,這同樣也會把她自己架到一個傾斜、陡峭的高度——為一個死去的人作傳,就像對一個人蓋棺定論一樣,不好把握。我在心裏替她捏了一把汗:“真有你的!”
但書的勒口處介紹說:牙買加是當代英語文學界極為重要的作家之一,經常被評論界拿來與另外三名曾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相提並論。可謂言之鑿鑿。美國當代最知名、最有影響力的批評家也說:“當代英語作家中,我想讀的沒幾人。隻有琴凱德的作品,是我一向最想要讀的。”還有洛杉磯時報稱,“這部讓人難以忘懷的小說,是我們這個半球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的偉大作品。”這部帶有濃鬱自傳色彩的小說,以散文般優雅、明澈、醉人、悲槍的腔調,“追憶出整個多米尼克世界全部的美麗與苦澀”。沒說的,讀吧!
……雪拉活了七十多歲——在我讀完這本書時,她仍然活著——但文中講述更多的,是她二十歲之前,具體地說,是十五歲前後經曆的種種不堪。
雪拉一生下來就死了母親,整天執行公務的作為獄卒的冷漠父親,把她髒衣服一樣丟給了洗衣婦後母保羅寄養。在後母家,她過著沒有童年的生活——因一隻無意間摔破的碟子,後母就會不惜口沫,連帶著把她從死去的母親一直罵到活著的父親。
七歲時,父親把雪拉接回去——那是別人的家,不是她的。她首先看到的是父親的妻子“一張邪惡的臉”。父親又結婚了。“父親的妻子”讓她吃發黴的食物,並用幹漿果和磨光的木頭、石子和從海裏撿來的貝殼做了一條毒項鏈,企圖無聲無息地害死她。所幸,雪拉沒有相信她的“好心”。雪拉把項鏈戴在狗的脖子上,竟毒死了狗……雪拉回去不久,她又有了一個妹妹伊麗莎白和一個弟弟(十九歲時死於渾身的膿包)。她們(父親的妻子和女兒)把雪拉視為竊賊,好像她隨時都會伺機搶走她們要繼承的財產。的確,雪拉的父親是有錢的,但是他的精力大多花在結交有更多錢財的“朋友”上。在外麵,父親出現在哪裏,哪裏就將有人“入獄或終生赤貧”;而在家裏,雪拉同樣也沒有感受到一份叫“愛”——或者更細化為叫“父愛”的東西。在雪拉的生活中,父親就像個影子晃來晃去,一會兒就現了,一會兒就隱了,比她夢中都看不見的親生母親的臉,更為虛幻。
十五歲,雪拉離開了麥瑟克父親的家,來到了小城羅索繼續她的中學學業,她被寄食在父親的朋友傑克和他的夫人莉莎的家中。誰知,那個友誼基礎脆弱的“朋友”傑克,在沒日沒夜地數那些先令、弗羅林(錢幣)的間隙,“幫助”呆坐在房後小小背陰處、看著盛開著的寂寞花兒的雪拉——沉在青春饑渴、無助、茫然中的雪拉——走完了從少女向婦人轉變的刀一小段路程……莉莎對她分外“疼惜”,完全是因為“她的子宮像個篩子,容納不住孩子”;莉莎容忍“我和她一起過白天,又和他(傑克)一起過夜”,完全是想成就自己做“母親”的夢。但雪拉還是分兩次(一次沒弄幹淨)打掉了傑克的孩子,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的寄食生活。
在一個築路工地,雪拉剪掉辮子,穿著廉價買來的一個死男人的衣褲,篩沙子、提砂石養活自己……這時,父親第一次閃現出人性的“光芒”,他來到雪拉租住的小屋,並送給雪拉一個牙買加醜橘和三個葡萄袖。兩天前,他還托別人送去一封公文般正經的信——他讓雪拉回到麥瑟克的家。
後來,雪拉又經曆了醫生菲利普(她給他當傭人)、碼頭裝卸工羅蘭。可是,她已經明白,她“尋找的不是一個丈夫……”“我根本不會嫁給一個我愛的人,我嫁給了父親的朋友菲利普。”婚後,他們搬到很遠的山裏去,那是她母親的族裔生息過的地方。“到結婚的時候,我的子宮已經幹癟,枯萎得就像某種剩了太久的幹菜……”她像拒絕愛情一樣,拒絕著一個像她一樣頭發和麵容的孩子……
雪拉的妹妹伊麗莎白死了——帶著她因秘密約會而墜下懸崖的半殘之軀,離開了她的欲望和對雪拉的無邊無際的憤恨;
雪拉的丈夫菲利普死了——遠離他的出生地,遠離孩童時代支撐過他的一切,遠離可能愛過他的女人——他的前妻,孤獨地死了;
雪拉的父親死了——他遭了不少罪,痛苦地撒手,離開了火山土上能夠給他換來無數錢財的:咖啡、香草、醜橘、酸橙、檸檬、香蕉……還有,容納著一批一批食不果腹的房客暫住的無數房產……
“最後,我成了一個孤兒。”但七十歲的雪拉並不怕,她“從來就沒有傷感過”,她接受那樣超乎尋常的平和的降臨,就像接受自己身上所有真實的手、腳和雙眼一樣……這時——我終於明白了本書的名字與內容的主是二西曰——
雪拉說:“這裏對於我的生活的敘述,已經成為對於我母親的生活的敘述……它又是對於我沒有生下來的孩子的生活的敘述,這也是他們對於我的敘述。”
她還說:“死亡是唯一的現實,因為它是唯一確定的,萬物皆可避免。”
……這是雪拉的最後一句話,我想,也是牙買加最想告訴我們的。這讓我忽然就想起了杜拉斯,想起了那個一輩子都活在情與愛之中的法國女人(如果,她能活到二百歲,也應該叫她“女人”),想起她個性鮮明、敢愛敢恨、絕望而抗爭的謎一樣的豐沛生命。
書上同樣也寫明牙買加寄予其中的友誼:
謹以此書獻給德拉克·沃爾科特
看注釋得知,此人是與牙買加一起被提及的三位諾貝爾得主之一,詩人、劇作家,他善於探討“孤立”這一主題。可見,趣味相投的人曆來都是惺惺相惜的,在這個孤立無緣的世上。
譯者後記的題目是:除子噴怒,我一無所有。
在那裏,譯者還幫助我,讓我看清了牙買加“毫不妥協的對於殖民主義的政治壓迫與文化清洗”的自覺;看清了她以透支的方式“燃燒起來的憤怒的大火”,以及,波及的殖民主義、種族、性別、兒童、親情等方麵的燎原火勢。而文中,“母親”的缺席,指涉的是一個卑微民族曆史的缺席。她借助於“母親”的形象,完成了自己對於民族曆史的想象,完成了對於一個民族記憶的修複。
作品的語句重疊、雜遝,動用了大量的排比和語詞的反複,不僅加重了語氣、加深了語義,而且排山倒海地“倒”出胸臆中的情感。俯拾即是的分號、冒號、破折號的運用,也使文章充滿了變數,像室內一個個細微之處不起眼兒的硬朗小別針、或閃著寒光無甚內容的精致小牌匾,極富主人的“家居”特點和性格特色。同時,它們還兼具銳器的作用——使讀著讀著心中就積聚起來的惡氣,找到一個個妥當的出口……我仿佛見到了那個相融於熙熙人海之中、從未麵見過的默契摯友,一個眼神兒,一縷氣息、,便遙遙地,認出……
三個六月
三個六月,一個世界。
懸空的木板橋上,兩個女孩(也有可能是女人)坐在凸起的支柱上,朝同一個方向扭轉著頭,望向遠方。她們的前後左右是散淡的、輪廓不甚明晰的雲朵,夢一樣,飄浮著。
那是兩尊凝固的剪影,卻有著流蕩的氣息,仿佛一聲咳嗽,她們就會不約而同地轉回目光……看不見她們的臉,但很輕易就能體會出她們的心境。蒼茫遙遠的所在。遼闊的往事。淡淡的憂傷。是水窮處,是雲起時,還是天盡頭?總之,它的氣息是寡淡的,以至於不細心體味,你根本都嚐不出它的味道來——其實,那裏麵,酸、甜、苦、辣,什麼都有;如果,你的味蕾不夠敏銳,那又將是索然無味的。
封麵上,壓褶的紋路,像我們小時候中意的泡泡紗衣裙,有點奢侈,有點懷舊,很容易就讓我們回到過去。而過去,將意味著綿綿不絕的懷想和煙一樣的唱歎與輕愁。
“我們最後到達的地方,實際上就是我們心中原本想要去的地方。”我們心中的願望到底是什麼呢?曾經,一次次不斷地拷問、提審自己(現在,連拷問與提審都懶得了),而被世事磨礪,已然粗糙、遲鈍的心,已不肯、也不願再將它尖銳、鋒芒的一麵轉述出來。卻常常這樣原諒自己——
我們正在經曆的“現在”,又何嚐不是將來懷念的資源呢?我們就這樣輕巧地瞞天過海地“騙”過了別人,也如此這般地“騙”過了自己。我們搖著頭——或者頭都不搖,木然而固執地堅持著、保存著自己,把心底最深處、最易露出馬腳的部分,輕輕掩蓋……
而格拉絲是勇敢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鑼鑼唆唆地講,那些我這個年紀正經曆著的;或者說,是我們不想說,但不得不在心裏暗自接受的事實真相,被她一一還原。
1989, 1995, 1999,她認為有意義的三個年份,被她拿來說事。她分別以《牧羊犬》、《端方正直》、《男孩子們》三個中篇的含量,敘述了同樣的六月裏,發生的事情。它們各自獨立,又相互依存,手挽手,構成一個三段式的長篇。它們是一部漫長交響樂中的三個樂章,分別以大西洋兩岸的希臘海島、蘇格蘭鶴林老屋和紐約為背景,為我們展開、回放。那些生活場景是瑣碎的,片斷的,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全都是個人的感受和與之相關的種種細節。一個蘇格蘭家庭和他們彼此愛著的人的聚、散、離、合。就這樣,時而回憶,時而現實地來到我們的眼前。
第一個章節是《牧羊犬》。貫穿全篇的是喪妻的報人保羅,跟隨一個旅遊團到希臘去旅行的事情。旅行途中,他一麵沉浸在對妻子的懷念之中,一麵感受著對新結識的女畫家弗恩的暗戀;敘述方式也是特別的:一會兒是回憶往事,一會兒又回到現實生活。像一個變焦鏡頭,拉來拉去。讓你在時空中跟著他們跳來跳去,不至於太沉酒於過去,也不至於太失望於現實。但是,不論是哪一種情緒,都充滿著無盡的憂傷——從前,他愛著妻子,妻子卻更愛她的牧羊犬馬卡斯;他期待他的長子芬諾,芬諾卻是個同性戀。
第二個章節是《端方正直》。這一部分較長,約占全篇的三分之二還多。不過,這裏仍是生活場景的碎片。如果沒有足夠的耐心,我想是讀不下去的。像其他兩個章節一樣,這裏仍是以芬諾為敘述的主體。在這裏,父親保羅去世了,遠在紐約的芬諾回家奔喪。因此,這次回憶往事的不再是保羅了,而是芬諾。他回憶自己的家和自己的狀態,通篇完全是他一個人的心路曆程:芬諾曾經愛過的女孩嫁給了他雙胞胎的弟弟,但他們卻不能生育;另一個弟弟生養了三個女孩.沒有一個男孩;芬諾的同性戀人馬爾的生病和死亡……這些,都讓作為長子和特殊人的他憂心而無奈。
第三個章節是《男孩子們》。這回是從十年後女畫家弗恩的目光中展開,弗恩經曆了欺騙、死亡和背棄種種不堪的生活境遇之後,她並沒有悲憤仇恨,更沒有痛苦絕望,而是平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直到她遇到了芬諾,並在他那裏找到了歸依感,芬諾也同樣在她那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愉悅。
小說沒有宏大的背景,人物也不是什麼揮金如土的富賈、但也並不捉襟見肘,它注重的是描繪和感受——它隻抒寫了夫妻之間、情人之間、父母和孩子之間、人與動物之間那種無盡的、瑣細的愛。
這是“一部關於我們在心碎、羞愧和遺憾,以及在失去機會的邊緣,如何生存和生活的書”;是一部人物、故事都過於散漫、自由的書;是一部近幹散文的有點抒情和感悟的書。作家方方把這本書的基調定義為很中國、很古典的——情到深處人孤獨——我是同意的。它反映的是“趨向內心”的情感問題,但又是“趨向外部”的公共的情感問題。我們清楚地看到,不管是什麼種族,不管是什麼語言和國界,人類普遍的情感永遠是共生共融的,永遠是相通相同的。
“時間仿佛是手風琴,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收放之間,奏出千種旋律。”作者為我們演奏出的,是我們能夠體會到的時光——它漫長與匆促的一個個斷章,依次放映著。但歸根結底,它是關於愛的一聲聲無所求的低語表述。正如文中引用的:“假如我們精力不衰,愛便綿延不絕。”(哈裏森《回家的路》)。作者拿來自用,自有她的道理。我想。
獨自和解
魯迅文學院的圖書館裏有許多舊書,發現新書,必須要經過那些舊書——就像新日子總在舊日子的後麵。但是,這裏所說的“新”,似乎還有另外的解讀,即時間意義上的新(出版時間),而並不一定是內容上的新。當然,《獨自和解》寫於1959年,與成千上萬年前的文字相比,可以算是兩方麵都很新的了。
每次,拿到一本書,我的眼睛都會先落到作者的簡曆上,然後看譯者的推薦或前言,那意思是讓他們幫我分擔一下。因為一些翻譯過來的作品,很容易犯休,怕語言障礙、怕敘述障礙、怕閱讀障礙,怕這怕那,總之是怕路不好走,讀起來不順暢。先看了那些,就可以把困難先解決掉一部分。我是個懶人,而且好奇、沒耐心,這表現在閱讀上,難免要先偷看一下底牌。
當我看到譯者序言裏,提到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時(人稱作者諾爾斯為“塞林格第二”),我就放心了。那一定是個真摯、純淨、美好的小說。
可以說,這本校園小說,是用真正的少年詞彙,來敘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一個怎樣逃離虛偽的成人世界、怎樣尋找純潔與真理的大學生們的故事,他們正處於認識世界、了解世界的關鍵年齡——高中階段,他們正滿腔熱忱地等待著新生活的燦爛來臨。
小說中的兩個男孩吉恩和菲尼亞斯,都是非常優秀的學生:一個是全班的學習尖子,一個是英俊健美、宅心仁厚、極具人格魅力的體育健將。但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有一顆報效祖國的可貴的心。他們一邊加快文化學習的進度,一邊學習急救、加強體能訓練,希望有機會能夠參戰,甚至為此可以付出生命的代價,也不足惜。然而,還沒有等來參戰的資格(他們隻有十六、七歲),菲尼亞斯就已先自成了“傷兵”。
有一次,在樹枝上的跳水遊戲中,吉恩因為他極個人的想法和小小的猜疑,使了個小自眼兒,彎下膝蓋——隻是彎了一下膝蓋,菲尼亞斯就成了一個永遠折翅的鷹——他的一條腿斷了!之後,菲尼亞斯退出了學校的生活,退出了他向往與熱愛的運動生涯。像一幕終了的劇,在昏暗的光景裏,幕布緩緩合上……鈴聲喧嘩,人們轉向真實的世俗生活。生活依然如常地進行,但主角已換了別人——至此,我們是遺憾的。一個人的退席是無法預料的,也是無法更改的。但是,他讓人惦記。
生活還要繼續——吉恩:內疚、參加劃艇隊、做自願者去鐵路鏟雪、看電影、與誇肯布什吵架……但我能覺出,吉恩是恍惚的,他全部的心思其實還留在菲尼亞斯的病房裏。而後者的生活,像病房的白床單一樣,幹淨、清冷而單調。但是,他並沒有消失,沒有!
——大幕又一次被拉開了,雖然菲尼亞斯沒有出場,但讓我覺得他的氣息還在,一直在,沒辦法忽略。而當他再次出現,再次回到學校時,我不想再讚賞一名運動健兒,而要讚美一個智慧、善良、寬仁的青年。他有意回避、極力隱瞞他所清楚知道的傷病起因,清楚地知道經曆已然如此確鑿,所有的埋怨、指責、苦悶和憤怒都無濟於事。於是,他讓我心疼!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麵對健康體魄的傷殘、美好理想的破滅、未來生活的茫然,麵對忽然的陰天和雷電,卻有著超人的承受力和淡然的通達,能夠坦然地獨自承擔,並用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去寬慰“錯誤製造者”。我甚至懷疑,這怎麼能是一個孩子所具備的品質呢?這會不會是與天生的“品種”有關。這樣說似乎不太禮貌,但這的確是一個綱目科屬種的問題。表麵上,菲尼亞斯已無可厚非地成為弱勢的一員,但他一直用他的拐杖和品格撐住了他的形象和精神。
然而,事情還沒完,更為痛心的事還在悄悄地醞釀、靜靜地發生——又一次意外的事故使菲尼亞斯第二次躺上了手術台。由於骨髓順著血液流入心髒,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坐起來……
記得看過一個節目,一位名人在回首往事時,談起對他有恩的一位朋友的倏然離去,不禁潛然淚下。他說,我的朋友死了,而我卻活著。我活著,就是為了懷念……我想,這句話用在這裏再合適不過了,應該是吉恩獨自喃喃地說出來。因為他一直陷在深深的內疚和自責的泥潭裏,不能自拔。
是啊,一個遊戲“忽然間”改變了一個命運,這龐大的命題和深刻的主旨太不可思議了,迅疾得讓人轉不過彎來。
小說以倒敘的方法,讓吉恩從戰場歸來,從十五年後的新罕布什爾德文學校、從吉爾曼街的所見寫起。可以想見,深藏於他心中的痛苦有多麼沉痛,而這種揪心蝕骨的沉痛,誰敢想象還將持續多久?如果是這樣,活著的人將背負心靈怎樣的十字架? 自省、懺悔、救贖……這些行為與一個壯美的生命相比,沒有分量,真是太輕飄了。吉恩唯一能做的,就是與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內心,獨自和解。
小說故事情節簡單,是線性的,很好讀,但其間涉及了純淨的友誼、愛國情懷、成長的煩惱、青春期的騷動等等龐雜的內容,簡約而深邃,字裏行間飽含著深切的哲思,很有幾分海明威的味道。
語言也於平凡中出彩:星期六的天色灰得像戰艦; 口齒不清的納瓜姆斯特河;清晨的空氣中有一種氧氣的麻醉、閃亮的異教的味道;一個除了發射光芒外沒有任何目的的審美主義者(太陽);她披上帆布、毛織品、法蘭絨拚在一起形成的能夠抵禦刺骨寒風的物品……這些新鮮的文字組合,很有諾爾斯(1926-2001)的特色。
這是他的第一部小說,也是他的代表作。
如果有一部優秀的作品流傳下來,那麼,他就是一位優秀的作家。這就夠了。
夏先生的故事
買這本書基於兩個半原因:一是,剛剛在魯院聽到北京電影學院的蘇牧老師講到電影《香水》,而上課的前一天,我恰巧買了小說《香水》,還沒來得及細細地聞一聞;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桑貝的插圖,想必是個可愛的法國人,他的插圖充滿童真和趣味,深有幾米的況味,讓我一下子就愛上。如果說還有半個理由,那就是,想在品他的《香水》之前,先來一道約等於潔手、靜心的程序,以便讓自己更快、更直接地進入他的語境——好的作品,是要做一些心理準備的。那意思有點兒像戲劇的楔子,必要的交代,再慢慢地進入。
它來自於西單圖書大廈,僅僅五萬字的篇幅(是個中篇),卻賣到18塊多。說完這句話,挺沒底氣,我不禁想起上星期在潘家園聽到的對話,是一個買主與賣主之間關於兩本書的交鋒。“喲,這麼薄就賣這麼貴?”買主說。賣主毫不示弱,振振有詞,“金子還小呢,不比磚頭值錢多了?”人說,好詩在民間。依我看,好的語言也在民間。比如,這樣的語言令我信服。
從北京到家鄉盤錦,坐巴士需要六個小時的車程,而讓我知道《夏先生》的言行,隻用了一個半小時。
的確,夏先生的故事太簡單了,從始至終,他隻說過一句語焉不詳的話,人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姓夏,是夏教授還是夏博士;不知道他是否有工作或曾經有過;更不知道,他提著核桃木拐杖,背著行囊,身披又長又寬且特別僵硬的黑色大擎,光頭上扣著紅色帶穗的線帽,每天每天風雨無阻、馬不停蹄地走向哪裏——他不去政府或郵局辦事,也沒有什麼東西要買,他是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幽閉恐懼症患者”。
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向人們講述了一個孩子,從一年級開始的童年中的幾件小事。
第一件:“我”想飛,所以“我”喜歡上樹,喜歡在樹上學習、嬉戲、撒尿,甚至向女同學屈克爾曼約會,也選在通往下湖村的老山毛樣結實的枝權上。但是屈克爾曼沒有赴約,“我”準備的酸奶、黑驀汁、餅幹、紀念品螺絲刀,都沒有派上用場。一個孩子朦朧的友誼、憂傷和傷感,就這樣漫開……
第二件:在二十二年以來最大的暴雨中,“我”和爸爸遇到了仍在風雨中疾行的夏先生,爸爸軟硬兼施地叫喊,企圖讓夏先生上我們的車。可他搖著頭,仿佛鼻子上有一隻可惡的蒼蠅,夏先生仍然無所畏懼地在暴風雨中穿行。這時,作者通過這個“病人”之口道出了寫作的本意:“求你們閉閉嘴,別再打擾我行不行!”這正是聚斯金德的心聲。他因《香水》一書而擁有上千萬馬克的收入,但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德國巴伐利亞施塔恩貝格湖地區,回到了他童年生活的樂土,他常年隱居在陋室小屋中。每當有新作出版問世,他便提前溜之大吉,躲開媒體的喧擾,他想要的就是“安靜地,不受任何人打擾”的清涼之所。
第三件:矮小的“我”,一躥一躥地踩著(個子太矮,還不能叫騎)自行車,每個星期三下午三點到四點,都要去女鋼琴老師馮克爾那兒學鋼琴。“我”學琴的過程是殘酷的,馮老師——那個待字閨中的老姑娘,她的苛刻、刻薄、尖酸、沒耐心、暴躁,躍然紙上。這直接導致了“我”的出格行為——找一棵老紅鬆,自殺!“我”正想報複這個世界,不再在這個世界上苟且偷生,這時,“我”看到了樹下的夏先生——他狼吞虎咽地吃掉黃油麵包,喝著白鐵軍用水壺裏的水,然後如驚弓之鳥一般一溜煙地穿過灌木叢,消失在遠方。當“我”看到匆促“逃生”似的夏先生,忽然徹悟,“為什麼要死呢?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如此愚蠢的念頭呢?”
第四件:再次遇到夏先生,是在五、六年之後,是在人們更樂意談論麵粉、土豆或雞蛋的時候,是他做布娃娃的妻子已經離開人世的時候。那時,“我”已經長成十六歲的少年,天天在家中看電視、聽母親大聲數落:“必須做什麼,應該做什麼,要是不怎麼,那就會怎麼……”。即使與最知心的同學交談,也不能解除孤寂與無聊。那一天,“我”騎車離開同學米歇爾的家,不巧,在湖邊,“我”的車鏈子掉了,因而,“我”看到了漸漸沉入湖底的夏先生。“我”沒有呼救,更沒有驚慌。即使人們猜測夏先生有可能迷路、出國、或者掉進峽穀時,“我”也沒有說出親眼目睹的真相。事實就是如此殘酷——還沒等尋人啟事的報紙發黃,人們就已經把夏先生忘了。“我”的良心沒有譴責,也沒有負罪感,“我”仍然堅定執著,烙守沉默——因為,“我”的耳邊常常回響起夏先生那痛苦的歎息、常常看到他雨中顫抖的嘴唇。這時,那句話再次呈現:“求你們閉閉嘴,別再打攪我行不行!”小說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得出,作者對孤獨、寂寞的人生,賦予極力推崇和讚賞的態度。
“認識”夏先生,剛好是我的MP3唱完全部40首歌曲的時間長度,也是電池放光了剩餘電量的長度——我喜歡這樣的“恰好”,這讓我更加心滿意足。在特定的時段裏,我們共同一心一意地做著一件事情,同時把自己耗完,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美好而圓滿的磨損。其間,我在《花心》的旋律裏停了一下;又在《Seasons in the sun》 (《陽光四季》)那兒,以拇指做書簽,閉了眼睛,很長的一段時間……現在想來,那正是無意間的暗合——前者,給我提供了過往生活的回憶;後者,是“西城男孩”唱給爸爸的成長告白。而這些,不正是這篇小說所要傳遞的嗎?
與其說,它是一篇小說,倒不如說它是一段童年的寫真。可是,這麼純真的“孩子”,我倒是要看看,他是怎麼寫出殺人如麻的殘忍的。——那瓶《香水》,是夏奈爾五號,還是蘭範,抑或是黑薄,究竟是什麼味道?
心靈牧場
“殘缺的土地上,種著幾百裸殘缺的樹木,養育著一群虛弱的馬。對這一切的愛,使成百上千心碎的孩子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短短的幾行字。
說實話,這樣的開場,讓我不放心,因而,也不舍。
一匹高頭白馬認真地看著路,抬著前蹄;一個紅衣、紅帽的孩子牽著它的經繩,前傾著小小的身體;馬尾、鬃與孩子的圍巾,順著一個方向,在飄。在漫天細碎的雪花中,我看到了側身穿行的風。——這就是在如林的書叢中,我發現的一塊可人的“綠地”。
原以為,它是關於一個孩子和一匹馬的故事,看過之後才知道,那個叫“水晶峰青年牧場”的心靈養吧裏,穿梭來往著許多的人和馬——有被醉酒的爸爸打成一口破碎不全的牙齒的亞當,有被惡語相加、拳腳相向追打著的戴安母女三人,有做過18次手術的傑米,有被傷病纏繞著的瑪麗,有離婚失意的桑德拉,有心似耶利哥古城、失語之後開口講話的傑西卡,有親人像“秋風刮來,落葉在空中飄搖,落在什麼地方都有”的孤苦老人哈裏;有瘦骨嶙峋、“髓骨凸出得嚴重,好像隨時隨地都會撐破皺皺巴巴皮膚”的老馬,有被毒打、虐待、氣息奄奄“破舊地毯一樣破爛外皮”的病馬……。他們與它們之間,誰與誰也不搭界,誰也不是誰的摯友和遠房親戚。但他們和它們,在那座溫馨宜人的避難所裏,紛紛擦幹了屈辱的淚水,醫療了沉沉的病病、康複愈合了心靈的傷口、亮開了堅勁依舊的翅膀、打牢加固了自信的基石、遙遙地構建起新興的廣廈……
而我們不會想到,修築這座親情森林的,竟是一位曾經創造過兩項世界紀錄的滑雪運動員,一位攀登過俄勒岡、華盛頓、加利福尼亞許多高峰的職業登山家。她和丈夫特洛伊自稱是“不請自來”的“調停者”,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他們開疆拓土,遍布鮮花與綠草,還那些遭受過欺虐和遺棄的馬和孩子們一個美麗的人間童話。在他(它)們傷痕累累的身心中,“愛曾是一種生僻的語言”。但是,在那個美妙、安恬的心靈騷站,冷冰冰的“監獄”被摧毀,溫柔的被囚禁的靈魂被解放,寂靜世界被終結,愛找到了一條條生路,他們因此而獲得了安全感,獲得了新生。在那裏,他們清晰地感受到了被凝視、被撫恤、被愛;在那裏,創造出一個個神奇的世間奇跡;在那裏,他們看到了光明、自由、希望和美好——“這是天堂……在天堂裏。”“曾經需要愈合的東西現在得到了愈合;曾經殘敗的一切現在獲得了修複;曾經失去的一切又失而複得。”
它是小說嗎?我不願意相信。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更願意相信它是報告文學或紀實,那樣的“有據可查”讓我心安:一個個快活晃動的小小身影、一頭頭脫離了傷病在風中搖動尾巴悠閑吃草的馬,正呼吸在我們共同仰望的星空之下。這樣多好!
作者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沒有純粹寫作者操持文字的遊刃有餘,沒有大製作、大手筆地動用什麼技巧,更沒有騎馬式、蹲擋式拿五作六耍一通花活兒之後再開腔。而是自然地、平易地述說,甚至,有時還會露出忙三迭四的粗糙之處——沒穿好鞋,或者沒挽好袖子、沒戴好帽子。
可是,那是多麼可愛的粗糙啊,像過往年代裏的麻布衣褂,像媽媽手上永遠也洗不掉的香辣蔥花兒味——在這兒,有雪山的清涼之氣,撲麵而來;有草地的淡腥、時隱時現的蟲鳴和吹過大草的微弱風聲,讓人舒服。
數不清有多少個春天,“微風輕輕吹動,帶來高地沙漠清淡而神聖的芬芳,吹在胳膊上,吹在臉上,就像泛著香味的錦緞穿在身上”;數不清有多少個秋冬,“凜冽刺骨的寒風吹到麵頰和耳朵上,天空像一條灰色的棉被掛在那兒,黃昏之前還會下雪,如同上帝之手擲向地麵的亮晶晶的小飾物”。我看到那些人、那些事,無聲地晃動;看到“我”不斷地被他(它)們的苦難牽著,往前走,往心碎裏走。可是,“我”沒有停步,一刻也沒停,送去安慰。“我”不斷地“擦幹眼淚、流下眼淚、雙手捂住嘴、喉嚨發緊、淚水奪眶而出、淚如雨下、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不斷地拉著他們的手,前行……
——毋庸置疑,這淚水不是滴眼液,是滾燙的、有溫度的,這也正是“我”傾情的給予和“所得”:一方麵,人與馬在“心靈的牧場”中,相互救助,因而也得到自救;另一方麵,“我把禮物送給了他們,但實際上,靠上帝的慈悲,他們也是上帝送給我的禮物。”
山楂樹之戀
對於長篇小說,我一直是膽怯的,單單是大小磚頭那樣的厚度,就先把我“砸”蒙了,更不消說,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數下去的疲勞和艱辛。
24萬個字啊。
這是目前為止唯一的一次。一氣嗬成。我動用了從晚上八點到淩晨兩點清靜、清醒而整整齊齊的一大塊時間。這麼大的動靜,是因為朋友三言兩語的嘉許——而僅有的幾句,已讓我打定主意——到底,它是怎樣的一棵山植樹呢?
“所有男人都想娶靜秋,所有女人都想嫁老三”。——謹以此書告慰老三的在天之靈。僅這一句,比密密麻麻的一堆推薦人的名字更有吸引力。我覺得。它撥動了人們心中最柔的那根弦,盡管輕輕,但它像不像老三手風琴的是餘音,蕩漾、繞梁,無法驅散、消解。
——它讓我無語。說不清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質疑?
這個故事太簡單了!它與傳說中巨額的銷售數字之間,隔著大大的問號?是真的嗎?在這個洪峰翻卷著巨瀾的年代?這麼簡單得近乎虛弱、蒼白的故事,這麼單純得幾乎有點兒小兒科的“把戲”,會令李時珍嚐百草一樣遍嚐百味而不爽的現代人同分一杯羹?
我不說這是人生的一場誤會——人生的題目太大、太空、太嚇人了,摸不到邊,讓人胸悶、手軟,誰都拿它沒辦法。可是,它的確又是一個不可圖解的誤會,一個令人無奈聳肩的小小玩笑。一根火柴般的光亮,跳一下,就滅了。可是,誰能保證——你的一生,會不會有囊螢般的“一跳”呢?
愛情本身固然美好,特別是沒有“結果”的愛情,淒美憂傷、哀感頑豔的愛情,尤其讓人內傷一樣摸不到具體的痛,並且終生無法醫療。何況,又恰逢了那麼一個動蕩的時代。積雨雲已經夠厚的了,即使不雨,也讓人心空陰霆密布。終於承載不住,那就下吧。
十八歲的女生靜秋與高幹子弟孫建新(老三)之間的愛情故事,最終以老三被無情的病魔掠走而宣告謝幕。應該說,這樣的經曆並不新鮮、離奇(是不是我們的心已花崗岩一般堅硬無比,吹彈不吹),甚至,還沒有同體裁的一些小說所表現出的時代賦予他們的蠻橫、慘烈。無非是把它包好了,放在那個特定的背景之中——仿佛把一個極裸中的嬰孩,放置於陰風怒號的寂寥、黑暗的荒野一般。僅此而已。老三是熱忱、執著的,而靜秋是朦朧、純淨、不解風情的。她像預熱比較慢的厚鐵板,她的“痛感”是遲滯的——但時間是公平的,她“涼去”的速度也是遲緩的——這樣的乘積是多麼合理啊!那種持久的“炮烙”無異於一寸一寸細致、精確的淩遲!
其他的人物也簡單。害得我白記了那麼多在場子上跑來跑去的學生、老師、村幹部、老人,我以為,他們還會出現,在種了又割的田壟邊、在喧嘩狹窄的小街間、在塵土飛揚的菜市場裏、在青春身影晃動的球場上、在與落日一同到來的緩慢爬行的公交車廂內、在需要陋船小筏連接的外麵世界的盡頭。但是沒有,他們一閃而過,像那個荒唐的年代和他們荒涼的青春,一閃而過,再也沒有回來……
人的生命就是這樣的嗎?細想想,也沒有什麼值得悲哀。
“山碴”是酸甜的,它的回甘並不僅僅是它本身。
我總覺得,我們是尷尬的一代:與父輩相比,我們對在場的“今天”、對這一路走來的好日子沒有多少深切的體味,對饑餓、席卷而來的苦難和烏雲、對精神的荒蕪更是無法準確言說。即便是與比我們僅大七、八歲的同時代人(六十年代初出生的)相比,對那段特殊時空,我們的痛感神經也是麻木的——我們隻被鞭梢“掃”了一下,雖然紅腫、癖青免不了,但那痛是浮淺的、短暫的。更多的,則是辱沒;而與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相比,我們有點像大家庭中的長子,不容許你要求新球鞋、時尚物件、好吃好喝,也不容許你撒嬌、說過格的話,你的手裏永遠牽著降冪排列的一係列弟弟、妹妹。雖然沒有人讓你老是板著臉,不笑、不唱、不喜、不溫,但你嚴格約束自己,確實不肯輕易換一下麵部表情。
雖然,我們唱起《山碴樹》沒有我們的父輩、兄長們唱得那麼深情、回環往複、淚花閃閃,但我們也是深愛著的:愛他們遙遠的、大片大片空著的土地,愛他們的紅葛花兒、紅河穀、伏爾加河,愛他們的黑麵包、伏特加酒,愛他們頭上的熠熠星空和酷烈、殺人的冷空氣,愛他們尖頂教堂上不時起落的鴿群和鋪天蓋地炫目的白雪,愛他們三月初晴的清亮小溪和油畫中低頭搖尾、覓食的老馬,愛我們永遠永遠也無法見到——卻一代又一代被我們奉若神明的精神領袖,愛他們彎曲的卷發、黑色燕尾服、亮珠子一樣的文字和他們集滿煙油的笨拙煙鬥、陰晴不定的古怪脾氣……這些,一點也不影響我們在暗夜,將自己洶湧的心朝向一個博大而深沉的遠方……無形中,它們參與了異國一場隆重而盛大的青春禮讚和沉鬱祭祀。
“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個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歲了/但我會等你一輩子……”。
在1974年的初春、在西村坪、在山0-樹下、在雨水暴漲的季節、在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在任何一塊有土壤和溫度的地方,這一句,就是一粒種子;這一句,就是一劫;這一句,就是一生。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正是北京秋日一個明麗的黎明和上午,預期中的雷雨和大風都沒有到來,魯迅文學院的小小院落中,持重的梧桐仍舊擎著巨傘,等待著喜悅棲落;冬青像個剛剛理過發的小夥子,也還年輕。迎接盛世的鮮花團團圍坐,紛披的菊黃、大葉的紅、細碎的紫粉,雖然略顯疲憊,但也還算喜氣。建築工地上,上升的正是新首都的崢嶸氣象。我放下《山植樹》,無來由地想起加繆的一段話,遂翻出從前的讀書筆記,在微嗦的陽光下重溫,不想,竟被那個早逝的法國人折磨得一塌糊塗。
那本是一段平實而又豐沛的文字:
小時候,我奢侈地向人類索要他們不能給我的東西:一份長久的友情,一份永恒的感動。
而現在,我懂得更少地索取他們能夠給予的東西:一個無言的夥伴。而他們的情感,他們的友誼和他們高貴的舉動,在我眼裏竟無異於奇跡的發生:那是完完全全的上帝的恩寵……
閑情偶拾
這的確是一本“閑”書,輕,無聲地在天上飛,生著純白、透明的翅膀,不屬於人間。但是它的重量,需要一顆越走越沉的心,承載,直到接近踏實的土,安妥地放置於草木薑薑的大地之上……
關於韋爾喬,約略知道一些。但印證一個豐沛的肉體的存在時,他竟然剛剛消失!像我眼前一縷曳著光尾的模糊煙花,懶洋洋地正消散於黛黑而空洞的天廓。雖然,有幾分留戀和不舍,但最終,終歸還是什麼也沒有抓住,就化掉了……
——在一個朋友的博客中,我得到確切的消息:在這個金黃的秋天就要到來的時候,他放下收割的鐮,在香氣襲人的遍野喧響中,靜靜地睡去!在青麵撩牙的病魔的一路追殺下,他終於累倒了;在親人、朋友們滾燙的熱淚和泣血的呼喚中,他出奇的平靜……
九個月前,我從寒冷出發,在緩慢而執迷的夜行列車中,逃往更北的邊境,尋找雪野和自由。當我稍事停頓、休整,當我站在哈爾濱喧嘩的大街上時,並不知道那就是他具體的天空和土地。
但是今天,當我得知,我們曾經同屬一個被地域界定的稱謂“東北”時,人世上,卻再也聽不到他的呼吸……
因為自己也喜歡隨手塗鴉,曾經,在一些書叢中翻找他的名字。前幾日,在西單的圖書大廈中也沒有尋到他的蹤跡,卻在王府井書店與“他”巧遇。
這一回,不再錯過。
——它讓我肅穆!
合上書的那一刻,我處於嚴重的失語狀態……頓起的寒涼,直刺肌骨,破空而來,無處安放……
幽夢、流逝、美好、咀嚼、鍾聲、羈旅。這是封麵上豎著的一行小字,它不驚擾你,各自孤單單地站在那兒,卻讓你仿佛找到一棵救命的草。
玄想、夢幻、殘忍、怪異、懸疑、觸目驚心、沉痛、神聖、安詳、靜默、空、道、佛、懷舊、童真、意趣……如貼在天邊的神秘列車,無聲地飛掠而過。車廂裏什麼都有,但是,你無法望到它更久。很快,它就匆匆忙忙地消失於空蒙的遠方去了。於是,你也空了——像剛剛蛻下的殼,成了無用的廢物。襟聲,咽著苦水。
我想象著,他把程亮的手術刀放回托盤,合攏好新鮮的肉,微笑著,目送又一位貪戀俗世的人回到世俗。他輕輕地搖搖頭——盡管動作幅度微小,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做了——他洗淨手上零星的血跡,在一個木紋清晰的桌前坐下,又抬身一次,把坐皺的白大褂在椅座上神神平。他拉開稀鬆的抽屜,略微低下頭:在一堆畫滿骨骼、神經的醫書,躺倒的結了硬殼的塑料膠水瓶,零散的角幣、分幣中,他找到了不知啥時、不知是誰記下電話號碼的半頁紙片,開始為精神視界中的另一群人,會診、囑咐、出具藥方。偶爾,他的右手掌,或者哪根指頭,說不定還會被忽然漏水兒的鋼筆染上“鴕鳥”的墨汁,也許還會有一兩滴調皮的,滴在他的前衣襟上。他丟下手中的筆,重又走到白色搪瓷洗手池邊。白大褂重又清亮起來,雖然,還有隱隱的藍色暈痕,但那正是他想要的——就像他一次次走進的——那個冷寂、淡青的世界,他代替誰,悄無聲息地俯視人間……
他的嘴角時而繃緊,時而鬆弛,為他的手加著勁兒。潦草、隨意,三枝兩葉,不明底裏的幾串字符,很快,就躍然紙上。不一會兒,又一幅畫也出來了——像他剛剛救活的又一個病人。他很滿意,自言自語地,獨自歡愉、沉醉,像個孩子。清白的心,隨之悄然綻放,打開蓮蓬……但偶爾,他的耐心也會受到莫名的幹擾,他不說話,把那些心意藏在淩亂交錯的線條中,他把它們弄亂、弄皺,再布滿陰雲和雨水、狂風,有點兒惡狠狠,有點兒悶。讓關心他的人焦急地打著轉,隻可遠觀,卻找不到解救的機關,破譯不了——仿佛有一層稀薄的膜,把我們隔開。
——但是,哈爾濱工業大學醫院的X線檢查報告單、化驗報告單、住院處方箋,卻被賦予了某種神聖的意味。泅過來的影像,並不能擾亂視聽,並不能攪渾一湖水的沉浸和平靜,相反,力透紙背的力量,直指人心。那些頻繁出現的赤裸骨骼,是人類共同的模樣,但在這裏,無疑成為韋爾喬直接介入與抵達的終極。森森、嶙峋的白骨,是暗喻、警示,同時也是獲救的出口!——當我們弄幹淨自己的身體,還能拿什麼區別於其他行走的同類?他是不是早於我們,看出了人類共同的垢病,還有熱望和神往?那些看不見的內傷啊!
人鄰是我喜愛的詩人(這與是否認識他的“真人”無關),這一次,他仍然沒有讓我失望。他懂韋爾喬,懂他的另一個世界;他懂得什麼叫“恰當”和“妥帖”。他說很少的話,隻是走在你前麵一小步,領著你看,陪著你停頓、凝視。他深諳藝術樸素的魅力,深知哲學與詩的要義,不斷地斷句、回行,頻繁地使用標點,讓大段大段的時空,空著,像把空曠的原野,留給青草,留給你放遠的目光,發呆、傻掉,隨你。而那些少且精的文字,像細細小小的針尖,一下一下地,解析著:什麼叫——疼。
人鄰說,“你的湖水/十年那麼長,百年那麼長。/可是我,我隻是兩個膝蓋之間/挪動的一點塵土。”
是的,那些靜默的雨傘、披肩、蘋果、蓮花、蝴蚌、炊煙、花朵、樹、烏雲,都與他一起睡去了。但我們,必須代替黑夜醒著;並且,幫助黎明完成一次又一次出升,幫助大地完成一次又一次旋轉。爾後,雙手合十,落地為塵……
一日重生
那次,我在王府井書店一下子買了七本書。這是第七本——是在我把它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幾個回合後,最終收入囊中的。
女人多是感性的,像選購其他商品一樣,它的封麵首先吸引了我:幾近落盡了樹葉的林秒,順著風向微微地傾斜,向右,並不十分誇張,完全是堅持與承受的狀態,看不出被動的無奈。樹梢之上,是碩大、渾圓的昏黃落日(我願意相信那是落日,而不是冉冉的朝陽),落日之上,是一頂帶著速度旋轉上升的綠色寬簷帽,看樣子,它應該是上升到最高處,馬上就要沉墜了——像落日一樣,沿著固有的軌跡,滑翔。之後,黑夜降臨,岑寂的開始騷動,昏睡的開始蘇醒,沉默的開口說話——
退役棒球運動員查爾斯·貝奈特,在經曆了成熟男人所遇到的種種尷尬之後,已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事業觸礁、婚姻解體、酗酒成癮、眾叛親離,連自己的寶貝女兒成婚都不願讓他露麵。他深感生不如死。於是,他以全速解脫苦難的速度,駕車疾馳奔向死亡——可是,死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做到!他自殺兩次,都沒有成功,這多麼令人沮喪!但是,就在他落在石頭和樹枝的包圍中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恍惚與現實之間,在肉體與精神之間,在此岸與彼岸之間,他見到了八年前離開人世的媽媽!
於是,媽媽給了他修正和改過的“一天”,給了他重新“起頭”的一個不可思議的機會。媽媽領著他,來到了他們從前的家鄉——椒穀海灘鎮,他們在老屋裏聽爵士樂,坐在餐桌前吃煎餅、炒蛋、金槍魚色拉、粗糧麵包三明治,媽媽用消毒藥水和毛巾替他清洗弄髒了的胳膊,看他和妹妹在餐桌上刻下的歪扭扭的字,他聽到媽媽與爸爸離婚前的爭吵,媽媽送他上大學那天的點點滴滴再次重現,他們還在老街上走、拜訪老鄰居。最後,他們還見到了爸爸的另一位妻子……
可是,一道強光閃現,媽媽哭著,消失於微茫之中……
這不是鬼故事,它一點兒也不恐怖,也不會有稀奇古怪的感覺,有的隻是溫暖——相當地溫暖;還有,傷感。文中,一會兒是媽媽的信或便條,一會兒是貝奈特的記事本,一會兒是為“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的檢討,一會兒是“媽媽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的告白。一會兒是過往,一會兒是現世。我們不必在意哪一處是“真”,哪一處是“假”,那是多麼幼稚和無用的事啊!我們隻管跟著他們,往前走——
這是如此特別的一天:午夜、早晨、中午、夜晚,與我們經曆的每一個新鮮而陳舊的一天一個樣兒。但是,它確實又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天。也許,我們一輩子也不會有這樣的經曆——但願,我們永遠也不要有這樣的機會,永遠不要有這樣的譴責與懺悔,永遠不要有這樣的眼淚與撕心裂肺。當我們活著,就坦然地活著,所有的榮耀、幸福、快樂、歡娛、嘻嘻哈哈,都來吧!麻煩、痛苦、艱辛、倒黴事,願意來也來吧,隻要我們站直了,挺住。或者趴下了,再爬起,都行。隻是——不要再沉醉不醒、迷迷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