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單行道(3 / 3)

一邊是一家三口歡天喜地的迎接,一邊卻是送上門來的罰單。具體繳了多少數目的罰款,我也沒問過,反正,小妹是繳了錢才被允許來到人世的,她父母欠她的——從她一出生就欠。

現在,仍有朋友偶爾讓我替他們或他們朋友、親友的孩子起名字,記不準起了多少個名字了,那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帶著我送給他們的獨特的標簽或符號,在茫茫人海中快活地奔跑、玩耍、成長,卻並不為我所知。但小妹的名字卻是我的“第一個”。不知受了哪個順眼的女孩的提示,“就叫宋曉薇吧。”也不知道自己的本意是叫宋曉薇,還是宋曉微,這麼多年我也從沒想起去看小妹的戶口本或作業本,反正這個名字就這麼叫起來了。想起兩年前,在鞍山的一個歌廳裏,一次聚會的熱烈氣氛中,有朋友滿臉柔情,搖晃著身體,手持麥克唱得深情而陶醉,隻有我心獨自寒涼,“有個女孩,名叫小薇……’,

印象中,小妹從生下來去的最多的地方不是幼兒園、學校,而是醫院,大大小小的醫院,市裏市外的醫院。我看到的小妹永遠都是病俠俠、賴巴巴的,瘦小,膽怯,偶爾皺著眉,被嬸子抱著,或牽著,從沒見她有過小孩子的活蹦亂跳、少年的天真爛漫、少女的鮮豔明麗……我始終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智力,確切地說,也從沒想捉摸過。那時候,父母根本沒有時間和耐心管束我們的腿,他們整天想著的是要怎樣填滿我們的嘴。所以我們就起早貪黑掙命地玩兒,馬路上沒有多少車輛,白天黑夜也不怕什麼壞人,我們就滿世界亂跑。有時我自己跑了半個城去看奶奶(奶奶與叔叔住對麵屋),見到小妹,她不說話,我便也懶得說,就當她是個溝通起來比較費勁的孩子。記憶裏,好像她連親口叫我一聲“二姐”都沒有過。她長那麼大,我們竟沒有一次認真交談過,更不用說是“傾心地”了。關於小妹的消息,多是我從瘋玩的疲憊中,停下來喘息時,從爸媽的談話中獲得:她又住院了、又出院了,隻有那時,我才會想起她……

大約她並沒打算待長,來這個家裏逛一圈兒就走,就像女孩子逛商場一樣。十幾歲的時候(記不清了),她就急急地走了。那是一個凜冽的嚴冬,市二院出具的死亡報告單上,寫著比天氣還徹骨的三個字:尿毒症!……她走這一趟的目的就是來讓父一母傷心、親人哀坳的嗎?就是來把家裏的錢財全部席卷一空的嗎?這樣說恐怕不妥,這樣說對小妹也是不公平的,但事實上,她就是這樣迅雷不及掩耳地消失了……到二院見到嬸子時,她已哭得死去活來,時不時地休克……我的眼淚流下來,完全是因為一位母親的悲痛!

這次她的提前退席,她狠心地離開,已沒人再給她開具罰單……小妹走了,但她給人們留下了什麼?這麼多年,我們親眼目睹了叔叔家怎麼一點點變得捉襟見肘,我們小小的心靈替叔叔難過、氣憤,也鬧著別扭,“怎麼就不聽話呢?如果你沒有能力養她,為什麼還要生她?”當然,這個疾病的風險並不在叔叔考慮的範圍之內,但起碼有著不可逃避的因果關係。遇到這種意外,作為手足,爸爸怎能呆得安生?看看事已至此,爸爸歎氣,又不忍心袖著手看他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兒,就替他們辦了手續,在市場賣些蛋糕、煙酒之類的商品,還利用星期天借來朋友的212吉普幫他們進貨,沈陽、鞍山、錦州地跑。每到年節,市場銷售旺季,爸爸更是一門心思在叔叔那裏。連我們都生氣爸爸,“幹嗎老是沒記性幫著他們,連句好話都換不回來,又出人力、物力,又出財力的!我們的日子也不寬裕!”可是,就是這樣的打拚,叔叔家的日子仍是入不敷出,小妹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吸取著他們的汗水和淚水……

民間的習俗是不能改的。因為小妹沒有出嫁過,算是“孤女”(不知道這兩個字寫得對不對),不能入墓園。火化後,弟弟曉海捧著那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一行人跟著,忽拉拉去了事先托人找到的空地——那空地界於村莊和稻田地之間,埋了。墳前,放著小妹喜歡的蝴蝶標本——像一隻蝴蝶,她從愛她的人們的視線中,輕盈地,飛走了……

不知道是我沒有在她的名字裏賦予足夠的堅毅、剛強;還是她本就如此薔薇花兒一樣容易盛衰……我沉默著,繞開那些浮遊的往事。隻有不經意間想起,才是一顫,不是心疼,不是心酸,這樣的表達都不夠準確,但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更合適的詞語。環顧左右,我恍然覺得孤單、蕭瑟,無依無憑——小妹就像斷了的枝條,最先剪斷的枝丫,走在了時間的前麵——與我們相比;她是眼尖的,她悄沒聲息地最先踏上了通往泥土的那條路——那是一條抵達終極的抄近的小路……

孩子,其實你不必太優秀

高高、細細的個子,長長的脖子,纖纖的手、腳,烏金似的發或高縮、或披著,麵目也清秀可人。她是個縮小版的美人兒,像個尊貴的小公主,任誰見了也不能不放軟目光,嘴角露笑。

事實上,她的爸爸、媽媽也是把她當做公主來培訓的。不說平時,單說星期日吧。除了完成學校的功課之外,從早上七點起,她就開始了在小城裏與時間和技藝的周遊——上午是鋼琴課、美術課,下午是體操課、珠腦速算課,晚上還有英語課。當她拖著疲憊的小身體回到家時,大多已是月上柳梢兒、形容憔悴。可是,如果還有“空餘”的時間,她還要來上一個小時的朗誦,或半個小時的莫紮特、肖邦、貝多芬什麼的。

因為她在學校是護旗手、是校合唱團和舞蹈隊的骨幹、是學生會幹部、是班長,所以,她要把自己訓練成“複合型”人才;所以,一到休息日,她就不得不比在校時還忙。

並不隻是她一個人辛苦,為了照顧好她的飲食起居,她的媽媽——被當地人稱為“崔大美人兒”的媽媽,才三十幾歲,就早早地內退回家,先是開起了美術社,後來又開了一間鮮花店。那幾年,正是人們渴望美並開始實踐美的大好時期,崔大美人兒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在有品位的單位領導、法人與兩個店之間遊走。漸漸地,在那個城區,她家的兩間門市已相當知名——就像她的女兒那麼知名一樣。

當初,為了女兒能夠出人頭地,她甚至在選擇行業上也頗費了一番心思。美術與鮮花,想想都讓人心中美滋滋的呢,“這對孩子潛移默化的影響非常重要”。她經常這麼說。因為她為女兒設計的目標是美國或澳洲的某某名校。從事的職業是演藝或傳媒,最次,也得弄個外企的主管當當。

她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為了女兒,星期日,她把生意交給雇來的小店員,一整天全程陪同著女兒。就在女兒“正在進行”的各種課節期間,她也不忘加強自身的修煉。她並不像有的孩子媽媽那樣三一堆倆一夥地嘰嘰喳喳、東家長西家短、孩子丈夫老婆婆地沒完沒了。而是從自己的小坤包裏拿出《讀者》《青年文摘》或《通往哈佛之路》之類的書,背過身去獨向一隅,一言不發。

在家裏,隻要女兒在家,她就要放輕腳步、不說髒話、偷偷地練習英語單詞。偶爾,還動筆抄寫一些精美的小短文。甚至,正與他們家老沙熱火朝天地幹著架呢,忽然聽到女兒放學的聲音,他們都會主動地忍氣吞聲,並擠出燦爛無比的笑容。

但是,初二的某一天,女兒卻忽然失蹤了!

沒有任何理由——如果非要深究出理由不可的話,恐怕就是她“說”了女兒一句——這次月考,女兒不再是群龍之首,而是退步了三名。

這也算理由?

接下來,熱鍋上螞蟻的日子可想而知。他們的生活從每日的詩情畫意,變成愁雲慘淡。起初的四處奔走、尋找還是秘密的,不管怎麼說,說出來總不像受到嘉獎那樣風光,總是讓人瞳目結舌、說三道四的事兒。後為,他們的耐心和焦心已容不得他們遮遮掩掩,遍尋了所有的親戚朋友而無蹤影之後,幹脆開始發傳單、打廣告、上網發帖,還跟著有影兒、沒影兒的“疑似”千裏迢迢地去確認。最後,甚至連美術社和鮮花店也關門閉店。老沙也從供銷社回家當起了專職爸爸。可是,叫他“爸爸”那個人在哪兒呢?孩子嗬,你是這樣……還是那樣……了呢?後麵的空格,也隻能在腦子裏猜測,有誰“敢”、有誰“忍心”填寫出來呢?

之後的幾年,他們生活的主要任務、全部意義,由原來異常單一的“打造國際型精英人才”變為“尋找女兒沙穎川”。

那是一個下著清雪的寒冷早晨,老沙裹了件破棉襖,按響了我家的門鈴。開門時,我幾乎認不出是平日裏衣著得體、言談有度的老沙。好像他的話也凍住了。在沙發上坐了好一陣,老沙才懾懦著說出來由——我們終於聽明白了,他是來借錢的。為了女兒,他們已花光了半輩子的積蓄。一說話就臉紅,那麼實誠憨厚的一個人卻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不會換算,當時的那些錢,相當於現在的多少。但是,我們毫不猶豫地拿了出去。那時,其實我們也不富有,剛剛起步的工]一正缺血一樣缺錢,但還有比救孩子更重要的事嗎?

又是多年過去了,大約我們也有些老了,常在吃飯閑談、回首往事的間隙想起老沙,想起他們不知所蹤的女兒。但是,竟不忍打個電話問問:孩子找到了沒有?哪怕輕聲地問。隻是我們偶爾見到老沙時,從他茫然無助的眼神便知道情形依舊。

可是,那一年——那一年到底是哪一年呢,我倒是忘了——在人群中見到老沙,我們談一些別的事情,沒提他借的錢。可是順便地——我隻是順便地問了一句能夠讓他想起借錢的引子。沒想到,萬萬沒有想到,老沙低著的頭含混地點了點:回來了。更沒有想到的是,老沙的表情平靜如水,仿佛說他去了趟菜市場又回來了,那麼簡單。天啊!我大張的嘴巴怎麼也合不攏,眼珠兒也轉不動,真不知道該用問號、感歎號、還是省略號來續接我們下麵的談話……

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那個曾經公主般鮮亮、可人的漂亮女孩兒漂泊在外數年,有過怎樣不堪的際遇,有著怎樣的身心摧殘、思想變化和精神的履曆。更不知道她是怎麼跋山涉水地回來,回到她自己原來的生活中——對於那些曾經的痛苦與磨難來說,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奇跡!

那天,在夜市的一角,我看到一個人正在聚精會神地在雞蛋殼上畫著京劇臉譜。我認識他。他原來是京劇院的演員,演了一輩子戲也沒演上主角。但是現在,他的京劇臉譜已賣到國外去了。不過,他偶爾還會安靜地坐在那兒畫嗬畫的,並視心情也有可能會微笑著白送路過的某個小孩一個老旦或小醜。

沒有任何關聯,莫明其妙地,我卻忽然想起老沙的女兒。也許,噩夢已回到過去的夢境,她已經修複好身心的創傷,開始新的生活……;或許,在一群群快樂的售貨員、服務員、打字員、話務員、幼兒教師……當中,有一個就是她;或許,她本來就應該那樣平常、平實而快活、忙碌著。即使遇到一點小麻煩、小挫折,也像太陽雨,下過就下過了,而不是摧枯拉朽的山洪或台風……

其實,我們不應該強加給孩子更多的要求和奢望。孩子是生命的延續,絕不是翻版。高高在上的,往往是我們可敬、可愛而可憐、可歎的父母心。

隔夜親情,

一個星期天,我歪在沙發上,正在開著冷氣的屋子裏看《羅馬假日》,享受浪漫,他打來電話,嘈雜的背景中他急切的聲音傳過來:“快過去看看吧!”他正在去長沙的路上,就在飛機落地打開手機的瞬間,聽到了他爸帶給他的壞消息:他奶奶剛剛過世!處在青島轉機的中途,那邊的事情又急,他隻好打電話給我。遇到這種事,本來就頭暈腦蒙的,他又不在家,心裏便亂糟糟的沒了主張,我連忙呼了他的司機,急急地下樓。

說實話,我與他奶奶平日幾乎沒有什麼聯絡,隻是每年過年在公公婆婆家見一麵,給她些錢。如果這個“年”沒見到,那麼下次再見,就說不上是哪個“年”了。

把電話打到公公的手機上,才知道他姑家是在城鄉結合部的一個村子裏。去時,他奶奶已經躺在東屋的炕上,蓋著黃色的遮屍布。他姑和公公婆婆搓著手屋裏屋外地轉。遇到這種突發事件,誰都會亂了陣腳。倒是村子裏請來的檳相有條不紊、安之若素,給殯儀館打電話、找遺像、聯係車輛、通知親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親人。他奶奶生養二男一女,生前跟他姑住在一起。他叔已於十年前,在某個十字路口,騎著摩托鑽進橫衝直撞的車輪下。他嬸是天傍黑兒的時候才看見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他嬸,是在他叔的葬禮上,如今見到,她已褪去了幾分從前的銳氣,幹瘦、恍惚,臉上滿是老年人的氣象。她槽開褲管讓我看她紅腫淤膿的雙腿,看得我揪心。我想象不出她過去是怎樣的風風火火、說一不二,看著立於兩側她高高大大的一雙兒女,倒是體會出她的艱辛。那晚,我與他嬸、他姑、鄉鄰,嘮了許多家常,我不知道還有那麼多話題藏在腦子裏,關於土地、關於植物、關於鄉情、關於人心……

院子裏開著大簇的芍藥、串紅,還有別的,叫不上名字的什麼,總之是些很皮實、很俗豔的花兒,反襯著凝重的氣氛。我們坐在過堂裏,等待天黑,交換沉痛。打開過堂的後房門,便看見後園子裏種著大片的蔬菜,豆角、黃瓜、西紅柿等家常菜,抵著房簷還有一棵櫻桃。門是那種紗門,輕輕一推就抖動著開了,跟小時候奶奶家的房門一樣,隻是後園子裏缺少了我時常爬上爬下的兩棵桃樹。奶奶去世時,我正身懷六甲,按民間習俗,“雙身子”是不允許奔喪的,沒辦法,這輩子就那麼眼巴巴地錯過了與親愛的奶奶的最後一次“告別”……

殯儀館的車來了——那是怎樣的一個小房間嗬,那麼小,奶奶躺在裏麵還空出那麼多沒用的地方,四個人彎腰把它提起來,對,是提,輕飄飄的,跟來時放在地上的感覺一樣。我懷疑奶奶的靈魂是不是先於沉重的肉身已升到了高處?……姑的哭聲突然、陡峭,來勢凶狠,我心顫抖,眼淚是什麼時候落下的,竟然全無覺察。三尺長的木匣,輕易地就收容了八十年的光陰……

我被分配了一些角色。那時,我已經不是單純的我,我的主要角色是——他,我要代替他,做他和我應該做的一切,雙份的,複合的身份。我像親孫女一樣,戴重孝、悲痛、重新審視生死在我身上的具體感受,但又不能完全沉灑,我必須清醒地知道還有什麼事情要做,問問明早出殯的車、提示明天飯店的菜單、隨時留心體弱多病的公婆、陪來客在堂前鞠躬吊唁、看花圈會不會被雨水淋濕……怎麼?怎麼竟成了主角?一下子就成了?

我們等待的時候,雨已經停歇,低窪處的積水還沒有幹透,像我們時斷時續的淚還留在腮邊。火化間的外麵,我們沉默著,等待,等待一個人在離去的路上排著隊奔赴;等待一具能走會笑的物質,慢慢地——從肉變成灰……衝動得直想擁抱活著的每個人!哪怕是平日裏仇恨的人!

兩個大煙囪直直地冒著煙,火化間的外牆上鑲著一塊小牌,上麵規規矩矩地標明禮炮的價格,端正的字體如同不容篡改的司壽者的麵孔。人死了也可以放禮炮嗎?我原以為禮炮隻代表喜慶,卻並不知曉還有它途。禮炮轟鳴,震顫心肺,難道是為了歡送靈魂完滿的歸宿嗎?那個看不見的神秘的東西淩霄升騰……鼓樂的聲響是四個孩子弄出來的。我不知道他們青春歡悅的心,與冰涼殘忍的死亡是怎樣妥帖地對接上的,包括那個告別大廳裏手持話筒的女孩,雖然她的聲音和情緒是低回的、悲傷的,可她的麵容那麼光亮、新鮮,我仿佛看見她一轉身就皓齒綻放滿臉燦爛的陽光。可是,是她最後分開了陰陽兩界,扶搖直上的是靈魂,而留給親人的唯有痛不欲生……她對死亡理解幾層?像那一杯骨灰,尚存多少“人”的餘溫?

最後剩下的多是至親。紅絲絨袋子裝著的骨灰放在棺材裏,棺材放在車上,我們向墓地進發。三個壯漢夜半起來挖開的墓,正敞著,足有三四米深。男人們喊著號子,齊心協力用粗的繩索慢慢把棺材引下去,合葬……那個三十年前撒手西歸的老頭兒是他的爺爺。他爺爺三十年前就有自己的小賣鋪,所以,他奶奶有理由給我婆婆臉色看。那時公公還在外地的一個工廠工作,為了支援我們這兒的新廠建設才來到我們的土地上。有一段時問,婆婆暫時沒有工作,還帶了他和他哥留在他奶奶家,所以他奶奶時常把鍋碗瓢盆弄出很大的聲響,做飯也是原定量不變——隻添水不添米。

下葬。哭聲四起。我挽著婆婆,很高的太陽、傷心、連天的疲倦已使她的體力嚴重透支。這一陣哭聲還未落地,那一片哭聲又起。我們誰也沒留意,嬸是一轉身就撲到另一座墳上的,“我來看看你……十年了,你丟下我不管……”婆婆示意我退後兩步,這時我才看清緊臨爺爺墓的另一座墳瑩。那是叔的墳。嬸跪在那裏,用手指挖著墳上的土,聲音淒切。她兒子上去把不能自持的嬸拖走,她的女兒架著她的另一條胳膊……我覺得嘴角是鹹的,抹一把臉,竟然全是淚……

草草吃過飯,安頓好一切,我就坐了車,回家。路上,同車的嫂子笑著說:“老太太真是穿了那件衣服走的呢。”“真的嗎?這個老刁太太!”我也笑笑。有一年過年,嫂子花了一百多塊錢買了一套純白的宜爾爽內衣送給奶奶——嫂子是特意買了白色的,因為她知道奶奶愛幹淨,怕別的顏色不喜歡。嫂子樂顛顛地端著新衣服過去,不一會兒又笑嘻嘻地從婆婆家的小北屋出來,“老太太沒相中。哎喲,買套白的,當裝老(出殯)衣服正好。”沒想到,她真的是穿了那套內衣走的。嫂子也算是盡孝了。可是我呢?心裏很是悲傷。是物傷其類的悲傷嗎?好像不完全是。路上,我忽然想起婆婆說過,奶奶動不動就會把姑痛罵一頓,還說一些本不該是媽說給女兒的異常難聽的話,姑哭著,忍著,不回一句。想想看,在她刁蠻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寂寞、淒清呢?三十年嗬……有誰肯認真地聽一聽、想一想?

回到家裏,我倒頭便睡,醒來時,仍舊感覺窗外的豔陽虛幻,不真實,與自己的心情隔著一層什麼,貼不緊;走路也是一腳高一腳低的,明明是平坦坦的路,卻仿佛踏著坎坷……這個光景迷離的世界,的確需要偶爾的提醒,但以“死亡”做代價,未免太過殘酷了。

火車穿城而過

在昏黃的餘暉中,像一道落霞,遠遠地貼在了天邊,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那樣的時刻更能準確地體會到那個字——空。

那是小城裏的最後一趟車次,雖然現今的大地上,所有的輪子都在憋足了勁兒地多拉快跑,但是能經過這裏的火車也還是那麼有數的幾列。那一趟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不僅僅因為快,還因為它跑得足夠遠。

每天晚飯後,消暑的人們就會三三兩兩地跑來看火車。其實火車也沒什麼好看,隻不過,一整天的褥熱退了威力,他們要出來吹吹風,消食、放孩子,或者通狗。

這是護城河的邊緣。護城堤像臂膀一樣隔開了有可能的危險,嗬護著車水馬龍,還城市以安全。堤的斜坡上種著短茸茸的草坪,像地毯;沒種到的地方,野草野花便倔強地揚著臉。堤壩下邊,時有一小片一小片整齊的綠色植物,矮棵兒的,一簇一簇連在一起,不認得是什麼菜。從這樣方方正正的田壟望過去,就會找到它們的主人,在護城河的岸邊,一天一天,過著城鄉結合部有守成有矚望的生活。

那房舍分明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樣子,低、矮,帶庭院,房前屋後露著黑黑的土一那些平頂的磚房,與不遠處喧囂的繁榮不大相稱,聽說馬上就要拆掉了,同馬路對麵的高樓一起跨進現代都市的行列。晚些時候,也許會有燈光從窗子裏瀉出來,橘黃色的,讓人溫暖、回憶過去。燈下不睡的孩子是不是我?大麗花開得正豔,幾天不見就已高過肩頭,俗豔,但是好養,愛說愛笑的脾氣,親切,像我們的童年。敞著懷兒的孩子,嘴裏叼著吃食,邊跑邊追趕著同伴,身後的院門兀自在晚風中開開合合。房頂上,魚刺的電視天線歪斜地支著,像壓抑不住的樹梢和孩子們初寫的漢字,藏不住成長和奔跑的渴望。

雖然我不是每天都去看火車,但也幾乎是常去。去的時候,一個人走走停停,蠻享受的。隻有那一次是與兒子同去。

那天,兒子新買了賽車,恨不能連夜在馬路上飛奔,可是,車來車往的大街上,還沒有他這個初學者的位置,到哪兒去練練本領呢?最後,我們想到了護城河的大堤。

到了大堤上,沒了管束,兒子自己也放心下來,就加快了腳步,歪歪扭扭地遠去了。起初,他怕遇人遇物不能及時處理,騎得很慢,我就在賽車後麵跟著跑,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他是教練,我是運動員,在拉練我呢。漸漸地,體力不支,我就落在了後麵。徹底鬆了手腳,任憑我怎麼喊叫慢點慢點,兒子還是很快就隱到了一個斜坡的下方。

兒子會不會給人撞倒?或者自己摔倒?但是不在我的視線之內,我也無能為力。隨他去吧!心裏雖然這麼勸著自已,但還是放心不下。遠處是一個從未到過的村落,犬吠更讓我不得心安,我便像隻呆鵝似的隻管奮力地跑跑跑,無心聽四下的動靜。

就在我心急火燎氣喘籲籲的時候,前麵出現了一個身影,並且一點點清晰起來。“媽媽,這邊的風景太美了!”兒子是個不太擅長抒情的人,這麼誇張的讚歎還是很少見。這荒荒的野外,能有什麼“風景”。

放慢了腳步,調勻了呼吸,我才有心思看看身處的境界。水,到處是水,大小麵積不等的水係,從護城河的主動脈上支來岔去,卻並沒有遠離。到處是綠,大部分是不存任何奢望的綠,它們隻管綠給自己看——荒草、野花、任意瘋長的樹,我還認出了小時候挖的野菜。

因為我嚴肅的告誡,兒子不得不在前邊磨磨蹭蹭地騎著賽車,偶爾,把大長腿支在地上,恍若我們的青春時代。

然後是大麵積的靜寂。那靜寂不是沉寂,是時斷時續間歇式的,沒有路人經過,沒有蟲鳴的時候,幾乎能聽到水嗬草嗬呼吸的聲音似的。近乎天籟。

那聲音就是那時候聽到了,從遼遠處傳來,我甚至懷疑它的真實性。順著風聲,我側耳傾聽。遠處有唱戲的聲音,確切地說,是單一鼓樂烘托下越拔越高的女聲,而不是現代音樂在各種打擊樂、管樂、弦樂的混合作用下,近乎於呻吟的氣聲。那陡峭的女聲,讓我想起老家槐樹上的高聲喇叭,伴有不太清脆的雜音,漁隧啦啦地響。老人們搖著蒲扇和腦袋,哼哼吧吧,眯縫著眼睛,像喝了幾兩燒刀子酒,吃了幾片肥肉,很解饞的樣子。那時候,磚牆或斷土壁上,通常寫著這樣的標語:“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一以我小學二三年級的水準,並不理解那些標語的具體含義,但卻背得滾熟。那聲音讓我想起漸漸走失的童年,蔬菜一樣寡淡而營養的童年。荒野、池塘、夜晚的奔跑、豪雨的午後、早夭的玩伴……我不知道童年的記憶在匆促的一生中,會種下怎樣溫情頑固的種子,它是一個人的暗傷呢,潛伏著,潛伏著,不定期發作,也許你自己並不知道,直到偶然的時刻驟然間觸疼你……

我聽著,想著。那陡峭的女高音還在,盡管仔細辨別,仍不甚明晰,老半天,有一兩聲,或者一個音在慢慢攀爬,而我怎麼努力,也聽不到來自過去的掌聲……有朋友的短信嘀滴答答地傳過來,把我從交錯的時空中拯救出來,而我的思緒卻立刻神馳到另一方熟悉而又陌生的水土。邀邀星漢,灼灼情思被一絲看不見的光波連綿著,遊絲一般,不豁,不斷,這多多少少讓人感歎,無言。

分秒不差!鐵軌鏗鏘,火車飛馳而來,劃破寂靜,遠遠的,要擁抱戀人的急切,該是帶著怎樣的熱忱……我站住,怕速度帶起的風把我吹倒——那時候,我已弱不禁風——我站住,看那橘紅色的列車長嘯著,駛過,留給我的,是一個個恍然的窗口,而有一張模糊的臉,就藏在窗口的背後,不太情願地,被轟鳴的列車帶走,被匆忙前行的時光專列帶走。

兒子喊叫著,奮力向火車的方向奔去,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使腳步更快。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對,是湧!所有的人,所有的情感,不都是在以火車的速度飛馳而過嗎?不能細想,真的不能,我們在旋轉的大地上跑得太快了,那些停不下來的情感和生命!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事情。

癡癡地看著列車遠去,像每次那樣,我目送它,直到它像晚霞一樣,被黑夜和遙遠的寬大袍袖裹走。那一天,我發呆發傻的時間明顯更長一些。

火車過後,天一下子就暗下去。一路上,我緊緊拉著兒子的手臂不放,脆弱異常……還沒到家,我們和城市已淹沒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能生活在這樣一個城市裏是有福的,火車穿城而過,像某種唯美而傷懷的情結,讓你在飛速中偶然地停下來,回到過去。就像有江河在繁華中流過,是多麼難得的緩衝和昭示嗬,它讓我們每時每刻見證著:流逝……

月 嫂

我見過她三次,一個月內。

第一次見她,是在醫院的婦產科病房裏。她穿著白底紫花兒的家居服,梳著這個城市裏女人們剛剛時興的卷發,一會兒給嬰兒喂水,一會兒換尿布。我隻顧趴在床沿兒,看朋友才來到世上幾個小時的小女兒,聽朋友疲倦而欣慰地回放痛苦而幸福的時刻,看著房間裏不停走動的她,便當作是朋友請來的經驗豐富的朋友,也許是親人。看著一尺半長的小家夥,我隻是一個勁兒地咧著嘴,傻笑,而她卻手腳麻利地幹這幹那,還不時指導著,頻繁地回過頭來示範給我的朋友看。

正用熱水洗奶瓶子時,她的小靈通響了。她像被熱水燙了似的,趕緊丟下奶瓶子,撲向手機,止住喧嘩,走出門外,回手帶上房門。我聽到她低低的埋怨,不該在這時候來電話。

知道她叫“月嫂”,是第二次見到她。在朋友的家裏。

開門的時候,她的手裏正端著捏了一半的餃子。她一邊朝裏間扭扭頭,示意我先坐客廳,一邊緊走兩步,走向廚房,灶間有魚的鮮香味道飄散出來……

“昨晚兒都沒睡好,娘倆兒正補覺呢。”她用勺子攪了攪灶上的湯鍋,又重新坐到了麵板前。

我跺手跺腳,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見大人和孩子睡得正甜,索性洗了手,挽了袖子,想與她一起幹。

“你是客,坐那兒吃點水果吧……如果非得幫我不可,就把香菜洗一繕兒,在冰箱上格裏呢。”她把兩句話接得很近,幾乎沒有停頓,讓我覺得我們都是自家人了,而躺在裏間床上的那兩位,倒毫不相幹了。

她搖晃著腦袋,若有所思地說,她正想著給孩子取個啥名字呢。話一出口,自己倒先啞然失笑了。

“也不想想自己是誰,還操心人家孩子的名字。”又是沒有停頓,接著又說,“管他呢,我先叫著,嗯……,叫晶晶?明明?還是亮亮?嗯,還是晶晶好點兒,看小家夥的眼睛多亮,多透明!”

這次笑的輪到我了。我說,你可真有意思。心裏卻說,這人……

見我笑她,她大瞪著眼睛壓低聲音說,“別看我不識幾個字,有好幾個孩子的名字是我起的呢。”我仍是笑,很不以為然地笑。

她說,她已經攢滿了兩大本影集了,全是她帶過的孩子的照片,孩子的名字、他們父母的名字、住哪兒、電話,全在裏麵,沒事的時候,她就拿出來看看,“看著看著,有時還沒出息地掉兩滴貓患子(眼淚)呢,嘿嘿,想啊……”

“噢?是嗎?看不出你還真挺細心的呢。”

“光細心還不行,還——要——有——愛——心。”她每點一下頭,吐出一個字,極鄭重地。

我一愣,抬頭看看她。足足五秒鍾。

“愛心”差不多是書麵語,從她嘴裏說出來,雖然也順暢,卻覺得過於簇新了,就像她穿職業裝一定不恰當,而這身湖藍的碎花兒居家服,才更適合她。但我已經知道,從哪裏切入話題了。

很自然地,我問起了她的家事。

她是個離婚女人。除了種高粱和玉米、養雞喂豬,她就再沒有其他一技之長了。但是,她還是丟下了莊稼、菜地、房舍和親人們無盡的淚水,義無反顧地離開生活了四十年的村子——她想離開濃得化不開的陰影。

……她到了北京。

可她一時沒啥可做的,又不好在別人家幹待著,她就早出晚歸,像上班一樣,每天靠礦泉水和幹餅子充饑,失魂落魄地。有一天,七轉八轉地,她就看到了一個尖頂的建築,一扇鏤空的鐵藝側門開著。起初,她還不敢往裏走,站在外麵遠遠地看。後來,她見有幾個老人走進去,便悄悄地尾隨著他們,走進去。她聽到了什麼?是洗心革麵的聖潔梵音,還是飄渺的天籟?她看到了什麼,是一地虔敬的祈禱者,還是低暗的光線下雙手合十的懺悔?如一杯溫水流進她多病多傷的肝腸,她的眼淚簌簌流下,不由自主地,跪下去……

她一路打聽,倒了三次公交車,在潘家園舊書市場買了兩本《聖經》,一本大的,硬殼兒,燙金字,放在家裏;一本巴掌大,塑料軟皮兒的,隨身攜帶。人在無望的時候,往往會借助於某種東西得以解脫。我不知道神秘的宗教給了她什麼,可是,她已不像從前那樣陰鬱和萎靡。

在村子裏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幫助下,她先是在一個轉不過身的小吃部,蒸像她一樣白胖胖暄騰騰的饅頭、花卷兒;後來做鍾點工,像蜘蛛一樣,把自己吊在城市的玻璃上;再後來,在長途客車站的過街天橋上賣盜版碟、假發票、散發小廣告,“就差沒賣身了哈哈,仔細想想,真對不起北京和北京人民……但我想,就是死,也不回村上了……”

她低垂的目光,落在手上正縫著的嬰兒服上。她的口氣,像針一樣硬,我想,當初,她一定就是積蓄著這樣尖銳而堅定的力量走出村子的。那時,我們已坐在沙發上了。

“後來熟人的親戚說,你挺有耐心的,做月嫂試試吧,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工錢又高。就這麼著,我就當上了月嫂,沒想到一幹就幹到現在。人嗬,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現在回想那時的一些想法,挺可笑的,這不,我又回來了。”她的笑重又溢在臉上。

是的,她不僅“活”過來了,還離開了北京,回到了離家僅四十分鍾的這座城市。

“你脾氣真好,如果我的朋友或同事有生小孩的,我會把你介紹給她們。”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句話像台燈的旋鈕,她狡黯地一笑,眼睛的亮度明顯增加了幾分。這時她的目光是我願意看到,真純、本初而又契合身份。

“我的運氣總是不錯,總能遇到好人,亂七八糟的事兒一次也沒遇過,真的,一次也沒有。”她開始加固嬰兒衣服的帶子,並用力試了試,順便抬頭看看我。

“是你自己幹得好歎。不過,能有啥亂七八糟的事兒呢?”我漫不經心地說。

“啥事?多著了,”她連忙瞪大眼睛,提高聲調,“我們公司的一個月嫂,被雇主說偷了錢,硬是被打破了頭,現在還有疤痢呢;還有一個,用奶瓶子給孩子喂奶,喂嗆著了,還沒幹滿半個月,就讓人家給退了‘貨’;還有更厲害的,差點兒被……強奸……”

她說最後兩個字時,聲音陡然小下去,顫巍巍的。我大張著嘴巴,無言以對。她不等我回應,連忙換了顏色,“我運氣好,總能攤上好人家,真的,一次倒黴的事兒也沒碰著,一次也沒有。”她臉上的喜氣,就像中了一次小麵額的獎,至少也中了三塊肥皂或五個麵包。

“我還能教育人呢。”她笑笑,又說出了挺出位的第二個詞“教育”。

“有個女人,不是正常的兩口子,嗯,是‘小’。那男的是個什麼人物,剛開始,他還隔三差五地去一趟,在屋裏轉一圈就走,丟下幾個錢,或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後來,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女人就哭,說他原來是愛她的。傻孩子,啥叫‘愛’啊?他家裏有老婆有女兒,隻是想再生個兒子,她還沒看出來。天天哭,奶水都吊回去了,孩子不夠吃,大人孩子一起哭。我咋勸也勸不好。一天夜裏,我迷迷糊糊聽到動靜,一睜眼,我的媽呀,床上、地上都是血,她自己按著手腕子……那場麵,嚇死人了……我趕緊給那男的打電話,他說在外地,鬼才相信!後來隻好叫了120沒辦法,我就拿我自己教育了她一遍。”我正心有餘悸地等著聽她的下文,屋裏卻傳出了孩子醒來的哭聲,她丟下我,風似的閃進裏間。

第三次——也就是最後一次,我才把她前半生的故事聽完。

“離婚後,我偷偷地開始攢安眠藥,像攢錢一樣。看著一天比一天多的藥片,在透明的瓶子裏,就好像看到了亮光,我離天堂越來越近了……一天晚上,我洗了臉、梳了頭,還用溫水擦了擦身子,換上幹淨的衣服,我想死得幹淨點……可是,折騰了半天也下不了決心。這工夫兒,炕梢兒十六歲的兒子翻了個身,我就再也沒有力氣扭開瓶蓋了……我把熟睡的兒子推醒,我不能死!不能死!‘兒子快醒醒快醒醒!你差點兒就見不著媽了……’”

一個杏核兒眼的同村寡婦霸占了她的位置。那女人隻給她丈夫生了個女孩,卻並沒給他長久的快活,沒給他更多的他喜歡的膩人的甜言蜜語。那女人愛麻將比愛他更旺一些,或者也可以說,她愛那些五毛、一塊的分幣和紙幣,愛那些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和放肆的說笑,愛那些不負責任的暢快言語和膽戰心驚的躲閃。“什麼愛不愛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那女人熟練地甩著麻將牌,就像她熟練地操持著生活本身一樣。

她丈夫回過頭來想起了她。他來到她和兒子在城裏租住的小屋,借口討個飯吃,或者和正在水產公司打工的兒子閑聊,像個膽怯的錯誤製造者那樣,企圖用眼神和行動表達悔改之意。而她,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憤怒和悲苦,“好好過吧,不要再傷了另一個女人,還有那個無罪的孩子。”

誰知,那男人一再倒黴。原來他在村上一戶人家的糧食加工廠做活,每天中午,他們都要各自回家吃午飯。幾乎每天,打麻將的女人都要挖苦、諷刺他沒能耐,仿佛那是飯桌上的一道菜。但他還是忍氣吞聲地把那些“夾槍帶棒”的話吃到肚兒裏去,他不想讓村裏人笑話,更不想讓她笑話。一天中午,天特別熱,主人家說,活兒要得緊,別回去了,在這兒隨便吃一口。東家一高興,還賞他瓶啤酒。男人喝完酒,脫了鬆鬆散散的舊褂子,先是在糧倉後麵的背陰地裏躺下,不一會兒太陽轉過來了,他就打開倉門,進了倉裏。果然陰涼多了。沒有驚擾,他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下午上工的時候,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下班時也沒找到,便傳出了主人的罵聲。第二天、第三天……第五天,循著爛魚的惡臭,人們終於發現了他……

糧倉進糧口“飛流直下”的玉米,把他壓在了下麵……

那女人哭天搶地,不依不饒。東家也不想經官,私了,省錢,就給了那女人兩萬元撫恤金。有人給她出主意,按理說,這個錢要給她的兒子分一份。她淡然笑笑。“我有工作,她太需要了……但我擔心,她會拿去打麻將,那孩子可就苦了……”

這還不算,她還把除了工錢之外雇主送她的大米啊、飲料啊、衣物啊,送給那個女人,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們是親姐妹呢。“你不恨她嗎?”我問。

“恨?恨有啥用,也不頂飯吃,”她又一次說到“愛心”。顯然,這一次,聽起來已不像第一次聽到時那麼生澀。她說,“愛心,其實就是愛身邊的每一個人,不管他有沒有缺點。《聖經》上說,愛是永久的忍耐。不管咋樣,不管遇到啥事,都要有耐心……”我的心一顫。是上帝借她之口傳遞福音嗎?不!我寧願相信她的善與樸素——那其實就是——鄉村和人性的善與樸素。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她確切的姓名,但我想,不會超出普通鄉村女人那些純樸的字眼兒——請注意,我沒說“鄉下”,而是說“鄉村”。因為我也來自鄉村,來自同樣濕滑與淡腥的水土,從根本上說,我們有著同樣的骨血和胎記——但我記住了她的三套家居服,雖然花色不盡相同,但無一例外的,都是不張揚、不吵鬧、往骨子裏開那種安靜和樸實的細碎的小小花朵兒。每當想起,總有棉布的溫暖和舒適讓我身合舒坦,仿佛罩在融融的陽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