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窗子上貼著撕掉半片兒木糖醇和超女、小美人兒廣告的小賣店;是大牆上粉刷的“要致富,先修路”、“一對夫妻一個孩”的響亮標語。慢慢地,就出現了田野,成捆的稻穀還躺倒在田地裏,曬著;接著,就出現了河流,靜靜的,似乎是睡了,隻有車輪轉動,變換著角度,才會發現它暗藏著的靈光。還有空落落的葡萄藤、圈起來的四四方方的敬老院、看家護院的狗吠、隆隆作響的草簾機在作業……那個坐在房頂如坐自家炕頭兒的女人,就是那時候出現的。她將坐到多久呢?會不會在我剛剛經過的時候,她就直起身來,表情誇張地轉動著僵硬的腰?而那個時候,葡萄正在變成酒,麵包正在充滿酵母和空氣,地下的小蟲子正在挖修地道,稻粒正在更緊地鎖住水分,色彩正在逐漸稀釋淡泊,腹中的胎兒正在吮吸,母親正在義無反顧地老去,危險正在悄悄降臨……我相信,落日也是有聲音的,它慢慢地滑向西天,滑向深穀——雖然,它們都是並不確切的,但是我仍舊執拗地相信:它們在,一直都在。那些聲音定然是喧嚷的,熱熱鬧鬧,歡天喜地的,唯獨沒有仇恨和怨慰——作為似乎強大無比的人類,我甚至有幾分羞愧,有幾分感慨和感動……
深秋是一個獎賞。對給出體力和智力的人,有一個沉甸甸的秋就夠了。然後,再重新洗牌,重新懷著喜氣和不太過分的要求,重新展開潔白的床鋪和紙張——把大地的底片再加洗一遍吧。就像懷裏始終揣著一隻毛茸茸、暖軟軟的小兔子那樣,暗含盈盈的秋水和模糊的向往,等待可知與不可知的一切,降臨……
如果不是牽著父輩的衣襟,大約我應該也像他們一樣,依然還在向土地辛勤地澆注汗水,祈盼陽光和雨露。但是,我不能保證是否有著他們恬淡的心性和平展的笑容,會不會早早就成為逃兵。這樣的假設讓我心虛,不敢再想下去。我偷眼去看身左的老人,卻也覺得他並不是難以忍受——如果,我有一個鄉村的父親,一定也是這個樣子吧。他的厚大衣、他的手提包、他的眼神兒和麵容,分明就是父親的!
這時,不斷有人上上下下,但沒有一個是我的熟人,我的心就鬆了一下,像平坦的曬穀場,隻有響晴的碧空和白花花的陽光。車裏的喧嘩持續地此起彼落,奇怪,我竟在這樣的熱鬧中,睡著了。是前座那個新上車的女人與夾著票夾子的售票員認真地計較,才弄醒了我。“昨天怎麼比今天多要了五毛錢?難道一樣的路還有長有短嗎?”她們各說各的理,誰也說服不了誰。如果把五毛錢和付出的辛勞換算,誰也沒有理由輕薄她。我又一次為自己平日裏的好吃懶做心存不安。
在這樣的來言去語中,大巴進入了另一個城市的邊緣——寬帶上網,一網打盡;某某海景別墅,還你一個溫馨的港灣;某某某某美容院,重塑一個完美的你;某某軍醫大學醫院專治各種皮膚病疑難雜症……城市似一夜蠶食,沙沙地包圍了鄉村。以文明和繁華的名義,城市在步步進逼,不管你是否真的願意迎接。車笛聲、叫賣聲、建築聲……這一切,竟與兩個小時前,一模一樣。
太陽依舊,隻是比剛才低了幾分,弱了幾分。這個冬天會不會又是暖冬呢?暖是心裏願望的,但是想到接下來的春、夏,接下來的秋,接下來的明天和未來,還是希望它正常些吧——如今,“正常”,已成為一個相當奢侈的詞了。那麼,唯願希望——在內心,建造一個桃源,有著鄉土本意上的晴耕雨織、馬嘶車喧。
我是沉的,萎靡的,竟然抬不動自己的身體。在這個秋聲濃鬱的下午,沒來由地,想起海洋館裏、厚厚玻璃罩內,那個眾魚飛躍的歡騰世界:搖曳的水草、殘損的船帆、傾斜的瓦罐、破孔的礁岩、虛設的木橋……恍惚著,仿佛是在看一場精妙的幻燈。
鍾聲四散,倦鳥歸巢,牛羊穿過林蔭,野花草的氣息悠悠蕩蕩。眾神的黃昏來臨。而我,麵對高高在上的神明和未知的所有,耳塞目盲,麵露無知。但我尊重並深信——我們是同一個種族,同一個帝國。……看似平靜後麵,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巨大秘密。
該怎樣表述我的心情呢?那天,與朋友們去了家鄉的大葦蕩,那本是我年年能見的景致,卻又分明是意想不到的震撼。你看嗬,周遭的一切都是靜的——安靜的、幹淨的,纖塵不染。大片大片的葦蕩和空曠的原野讓出來,讓出來還給寂靜,還給尚未南飛的鷗、鶴,還給優雅的鷺和那一灣白亮亮的水。鷺在那兒直直地立著,絲毫不知倦怠,一動不動的,像在等誰。等誰呢?終歸是有些盼頭兒的。風吹動葦蕩,白茫茫的葦絮一例傾斜著,輕輕地傾斜著。起風了!似有細小的聲響,但要側耳、用心地聽,才能聽到。大美無言。我想,喧囂的都市和吵嚷的人群,是擔承不起葦蕩的安恬和涵養的——這時的蘆蕩,除了日常的品質之外,更多了一份向內探進的幽深通渠。斑駁的古舫、沒有褪盡顏色的堿蓬、含情脈脈的濕地、百川彙湧的入海口、閑下來的散逛的漁人、歪斜的度假村的牌匾和剛剛散去的髯火以及歡笑,都留在這裏,都離開了這裏……也許借此,才會找到自己的出處。就像看到父親,才能找到我們存在的根據。人類破壞掉的,自然全還給你。那一天,我們大笑、流連、感慨、搖頭歎息;那一天,我們都是最幸福的人;那一天,我們不經意地珍藏了晴空、碧野、鳥鳴、友誼和愛,收獲了我們和它們共同參與完成的人間卷秩。
我的辦公室裏掛著一幅油畫,濃得化不開的大團大團的明黃、桔橙、暗褐擠在一起,擠擠挨挨的,吵吵嚷嚷的,你爭我搶地都有話要說。仿佛,俄羅斯的秋天隔山隔水地來到我的眼前。“他怎麼知道我喜歡秋天呢?”我愣怔著,眼睛直勾勾地不敢放言,而內,臼的洶湧隻有我自己能夠清楚地聽到。那些濃稠的色彩啊,像濃烈的伏特加,讓我氣短、浩歎。隻有樹葉掩映不住的不規則的零星湛藍的天空,讓我忍不住眼眶溫熱……它是那麼藍,藍得心醉,讓我把一直堵著的氣,輕鬆地泄出來……畫是畫家朋友盛夏送過來的禮物,畫上的題款是:五月。那麼就是說,五月,我已提前過上了屬於我的秋天,它恰好與我心中的秋天契合——每一個人,不都有一個喧嘩的季節藏在身體裏麵嗎?它不出聲、不搶占地盤、不吃不喝,卻時刻提醒著你:回來吧,詩人啊,你的天職,就是還鄉。
假 象
陰雨模擬著夜晚,黑著臉,不得開懷。好像什麼都還睡著,醒不來。鄰樓那家的燈火正亮堂著,那個上學的孩子剛摔了門,跟拉著沒提上的鞋後跟,嘴裏嚼著飯,衝下樓去。我鬆下咖啡圓點的窗簾,又回到人為的黑暗中。手機顯示著北京時間,還有紐約時間。我笑了一下。也許一輩子也踏不上“顛倒黑白”的那個世界。
已是初冬了。今年是特別的。本希望健忘的我能記住是哪一陣涼風吹熄了秋的火把,是哪一場凍雨首先宣告冬的冷戰開始。但是沒有!我瞪大了眼睛也沒看見。而那一年的十一月一日,下著我前半生中最大的雪。一個人從另個城市回到屬於他自己的城市,這其實與我有何相幹?但我記得。這麼多年,一直記得。並記得我如何在遠隔幾百公裏之外的第三地的寒冷裏,嗬著雙手,硬著心,近乎決絕地打開電腦,寫下同樣冰冷而決絕的文字。而冰冷的背後——我清楚地知道,不是恨。大雪蠻橫、霸道地彌平了天地,妄圖把所有的念頭紛紛壓下,紛紛掐滅,不留一絲和緩的餘地……以至於幾年之後想起,仍心留餘寒。
而現在,剛剛褪去秋涼,如期而至的暖氣接續上秋陽。但綠色是沒有了,一星半點也沒有了。是什麼時候沒有的呢?總是記不準。像記不準孩子是什麼時候長大的、森林是什麼時候密集的、河水是什麼時候就匆匆忙忙地遠去的……他們是不講道理的,不出聲,就把一切做完了。不像蛆叫或蟲子,藏在土裏、躲在樹影兒裏,看不見也就罷了。按道理,他們是看得見的物種,卻也並不理會你的關切和J陪記。一直聽雲雀和夜鶯在詩篇裏鳴叫,它們是明星呢,出鏡率比較高,但它們也沒有及時報告冬的訊息,就走失了。
真想變成一隻蟲子或一棵樹、一粒稻米,活一下,一下就行。可是並不能。就假設吧,體諒它們的難處,體會它們不能說話,卻也活得信心百倍。
今天給自己放假,不上班。便有了小小的歡喜。覺得忽然多了錢似的,計劃著怎樣怎樣花掉,怎樣怎樣不勞而獲坐享其成。
其實,對於身體有病,不得不躺在床上的人來說,所有的日子都是陰天。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出現了一、二、三個這樣的朋友。他們的身體,有大半,早早就離開了這個正呼吸著的世界,剩餘的,隻靠看不見的精神和耐心存活了。他們是我所敬慕的,每當想起,便哆哆嗦嗦地敬慕,哆哆嗦嗦地退縮,心下暗暗對自己的身體生出一份感激。對呀,真的不該亂來、不該亂生氣虐待它們。別無分店,獨此一家,沒有備份的呀。因果相互轉換,危機四伏有誰可知?
窗簾外麵,不遠處,列車穿城而過,轟鳴著遠去。張張窗口是個個微縮的一個人的小小世界。也許躊躇滿誌,也許心空如也;也許正奔赴錦繡前程,也許水深火熱難以逃脫……我知道,肯定有一個人,是為免不了的傷心而去的。他一會兒看看年邁的雙親,一會兒看看高處的葡萄糖,想著明天和未來。搖頭或歎息是沒用的,眼淚抵不上晶瑩的鹽水,還能走向靜脈。這時的眼淚是無能而羞恥的。關於這一切,隻能直起已並不十分健壯的肩膀……挺著!而他光鮮的外表和山花般的榮耀,隻能把一個中年人的際遇塗上短暫的、人為的喜色和陽光。隻有他自己明白,這陽光的“金縷衣”是如何點燈熬油地織就。少年的硬打硬拚、青年的孤軍奮戰、壯年時陡然堅挺起來的腰身,換來了醒目的事業、家庭與榮光,也換來了中年難言的尷尬和無奈——接下來,迎接他的將是仿佛人推風攆的下坡——時序的、年齡的、生命的,不可阻截。不可違逆。
而相愛是多麼艱難!要照顧好所有有生命的呼吸是否平勻、順暢,以及沒有生命的格局是否穩固、安妥;要照顧眾多的臉色、身體,還要照顧上下左右、春夏秋冬,唯獨無法照顧自己的內心,更無法照顧自己的餘年——況且,它藏著,虛幻的繁盛和鮮花隻是道具,掩人耳目——有誰知道自己的“餘年”尚有幾何?也許,緊迫的倒計時已經開始,危險步步進逼;也許,美麗新世界還沒有展開宏圖,就要草草收場……愛是眺望。愛是假設。愛是偷歡。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愛,在甜美的設計當中完成它的功效。
“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發將會變灰……”相愛的人是忍隱的,不能有過旺的肝火,不能麵露悲喜,隻能學習道或佛,靜默,靜默,落地成塵,在雨滴的下麵緊緊貼著地皮。那些留守的身體未動,把所有的熾烈,退到骨頭裏;而思緒飛升,跟隨遊蕩的人,已遠走天涯——火山,爆發或沉默,隻是一念之間——瞬息即是永夜,瞬息即是萬年。詩人說:“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隻有光芒是孤獨的。”而孤獨,是否具有不悔的價值。因而,這偶然的光芒是否也值得堅守?
用整匹的布料包住身體和頭部,再於頭頂壓上一個金光閃閃的圓環,如阿拉伯人,最好像夢中羽化登仙的仙人吧,白衣飄飄,手執銀杖,不吃不喝也能走出叢林和沙漠。仙人掌抖著鵝黃透明的花瓣兒,晴朗的天空裏沒有風暴和冰雹,水罐流出無窮無盡的清泉和瓊漿玉液,永遠到不了的海市唇樓、永遠乘不上的遠帆,駝隊緩慢地遊走,去也茫茫,來也茫茫——像兩個人,晨昏兩端,聚散兩難,人海汪洋,相顧兩茫茫……世界太大了,累死幾匹快馬才走完一個角落;世界又太小了,隻有兩顆心髒那麼大。而這樣的分野,要有怎樣寵辱不驚的氣度和魂魄?躺在溫暖的床上,怎會想象得出在狗熊鼻子底下裝死的膽戰?
鍾表是一種假象,愛情也是。“正如時間不在鍾表之中,愛情也不在肉體之中。”驚愕地看著日升月落,找不到存在的根據。很快,就走完一程又一程。很快。
我喜歡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光,不占白天和黑夜的便宜,況且,有一種樂此不疲的虛假繁榮。眾鳥歸巢,眾人秩序地歸位。如黃昏的眾神一一就位,發功,奏效,弄出點性格來。黑暗如幕布緩緩降下來。燈花次第盛開,橘黃色的,有家的溫度。像日常的菜蔬和舊嫋,養胃,舒心,容納叫囂、平庸、疲憊、死寂的沉默、笑和淚水。一個沒家的人多麼讒亮著的窗口啊,像讒肉或酒。而窗口後麵是怎樣的情形,有誰知道?!也許走出家門時戴上麵具;抑或也許是相反的情形,麵具才派得上用場。側耳傾聽,堅硬的外殼,隔著空氣,彈撥一下,清脆有聲。深深的、放鬆的睡眠中,不經意中才可泄露一兩個個人的小秘密。
完全靜下來的時候,會聽到鋼琴曲,它一定用篩子篩過——那麼柔,那麼細,在暗夜還能發光——但卻可以穿越水泥石板和六層樓,固執地爬到耳朵裏,非得讓我聽到不可。不知道是稚嫩的小手,還是老師的大手製造出來的聲響,我還沒有練就這個分辨能力。但是,它為我虛設了神往之地:一忽兒是海潮滌蕩的濤聲,一忽兒是花枝亂顫、花瓣兒墜落的細雨清晨;說不定,一忽兒又變成一個執拗得有點過分的女人,一個勁兒地笑,一個勁兒地笑……不需要什麼引言,我便開始順著它走,走,走,走到哪兒去了呢?
草叢中的蛇,和那些花兒
蛇!當我寫下這個字,不免心中瑟瑟,立即下意識地回頭回腦,東張西望,調動所有的感觀,尋找虛有的聲響和陰影,卻被自己弄出的動靜嚇得驚慌失措……
我有一個巴掌大的小鏡子,雅芳的,長方形,墨綠色,典雅,開合自如。從它已脫了金色的邊沿兒上看,就會想見它待在我的床上有多久了。
那是某個情人節的禮物。雖然與暖昧的“情人”無涉,但我還是記住了那個情人節,還是免不了懷念,對過往歲月的懷念。記得那天中午,我們懶散在女朋友的家裏。三個女人,兩個男人。一桌買來的菜。酒。一模一樣的三個化妝品禮盒。我們是普通的朋友,隻想找個理由聚聚,於是我們就那麼做了。我們說話,沒有具體的內容;無緣無故的笑,也不是因為有什麼十分可笑的事。我們所做的,就是享受那種無須提防的隨心所欲,放鬆。正在散漫的談笑間,一部手機響了,接著是另一部,隨後四部手機依次響了一遍,得到祝福,同時,也得到四份詢問。來電者分別說出相同的內容,是為了尋找那個手機關閉的第五個人。焦急是顯而易見的,他的聲音從不同的聽筒裏傳出來,卻是相同的無助。而我們,卻看著狡黯地不停眨動眼睛的第五個人對著聽筒撒謊,因為那時他們正在鬧別扭。
如今,那個分送祝福給我們的人已然離去,想想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年紀輕輕本不該那麼快就與“死亡”握手,但是那些事情,誰又能做得了主呢?肉身與才華煙消雲散了,他留給人們的是那個與歎息同音的字:“癌”。但是,又怎麼隻有一聲歎息能夠承受得起呢?我們對那個字深惡痛絕、退避三舍,那種驚恐像不像我驟然間聽到了——“蛇”!
與蛇相關的經曆,是在那次聚會之後。其中的一個男人開著吉普,帶我們兜風。在寬敞的海外河堤壩上,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他狂野的奔馳驟然中止,完全是因為一條即將冬眠的蛇“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其實,那並不是它的本意,它在悠閑地“路過”,從路的這一邊,過到那一邊,反倒是戛然而止停在它前麵幾厘米的車輪驚擾了它。他熄了火,下車,蹲下身,仔細看它緩慢地通過……當我們責怪他無緣無故中斷了我們的興奮時,他也不申辯,就那麼看著,看著。我們氣憤地忽拉拉摔了車門下車,順著他的目光,才隱約看清那條指頭粗細的蛇土黃色的幼小身體,匆匆隱於瑟縮的衰草之中。
不久,開吉普車的男人在一次車禍中傷了雙腿,很重的傷。接著,遇到了一個成熟男人生命中大致所能遇到的種種不順,事業上的、生活中的、情感裏的……關於這些,是事過境遷之後,在一個共同的熟人那裏才得知。那天,是我調動工作數年之後平常的一天,是我離開那個讓我懷念的朋友圈子許多時候以後,我在下班的路上,見到了曾經的酒桌上的那位朋友,說起他的處境,我不知應該歎氣,還是其他。我們站在紛亂的人行道上,來往的人流、車聲不時把我們的對話打斷,卻並沒有妨礙我潮湧的心傷……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想問候他一下,可是,不知怎的,我卻遲遲沒有動作,連那麼一點兒勇氣好像我都沒有。他是個自尊、敏銳的人,我拿不準該用怎樣的口氣,說些怎樣的話以示寬慰。我怕那些不痛不癢的話首先在自己麵前失去重量。又是若幹年過去了,我終於在忙亂的穿梭中見到他。他的麵容還是那麼友善、聚然,但明顯少了當年工作中的霸氣和處事的銳氣,霸氣和銳氣是眼睛裏的劍光嗬,極具穿透力,可是,他的眼裏再也找不到了……我看著他不甚平穩的背影,真想大哭一場,而沒有眼淚痛快地奔湧下來,又會是多麼難堪的滋味?
我忽然想起那條蛇,突兀地想起,沒有因果,沒有過渡。據說,蛇是陰性的,是女人的象征,在惡搞的八卦中,在關乎性別的隱喻中,蛇不可回避地扮演著蠱惑、誘騙和陰謀,如果見到它,多有不吉。也許對一條毫不知情的蛇懷恨在心是不公平的,責怪它是最無能的表現,可是,除了這樣,對他多鮮際遇的不平又能歸結到哪裏呢?人的情感是要有所依附的,不管是愛,還是恨;不管依附於什麼,是有生命的,還是沒生命的。像生活在蒙昧、蠻荒時代的遠古之人,我變得懦弱、膽小、無知、脆薄如冰,越來越相信萬事萬物之間的襟水情懷和神秘的通靈、呼應。猶如修辭中的通感,讓我透過田田的荷葉,聽到了逝去的梵阿鈴的歌聲……那些沒有定數的旦兮禍福嗬……記得前年去大連,在自然博物館見到各種蛇的標本,這並沒什麼可奇怪,倒是標本的旁邊還貼著馮至寫蛇的詩,就有點奇怪了,仿佛,“他在縱容美女蛇為非作歹!”我哼著鼻子對同來的朋友說,“因為這詩,我對馮至略有微詞。”
那段過去的時光是我時常懷念的,那時,我的青春還沒有走遠,我還有矚望,還不滿足,該有的尚沒有完全到來,又不是完全空缺。我四處遊逛,我有足夠的時間荒廢:友誼、酒、情懷、夢想……我的天空,用熱烈而美好的色彩自由地填充。我們幾乎跑遍了家鄉周邊的山水、無名的村落,那些放肆的笑聲都散落在山穀裏、田野裏了,震顫花枝、驚飛棲鳥、遣散池魚……但是,那雨著的空空天際、無名公路邊上的野花、大雪封門時刻屋中跳躍的爐火,都像空鏡頭一般,晃來晃去,卻找不到一個背影——哪怕是越來越虛枉地弱下去的,一個背影,都可以讓失神的眼眸水冷冷地撲上去,自救……
足夠了,真的,我不再要求很多,“很多”會令我不得安生;“很多”也會因泛濫而把自己淹沒。好在那些歲月是體諒的,它暗暗地替我分擔,分擔著屬於沉重,卻並不能缺少的——那一部分,生活。
現在,三個最要好的女朋友各自奔忙於人塵,不能時時見麵,但心中卻牢牢地“記得”,我知道,我們相互之間,都把對方存貯在心的最底層,沉實地,穩穩當當地,安放著,是多久不見都不會丟失那種:
其中一個,在柴米油鹽中精心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活,一分一分的小買小賣,卻異常踏實而知足。那次去看她時,見貨架子和櫃台構成的空間裏,僅供容身的她的窄小床鋪上,反扣著杜拉斯的《寫作》——那個我們共同愛著的自言自語、特立獨行、陰鬱恍惚絕望虛無冷靜唯美自信堅韌的女人——我不知道“物質”與“精神”,這兩個死冤家,在她的心中如何像一本書那樣,翻過來、扣過去,自如地轉換;但我想一定像她手中不停攪動的光潔杯盞中的咖啡:一個可靠、可見的喻體那樣,暖胃、養心,嫋嫋升騰……於燈火幽暗的回程中,我不知不覺得淚流是因為什麼?
另一個,她的美麗不完全來自於她的眉眼,尤其在這個年歲,多半來自於沉靜。我想象不出,她的神態會是那麼沉靜,與十幾年前的初見判若兩人!她的沉靜是被那些流淌的日子淘洗出來的嗎?沒有什麼大悲大喜,也可以脫胎換骨嗎?光陰,無處不在的江河嗬……那天,我不由自主地放低音量,我們仿佛是數軸的原點,向左,向右;沉灑,展望。我們的雙手提著具體的生活,站在吵嚷的菜市場外麵,談著零零碎碎的市井,當然也淡免不了的過去。可是,回憶太重了,我們“勞累”得連最後的祝願也提不到正常的音高。她善於捕捉的眼睛,不必再通過生硬冰涼的相機,就已準確地捕捉到了一個個流動的瞬間……一過去是什麼?過去就是麵對:一些靜物,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想忘也忘不掉的情緒、煙塵、氣息、灰……而語滯失聲,麵麵相覷……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我總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她們已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是樸素的歌。像“樸素”兩個字,泛著往昔歲月淡淡的哀愁,輕煙一樣,籠在眉棱,罩在心頭……
四十歲這一年
四十年來,共參加追悼會不會超過五六次。而這大半年,已達到這個數字。總結起來,一是因為工作,一是因為年紀。不管承認與否,那句詩怎麼說來著——是時候了!第一次為別人寫悼詞,並且在如此肅穆黑暗的時刻,念出聲來。心空腿軟,聲音顫抖,硬咽,淚眼找不到換行,全場靜默十數秒。
終於得了優秀青年作家獎。終於,且滿票通過。事不過三。這是磨刀霍霍第三次的收場。卻恍惚著,似乎與自己無關。對別人的肯定與讚美,心虛地說:評委們心太軟,照顧我,因為明年我就成大齡老年,沒資格了。而且,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我正徘徊在法庭門外——第一次因為與己有關又無關的事,等待預料之中的結果。
盛夏裏,曠日持久的病,來曆不明。貌似感冒,把所有的內容輪番來一遍:低燒、畏寒、喉嚨痛、咳嗽、涕泅交流、一個鼻孔出氣兒……如此小病,卻大養了半個多月,也沒完全徹底地“回到從前”。究其成因,不外乎:急火攻心、多日勞碌、偶感風寒。治療辦法乃純綠色療法:不吃藥、不打針,氣死醫院、荒棄藥店,大壺喝水、蒙頭大睡。卻因此耽擱了去領一個小獎和一次久已醉心的朝聖。詩友回話介紹盛況:頒獎時,一四十多歲的女人替我站在台上迎接鎂光。她本溫軟的語氣卻把前半句說得又著重又跑調。我大笑。笑後反問自己:難道我不是四十?心酸。
原諒別人的誤解,不再去作徒勞的解釋;也原諒自己的倔強,不再輕易傾訴、表達。心下深信:再相愛的人也不能彼此代替,完全契合,日子還得“一個人”一天一天地過。並耐心地規勸自己:留一點“陌生感”給對方和自己。高興時,亦欣然;偶爾失望,也傷不到主幹,好些。轉而心靜無波,雖然內心可能更加黑沉、昏暗。若無其事地,獨自收揀蕪雜枝蔓,慢慢修剪,慢慢打理。
聽英文歌曲,類似梵音,非常享受。那是一個朋友的博,每每打開電腦,就把自己掛在他的頁麵上。雖不知所雲,但身輕、心靜,化成一攤水,雲中飛、水上漂,似乎與這個世界無關。關於這些,那人不知,也不想對他提起。心中感激。
重拾去年在魯院擱置的兒童長篇,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把小說進行到底。誰知,心靜下來,卻也沒有想象的那麼難。很快進入狀態,並恬不知恥地被自己編造的故事深深感動。似乎到達成人的極限和頂峰,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從此開始往回活。
過早體會到“空巢”,不過知道怎麼愛自己。一個人買菜、做飯;一個人散步、看書;一個人聽音樂,從不主動摸電視的按鈕(堅決不看肥皂劇,香皂的也基本不看);一個人買酸奶、蘋果、海帶、大棗、地瓜、南瓜,隔三差五泡一小碗黃豆、木耳。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有滋有味,絲毫不馬虎、不偷懶。
時間總是不夠用。實在沒事可做,就去超市買牙膏、牙刷、洗發水、浴液、麵巾紙、洗衣液、好看的毛巾和床單……最好店慶或促銷時去,既省錢,又過癮。那些東西——用媽媽的話說,“不吃草不吃料的”,放不壞,永遠用得著。
到文化用品商店買回一堆筆記本和圓珠筆、碳素筆,放在眼睛能時時看到的地方,這是對童年的一個補償,也覺得自己的確是個文化人。
樓下傳來打麻將的清脆聲音,覺得好聽——最起碼不煩,不再鄙視他們浪費時間。都是消磨。都是在找一個什麼事消耗掉多餘的時間,而已。
在當當網定了若幹批書,天天摟著,不舍得一下子看完。看到高興處,一秒不停地向朋友們推薦,仿佛書托兒。從中“認識”了幾個朋友:貝索拉,從2003年的深圳就開始喜歡了,今年要在“喜歡”前加個“更”字;馬世芳,一個台灣人,他說:我真正最想做的事,就是做你的朋友。因此也喜歡他推薦的大胡子、圓眼鏡的列儂,並試著找到去世前的他,聽聽他的聲音;還有摩羅,不是印度歐羅巴語係中最古老的一支,不是反叛,是個學者,他關於現在孩子的童年的那段話,有差不多一整頁。為了那一整頁,開始找他的博客,找他的液晶名字一般的書。還有早就愛上的巴烏斯托夫斯基、蒲寧、帕斯捷爾納克、米沃什、裏爾克、格拉斯、杜拉斯、《小銀和我》、《人間食糧》、《要塞》……反複看,反複看,看成塵世中的親戚。
看到周德東“前半生”的“流水賬”,心潮澎湖。忽然想起,他是我們青春的代言,是傳說中的“白馬王子”。如今,我們的文字出現在同一期刊上,並不能說明什麼——看看他已出版四十多部專著,下意識捂緊了嘴巴。
想起在北京798見過的一個畫家(準確地說,見過他的名片)。他是八0後,但他還原了我記憶中的胡同,以及我清貧而快活的童年。那些洗不幹淨臉的孩子、水泥勾縫的紅磚牆、大頭鞋、花棉襖、昏暗傾斜的路燈……都曾是我的。如果那個兒童長篇散文能夠出版,我一定找他配插圖。雖然我不認識他,隻要想找,應該能夠找到。他在西安。很青春的一個男孩子。直覺告訴我:他理解十三歲的我。
看到漢川的孩子,渾身顫抖,恨自己不強大、不勇武。相信世界上有一種淚,會不出聲地流……
長江大橋在舊相冊上,在爸爸和叔叔塗著紅嘴唇、戴著棉帽子的照片上。當我招手,想去長江大橋的時候,司機指了指車的後屁股,搖搖手——他的車是雙號,那天,單號才能通過。
一個人在耗資3000萬的河畔濕地公園,每晚狂走一至兩小時,一忽兒從西向東,一忽兒由南到北,像撿了錢一樣樂嗬。過水上通幽的木橋、站在壩上眺望,暗自指點江山:這兒應該栽高的樹種,那兒應該多一座回廊;這兒規劃廣告牌,那兒多建個洗手間……輕聲笑自己,這好像都是市長該管的事兒。
遼河水從我家門前流,樂聲悠揚在林間小徑繚繞,牽人心懷,忽然想對誰說:這麼好的夜,我們壓馬路吧……想了半天,不知道說與誰聽。我是個板板正正的人,不要太炫、太雷、太出格,才好!
秋已盡。當我說完上麵的話,冬天就來了……
四十歲,原來是這樣兒……
一不小心,就被兒子一本正經地稱為“你們老年人……”。
再一不小心,就發現叫我“姐”的人越來越少,叫我“姨”或“姑”的越來越多。與一米八八的兒子並行,常被陌生人從後麵追看到前麵,才失望地放心離去。
越來越懷念“仇人”,譏笑自己從前“咬牙切齒”的“憤怒”多麼幼稚。
越來越認真地吃早飯,越來越體會不出那個詞——餓。
越來越覺得和媽媽一起做一頓飯、為爸爸洗件白襯衫,比寫出一篇小文更舒心。
越來越喜歡手工的小玩意兒,喜歡“小東西”——從小孩,到小貓、小狗,但經常是遠遠地、傻傻地看著,不敢下手。
越來越喜歡送小禮物、行方便給所有能給的人,價值從幾千到幾塊、幾毛,隨機、不等。比如:新買的格子半大衣可以送給第一次登門的親戚;出差回來可以給門衛大爺帶幾塊糖果或酥油餅;買菜時,可以替尷尬地掏穿口裝而不得的陌生人補上二角錢。
越來越喜歡看小人書,最好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的那種,最好是用精製的套封封著,一套十幾本,越多越好;越來越喜歡在低幼書籍專櫃前攤不動步,放下這本拿起那本,裝作是一目十行的“神童”,售貨員的白眼隻當身旁多了照明的兩盞燈。
越來越愛翻看過去的故紙堆,翻看技校時的日記;翻看白皮文件夾裏僅有的“兩地書”;翻看年幼無知的“小母親”時給兒子畫的不太標準的西瓜太郎:紅水彩的嘴唇、綠黑相間條紋的西瓜大腦袋,看到田字格裏兒子笨拙的字——在一排“2”中,有一隻反了,像遊離了群的孤單小鴨子。
越來越喜歡老歌,永遠記得鄧麗君、奚秀蘭、徐小鳳、龍飄飄……出道時模樣,越來越喜歡黑白電影、黑白照片、黑白分明的眼神……
越來越喜歡流淚,沒有聲音的那種,從地球那一邊的饑餓,到小區流浪貓的死掉,都是合理的理由,都會好端端地弄得自己心裏塞塊大石頭。
越來越不能熬夜,越來越喜歡早睡早起,像個老年人,越來越喜歡在早晨去菜市場,“看”那些剛剛醒來的新鮮蔬菜和水果,即使隻提回一個蘿卜、兩塊豆腐,心裏也還是歡快的。
越來越喜歡喝茶水或白水,看著琳琅滿目的飲料“麵露我的無知”(兒子的戲言)。
越來越喜歡溫馨的色澤,雖然也還鍾愛從前的黑、棕、咖啡、灰;越來越不喜歡逛商店,萬不得已,直奔主題,買了就走,毫不遲疑。因而,時常懷疑一個煎餅當午餐逛遍所有商廈的人是不是曾經的我。
越來越喜歡獨自去買東西,常常實踐“一見鍾情”的觸電感覺,凡是與別人同去購得的衣物,均逃不出送人的厄運;凡耐著性子磨蹭八個來回帶回家中的東西,也難逃被“打入冷宮”的悲慘結局。
越來越知道哪個牌子的毛衫、靴子、背包和化妝品,是適合自己的。
越來越知道哪些可有可無的考試可以幹脆利落地放棄、哪些欄杆可以不去比試,而吃得香、睡得穩,真心不悔。
越來越注重內衣的選擇,甚至比外衣的挑選更具耐心;越來越覺得它的舒服程度比它的款式、顏色更重要,以此來“貼身貼心”地慰勞自己連續運轉四十年的龐大機組。
越來越喜歡存三兩條溫暖的短信在手機收藏夾裏,沮喪、失意的時候翻出來看看,歎兩口氣而已,卻並不與他聯係;越來越不喜歡在諸如年三十、情人節、國慶短信巨堵時節湊熱鬧;越來越喜歡在心裏默念那些溫暖自己的名字取暖、如水的名字清涼,也許那其中就有你,而你永遠也不知道。
越來越不喜歡刻意去“認識”新朋友,就像一首詩說的:“現在沒認識的人,就不想再認識了。”而轉向去認識那些能安撫內心的平穩湖水、多彩夕陽和鳥雀鳴啾的濃濃林蔭。
越來越喜歡安靜,越來越喜歡獨處,不是不愛熱鬧,但常常會撒些小謊不去參加那些自己不想去的聚會,寧願在小區的快餐廳裏花一塊錢買兩個餡餅,再躺在沙發上聽會兒音樂或甜美小睡。
越來越慢地讀書,而不是像從前那樣,追著流行書、上榜書的“光鮮大名”,一天翻一本之後去找人多的地方誇誇其談;越來越喜歡那些樸素的語言、溫柔的力量,而不喜歡刺激、怪異、大起大落的情節——越來越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的心髒。
越來越喜歡在舉國歡慶的時刻,老鼠似的待在窩裏,不過,去香港出差學習期間,也忘不了去一次迪斯尼,坐一把翻江倒海的過山車和要人老命的速升速降的那種什麼勞什子遊戲。
越來越放縱自己,可以一個星期徹底除一次塵,而不是從前像奴仆那樣,寧可不吃飯、不睡覺地天天跟灰塵較勁。
越來越不喜歡正襟危坐、高談闊論,人多的時候,或者開會的時候,越來越喜歡躲在角落裏,像個空心人,目光呆滯,魂魄飛升;像個蜘蛛,在心裏編自己的網。
越來越不愛說三道四、憤世嫉俗,覺得眼睛能看到的事物都是它的合理性;越來越覺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不必天天按時刷卡、不用擠公交、不會被扣工資,偶爾開夜車寫單位的總結材料、一頓一頓飯地做單位的雜誌,也沒啥值得煩心,因為嫦娥一號的總設計師和獨臂戰鬥英雄我都親眼見過了,高級白領和修理自行車的手藝我也做不來。遇到紅燈越來越不著急,猜想路上的行人為什麼匆匆、看看新疆楊是否就要發芽,而不是不停地看表或者抱怨哪個領導有兩門好親戚,抱怨沒準兒的菜價、股票和天氣。
真正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少,除了生活必需,能送人的就送人,不管新舊,送出去,長籲一口氣,如釋重負。
喜歡韓氏汗蒸等流行風,也喜歡沒有難度的散步。
遠方的朋友到來,偶爾狂飲,更多的時候,心裏高興,裝熊。
去殯儀館的機會越來越多,迎接新生命的機會越來越少,家庭成員隻有三代了,糊裏糊塗地,怎麼竟成了中間最突出的橋拱。
第一次去燙了頭發,似有似無的大波浪兒,雖然好朋友橫眉冷對,說這種“速成”顯得老氣,但還是先斬後奏,冒“絕交”之大不匙,頂著一頭爆花招搖過市。
第一次想到,除了寫作(事實上,已成為職業)之外,應該再多一種愛好,不管是收藏火花、餓肚子折磨自己,還是在雞蛋殼上畫京劇臉譜、每天披星戴月地繞著街心花壇像華子良一樣瘋跑,隻要不危害別人,自己身心真正舒暢就好。
第一次想到,四十歲了還活得信心百倍,我真有勇氣,並沒有像五歲時想的那樣慘:“啊?四十歲?是不是老得像個蔫桃兒……”
抄近路的人
除了纖弱細瘦的名字和一個幾乎失真的臉孔,我想,我能記住的關於她的點滴就再沒別的了……在這個褥熱的下午,陰雲沉重得尚不夠分量,大雨還沒有到來,但已有了些微涼。這種天氣是容易懷念的,但我複雜的情感卻說不清除了懷念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什麼。
她的出生是艱難的。正是計劃生育政策剛剛開始實施的時候,“頂煙兒”上是要被開除公職的。那時,叔叔是一個單位的保管員,是爸爸幫忙找的臨時活計向固定工作轉變的節骨眼兒上,這政策當然恰好能管住他。但是,叔叔不知哪兒來的拗勁兒,“這個孩子我們要定了!”好像爸爸是麵目猙獰的劊子手,他們夫妻鏢著膀子擰成一股繩兒、豁出老命也要把這個孩子從水深火熱中“搶”回來。不光是爸爸,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們先前已有了兒子曉海。
那時,嬸子已屬高齡產婦,且高血壓,但她卻能夠大義凜然地奔赴手術台,如投身革命一樣英勇,氣得爸爸深不是淺也不是。那時,爸爸已在行政機關工作,整天無緣無故就牢騷滿腹的爺爺不會幫他們兄妹一點——在任何事情上,不“麻煩”他們已是他們的萬幸了,在那個長兄為父的大家庭裏,爸爸始終沒有忘記他的責任。他替一個個弟弟妹妹不厭其煩地找工作,忙生活,四處奔走。叔叔害過眼病,早年失去了一隻眼睛,所以爸爸特別關照他多一些,包括從小避開爺爺沒日沒夜沒規律的饅罵,避開爺爺掄著鐵鍬滿院子的追打,長大後結婚、搬家、調動工作……爸爸像對待親兒子一樣盡心盡力。多年來叔叔對爸爸一直是依賴、依靠、言聽計從,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他要自己做主了。
就這樣,小妹來了,顫顫巍巍地來了……當時我是幾年級的學生已記不得了,我和媽媽一起到中醫院去看小妹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恍惚、迷離,紛亂的交錯。中醫院與後來我自己的家隻隔一條馬路,有些大痛小癢的,我們都到那裏去看,方便。可是我竟然一次也沒有想起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