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單行道(1 / 3)

第一輯 單行道

稻米的節日或祭壇

陽光下不知懷念誰

單行道

空巢

眾生喧嘩

假象

……

稻米的節日或祭壇

已經足夠沉實了,並不是靠夢境引誘著才肯走下去。但這幾天,不知怎麼,老是想起活著的稻米。不管是夢裏,還是夢外,一遍遍對自己說:得去看看!再不去,這一年,就見不到了……

小城是自足的,有現代文明的燈紅酒綠,也有原始農耕的脈動。而最讓我放心不下的就是稻米。大片大片的稻苗,是方方正正會變色的顏料,由綠而黃,漸次流轉。不消說,另一隻暗處的輪子,正由春轉到夏、再到秋。它們變來變去的小模樣一直存在心裏,也一直都讓我惦記。如果從三個季節中可以抽掉一個。那麼,先減去夏好啦;若再減,就減春吧。唯有秋,是萬萬去不得的。性格和泰山一樣,不可挪移。那麼,我的本性裏是否天生就有著對秋的依戀和不舍?不是推脫之辭,是老天給的,我隻能雙手高擎:接著!

那一日,終於如願——

威武的收割機在田地裏歇著,它們太過鋒利的牙齒也知道累啊。如果它們再勤快一點,更賣力一些,我恐怕隻能看到稻草了……還好,我來的剛剛好。這最後的注目,最後的道別!一邊是迎風搖晃的稻穀,一棵一棵,抖擻依舊,不知苦、不知愁的樣子。沉的稻穗更深地向著土地垂下去,仿若感恩、恭迎和祭拜;而另一邊,已靜寂倒伏,無語領受,一垛一垛整齊立定,像繳械圍成的圓圈兒,支在那兒,是戰場上常見的悲壯色彩。兩情相顧,大有“煮豆燃豆”兩種看似不同的命運……

小時候,我們更像是稻苗,是女蝸手中的泥點。我們被輕輕拋出去,死去,還是活來,都是自己的事,與“那隻手”無關,隻與雨水、陽光和土地有關。雖不招人待見,但仍然在泥水中鮮亮地挺起細弱的腰杆,憎懂、頑強、信心百倍。一年一年,飯碗裏什麼顏色都有,就是沒有純白的米粒。唯一例外的,就是脫穀那幾天——脫穀,我記住它的名字與饑餓有關、與爺爺有關,與他飯盒裏的大米鍋巴有關。後半夜,我可以聽不到從場院的稻草和紛飛的塵土中鑽回來的爺爺吃五喝六,可以原諒他平日的署罵和凶巴巴的酸臭脾氣。但奶奶推醒我的那一刻,我就成了最幸福的人!如果鍋巴上還有完整的、軟嫩的一兩個米粒,我是決不肯一下子就把它們消滅掉的,一定要摟著飯盒,做一夜稻穀飄香的美夢。

五六歲的時候,和奶奶一起去拾過稻穗。那是生產隊的田壟,已經收割過的,但好像仍不讓隨意踐踏。看到別人吵嚷喧嘩著奔向那裏,我也和奶奶提著柳條籃去拾,卻被看護的人追趕。我們沒命地跑向家中還不算,還要趴在炕沿兒底下抖個沒完。其實,沒人真有耐心追趕下去,嚇唬嚇唬而已。但是那幾聲吃喝,已使柳條籃裏的稻穗潑出去大半。

小學一年級時,我們排著隊,唱著歌,去找那塊插著“勝利小學實驗園”的水田。一年級的“小豆包”稻稗還分不清呢,更別說插秧除草了。難為學校想得那麼“周到”。我們隻想就著野外的風,吃下書包裏沉甸甸的午餐。也想脫掉不合腳的黑長水靴,讓滑軟的泥水從小腳丫縫兒裏擠進擠出的。可是,水蛙愛吸的就是這樣細嫩的小腿兒,女孩子們大喊大叫著拍拍打打,這是不行的,越拍它恐怕鑽得越起勁兒。沒學會插秧,老師倒是給我們上了這樣一堂生物課。而若幹天後,打開書包,還有稻苗味兒,經久不散。

十個米粒一條命。這是我們小學課本上收租院的故事。那個快斷氣的孩子伸出小手去抓地主家的米倉,卻被地主的家丁生生打死。冊開小手細數:十個米粒。僅僅是十個米粒,卻要了一條命!這個故事偶爾也用在對糧食怒目而視的孩子身上,誰知,他們卻曬笑著不以為然。看來,在他們眼裏,我本老土,並將繼續土下去。但是幾年前,用長短兩棵稻草決定學業去留,因而最後決定兩種命運的姐妹,更讓我不敢對稻穀有一絲半毫的輕薄和怠慢。敬重之心殷殷切切。敬重是獨自的,卻不敢說,心知肚明便罷了。

還是說那天吧,我喜愛的碧空之下的盛景沒有出現。稻穀依然是黃澄黃的,但天公不肯成全,陰,吊著臉,時有細雨淋下來。雨絲細細的,慢慢地飄灑,慢慢地浸潤進去,稻米的重量又沉實了幾分。它們低著頭,似乎完全聽任於命運擺布的模樣。我站在唯一的田埂上,陣風吹得我不知冷,牙卻分明咯咯地磕著。朋友隔著稻浪的海洋按動快門,遠的、近的、橫的、豎的,也不知究竟按了多少下。但我知道:那一片稻穀歸我所有;那一片,便是永生。我還算幸運,不是一覺醒來,隻剩下空空的黑土,哭訴無門。

握住稻穀,就握住了命脈。

陽光下的稻穀刺眼,卻能推開所有的心窗。在北方,這樣的場景,一下子就能讓心胸拔銷、撤栓,豁然洞開。如果還有,就要算遍野的向日葵了,大片大片的,不是火,卻也能霎時點燃澎湃的激情之火。我站在它們當中是忐忑的,竟有點兒小偷的感覺——它們不是我親手養大的,我卻坐享其成,好像沒有哺育卻徒享了“母親”的虛名。

——不是神靈,卻成為俗世的圖騰。

用稻穀蘸淨瓶之水、蘸清晨新鮮的露水,輕輕地拋灑,向著曠遠的天空。你將看到:每一滴都有神性,每一滴都有母性。剩下的事情,就變得簡單而美好了。人群無聲地聚攏,順帶著卷起腳下的紅塵。一個聲音破空而來:開始祈禱吧!為了人類的生生不息,為了大地永遠豐美,為了眾神的黃昏安靜、神聖而玄妙!接著,便聽到了不整齊的各色音質,沿著同一條路,亦步亦趨。但是,我知道:不同的聲音,同一種歌唱。心髒的跳動同頻共振,紛紛朝著一個共有的方向……

我喜歡在不同的場合遇到它:國徽上、不同麵值的錢幣上、漢白玉的雕塑上、典雅的服飾上。也喜歡它在哪一個國旗上、在鷹的嘴裏、在傳世的畫布上、在不同膚色的手中……它已經成為人類共有的精神領袖,共同頂禮膜拜的神。但是,該拿什麼喂養它呢?

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很容易愛上豐富、昂貴的物質,愛上暗的顏色和轉得太快的車輪。但是到了一定年紀,這個就要改一改了——不是誰強迫的,也不是自己有意的——你發現你忽然就愛上了一些能“溫暖”你、“照亮”你的東西——也許它一直就在你的身邊,你卻並沒有在意。你受著它的恩惠、恩澤、恩寵,卻並沒有仔細體會過。就像愛著的一個人,他是愛你的,愛得蠻橫而固執,動不動就過分、越級、先入為主,你早就習以為常了。但偶爾也會生氣、反抗。可回過頭來,經過彎轉和泥淖,你才會知道:他就是你最終的——不棄不離!稻米之於我,大約也是這樣忽然就想起吧。

但是,說“忽然就想起”是不負責任的,其實,這“忽然”是潛伏著的,像鍾表滴答有聲,單等一個時刻,自然引發。正如卡夫卡所說,日子、季節、一代代人、一個個世紀互相接替,那種表麵的寂靜是一種傾聽:馬匹就是這樣走在車子的前麵。而在這裏,在初霜降臨前深秋的某一天,稻穀就充當了“馬匹”,走在光陰的前麵——它高興,過著自己的節日;它也悲涼,用自己的生命祭祀……

海水退去,稻米長出來。一百多年前,朝鮮族的金氏兩兄弟在遼河岸邊初種稻米,遍野飄蕩,稻浪豈止“千重”?而發展營田公司的張學良,與他的西安事變一樣,創下了“英雄”的不朽功績。我的“南大荒”堿地啊,成亦稻米,傳世亦是稻米。

去年與魯院的同學們去了一趟福建,在培田也見到了稻穀。舊時的戲台四周堆著成垛的稻草,也有的散放著,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古民居裏。曲終人盡。前朝的戲已散場。空空的戲台即使閑下來,也還有戲。那周圍的廊柱、台基、圍牆、燈籠與對聯,本身就是戲。它們像稻米一樣,一生下來就注定了傳奇的氣質和流落民間的命運。

我愛普裏什文的林子和水滴,也愛巴烏斯托夫斯基的房舍、清雪和鄉路、三月飲水的馬。他們的品質同樣也有著稻米的氣息,是我精神世界嚴重依賴的一部分。站在無邊無際的田疇,我又想起了普裏什文總結自己時所說的那句話——我會在離開前,把自己收獲的糧食倒進倉,禾秸堆成垛,鼓皮送板房。清掃完畢,再把餘下的東西統統掃到穀場喂麻雀和鴿子。沒來得及脫粒的麥捆,就碼成垛——等著後麵的人打場。隆隆的,我聽到有聲音響起。望著重新開啟的收割機,一時無語……

陽光下不知懷念誰

懷念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內疚、惋歎、感哨,往心裏用力,往心裏燒,都是獨自的,它隻對一個人起作用。懷念也是輕的,飄著,無法棲枝、著陸,正所謂輕愁。但是隻有自己知道,這愁,正一分一分揪緊著,怎麼“輕”得了?!

本是一個熱鬧的集會,爽聲大笑、打鬧和調侃是注定的,平日裏散落四處的孤單個體,在這一刻,都主動褪去生澀、孤傲的外衣,變得孩子般單純而快活。卻往往在這樣的時候,最容易感染上懷念的舊病。

然而,是什麼令人懷念?是什麼“值得”懷念?

一直以為,四十歲是個不尷不尬的年紀,不老不少的,既不能耍賴又不能矯情。要瞻前顧後,要左顧右盼,自己就是發難的中心,總是不斷地難為自己、譴責自己——為什麼不成功、不出色、不優秀?為什麼不能成為銅牆鐵壁,為所有比自己弱小的草木花紅、至愛親朋遮風擋雨?這世界,正需要我來做個孤膽英雄,時時挺直腰身,不得有半點兒委頓、迷離,不得有一絲半點兒的偷懶。

可是,於暗處,“堅硬”的心,正癱軟如泥……

而“暗處”,卻也並不單單指明是在“無人”的時候。在人群中、在陽光下,它也會偶然驚現——仿佛“暗疾”,依附於貌似健康的軀體,跟隨著晃動的外殼,遊走西東。不過,這樣的秘密隻有自己知曉。

聽說霜降就要來臨,已有幾分秋涼先期而至,於星夜兼程,悄悄收拾了原野的繁榮。是誰催促著“快快成熟”!又是誰催促著“快快結束”!一個完滿的輪回。其實,大自然的偉力曆來從容舒緩如水,注定傷到的,是我們還沒有徹底結癡的心。

時辰不到,什麼都不會呈現。

那種樹,不高,也不紛披婆婆,以我的能力,除了簡單的楊柳鬆柏之外是叫不上名字來的,卻並不影響我的喜愛。它們不喊叫苦、累,也不休息,走了幾程,就從綠走到了黃?像漸涼漸濃的楓,往深淵裏走,往深刻裏走。在一地的清霜鋪展之前,它們就那麼倔強地燒起來,燒起來,想把自己完全徹底、幹幹淨淨地揮霍一空。像莫名的情緒,忽然就來了,忽然又去了。穿行於這樣的場景中,忽然就悲從中來——萬萬是不敢說出“悲秋”的,這樣的時日,未免還沒摸到秋的底裏——但是,忽然無語,忽然沉潛,沿著並不確切的路,悠悠晃晃地往回走。那些已然離開、正在離開或活得正旺著的,都一起懷念起來。誰說懷念隻把一張苦臉朝向以往?

一個熟知的生命,在度過了少年的好奇、青年的青澀之後,很快,便步入了生命的下坡。然而,他下得太快了。還沒調勻步伐,還沒開始,就已經完結。匆促潦草地,那個圈兒畫得並不團圓。他十幾、二十幾年前的模樣,還清楚地記得。他的小動作、怪毛病、連腮胡子,他的易經、閃光的鏡片、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都還記存著。人卻已遠在紅塵之外、憩園之中。本無所謂好惡,也無所謂悲喜。但對“一個生命”的回環竟是如此草率,心存不甘。那不正是一個例證和藥引子嗎,或者排毒、發汗,或者昏厥、休克,與具體的肉身無關,但又明明有著不明不白的炎症。

或早或遲吧,誰都逃離不脫。燦爛的秋陽舍得花費它的慈愛之心,大把大把的金幣拋下,卻不幸作了誰的祭祀?融融的陽光隔著玻璃會更暖幾分,正好配合了我微微眯起的眼睛。仿若曾經百事纏身、萬水千山走遍的滄桑老者,安然倚於斷牆,心中的波瀾早已一一掀過,一一撫平。

在秋冬之間僅有的好日子裏,忽然想起一個早早退場的人,算不算突兀?我輕輕地搖頭,誰也沒有看見,三四下而已,自己給出自己一個正確的答案。回憶和懷念都是好的品質,與清晨雅潔的殘月似有所同。有點冷,但不會把你凍傷。它不肯離去,正說明它的崇高而昂貴的美。不管懷念誰,都是回頭,都是想起一種生活,一種有自己影子、有幼小的自己和年輕、盎然的色彩參與過的生活。以此開始懷念,是保險的,也是容易的。

金光大道在眼前如水流展開,讓出空位,為一個上午的光陰送行……

這一條路是否走過?幾天之前,也是談笑風生地走過。如今,怎麼卻變成病灶,恍惚、暈眩。明明是明晃晃的豔陽,卻讓我胃涼、心寒,需要找些什麼來暖一暖。

兩個相愛的中年人,善良得不忍心最先動手拆散現有的格局,看似那麼幸福的哦;卻又無法排解心中亦步亦趨的“接近”。兩個“體麵人”在若幹個城市之間走走停停,像兩個貧困交加的無助棄兒,四處流浪;在燈火闌珊處,相顧兩茫茫,無語斷腸。能夠靜靜地坐在少人的河畔,望望流水、看看落花,都是最大的奢望,更別提親手做一頓柴米油鹽的早餐了。——就那麼安靜、規矩、毫無念想地坐著,什麼也不用說,向身右那對深情相牽的毫童老者投以欽慕,目光柔軟、含情。最好就那樣坐下去吧,日升、月落,惶惚之間,華年老去,一夜白頭……

他說:再等等,等安頓好孩子、安頓好父母、安頓好對方的……一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安頓好自己虛寒、脆薄的內心?況且,偌大世界,何處安放?兩個多麼奇怪的人啊!聚首時,熱血沸騰;分別後,便是暮年……

早起的霧氣一下子就被金燦燦的陽光洞穿,萬箭穿心地疼!

一次次否定,終歸會被一次次確定修正。關於這個,我是知道的。然而,正在進行的一切也阻止不了我對未來的懷念。我不文藝,不是伍爾芙,但一間自己的屋子是我懷念的全部。它在哪兒呢?我不絕望,它肯定是在地球之上吧。記得初識詩文的時候,見過紅線穿孔的一幀細窄的書簽,因為兩個坐在地球上縫絡的男女而分外珍愛,最下麵,還有一行小小的字:幸福到極點。還記得他們的衣著和眼神,樸素、大方而年輕,一點兒也不招搖、也不暖昧。正是我喜歡的那種。誰會想到,兩個可能並不存在的黃發、高鼻、深眼的異域青年,卻影響、左右了我的前半生。或者,還將繼續引領執拗的、漸漸萎縮的後半生——恒久的信仰鮮亮如浴,不改初衷。是的,蒼蒼茫茫的宏廓世界不足畏懼,它從來就是我們微縮的心髒。看嗬,大地之上,生命無處不在,從大象、巨鯨到草履蟲、蟀蟒、蟠蟻,都在過著津津有味的一生。天地之間,盛得下空前的繁華和絕後的毀滅,卻容不下一個深愛的人……

陽光下,大片的田野已經收割,或正要收割。鋼鐵的履帶之後,一叢一叢的稻穀應聲倒地,決絕而悲壯。而稻米服服帖帖地伏在大地的胸脯上,水分依然緊鎖著,死死的,留住一絲活氣兒,為了去換誰的性命?

聽說霜降就要來臨,清輝如許的晨間,遙遠的米香繚繞,有塵世不易察覺的細小而巨大的幸福。我親愛的不知名的秋樹們,會不會懷念這個夏天,懷念這個夏天裏發生過的一切?陽光刺破雲層,還在閃、還在閃,曲折地降下波光來,落在暗黃的葦葉上,一跳一跳的,卻也並沒有多少亮度。不過,斷枝的蘆葦的暗影,在細瘦、白亮的長水中,留下清淺的往日的光景,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走失。

單行道

隔著搖下來的半扇窗子,她向我擺擺手,車子轉向那條單行道……

我提高嗓門喊了句:等你的好消息!想必她是聽到了,車窗邊再次伸出她搖動的右手。我愣怔在飯店的門前,心中有種毛茸茸的感覺,如細軟小動物的皮毛,暖著。

我心疼她,但此刻,又多了幾分欣慰。

她是我從小玩大的女友,但中學還沒畢業,我們忙著升學、就業、嫁夫生子,竟然迷失在小城各自的生活裏。回想小學的時候,我竟毫不臉紅地吃她的飯、穿她的衣服、睡她的被窩,我們不分朝夕的玩樂多麼幸福。那幸福是清貧而幹淨的,像那時的飯菜,沒多少油水,卻也津津有味。轉眼之間,該有的都有了——當然,也包括小小的失誤和偏差。畢竟,潔白的婚紗像雪花一樣美麗,也像雪花一樣遮蓋不了許久、許多。她的婚姻出了問題。二十年,她的婚姻就是拔地而起的兒子和皮膚上前赴後繼的青淤、不分晝夜的漣漣淚水。在女友的講述中,我憤怒!一會兒像個熱血沸騰的憤青,一會兒像個軟弱無能癱軟如泥的昏君。寧修廟不拆橋嘛。我一麵忿忿然,一麵解勸,連我都覺得自己反反複複地不是個東西!可是,我該怎麼辦呢?對這樣的事情聽得多了,讀得多了,但身邊還沒有一個實際例證——更何況,她是我的女友,她那麼漂亮、善良而溫情。唉,徒有空空兩手,隻會握成唬人的拳頭,卻解決不了半點兒實際問題。

好在——我手撫心胸,長籲鬱氣——好在,她嶄新的未來即將展開……

他是她的舊友,小時候就熟識,並朦朧地相好。像她一樣,他也剛剛走出一次失敗的婚姻。轉回身,他們迎麵走來,凝神注目,彼此接近,慢慢靠攏……“女朋友結婚了,而新郎不是我。”當女友講到,在她初披嫁衣的那些日子裏,她是如何躲過喜慶的目光和甜美的祝福,在暗夜裏一次次哭醒……我差點掉下廉價的眼淚。但我知道,淚是溫熱的,因為心疼(好像是我沒照顧好她),也因為永久的祝願和就要啟程的又一個春天。

還有什麼比三十年的日日夜夜懷揣、記掛著一個名字更令人動容的呢?我曆來不識數,但冊著指頭細算,時間不騙人,他們果然斷續地牽掛三十年了。無語。歎息。喝酒……

薩特說,老不可怕,那是一係列被剝奪的過程。自然和時間的剝奪也就罷了,可是,我們不要人為的剝奪,不要!雖然,不可重走一遭,但修正著、接續著前行,也許更有鳥語花香、夕陽無限的美好寓意。這麼說,是否有點殘忍?單行道固執、決絕、死心眼兒,沒有悔改的餘地。但是,我更在意它的不回頭、不念舊惡、淡然一笑、迎接與隙望……這些,大約都應該算是人間的美德。

最早見到單行道,是在1987年的海南,搖搖晃晃的,我平生第一次跨越半個中國,去參加一個詩會。那時,它還沒有撤市建省,還沒有在自然的高溫之外再加上眾人灼灼的目光帶來的附加溫度。它隻是我不曾見過的陌生口音、嗒嗒嗒的電動三輪車忙活著的熱鬧場景,新鮮而好奇。滿載不認識的大葉蔬菜的人力車,夾雜著含混的喊話和風聲從身邊疾駛而過,讓我認識了“速度”。椰樹時不時地培養我抬頭望天走路的新習慣。我一格一字地給家人拍完“平安”的電報後,從一個門前立著墨綠郵筒的小郵局裏出來,正準備乘車按原路返回住處。司機說,不行!那是單行道!十九年,我記憶的庫房裏還不曾存放過這個名詞。但單單一個“單”字,我已明白大半。秩序、規矩、文明……就是這樣子的吧。半個月後,當我於深夜遣回冰天雪地的東北小城,像電影《人生》中的高加林那樣,我的目光也是冷的,隱隱地對它的小和安靜開始挑剔、不滿。並於若幹天後,寫下一首頗為時髦的小詩:《單行道》。很短,很淺,不過很認真地傷感。無非是說,年齡像單行道不可退還,隻能一往無前,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正是應該歡天喜地、欣欣向榮的年紀,卻硬是強顏鼓搗出幾縷輕愁來。

見到本雅明的《單行道》是今年初的事。那是本好書。他說,一篇好散文要經過三個台階:宛如作曲時的音樂階段,宛如築瓦造屋的構建階段,以及宛如織布時的編織階段。我的碳素筆在這兩行字下劃上波浪線後,就停在那兒,不動了。回過頭去,翻看封麵——黑白明暗的光影充滿無餘,似有人的背影還是腳步虛浮著,竟記不清了。但感覺一直記得:意韻遼闊,似乎與寫作無涉。分明有一種被引領和感染的感動,並不確切,但揮之不去。

我趴在魯迅文學院的單人床上,像四樓的陡拔高度,被架在半空。我已攀到梯子的中途了嗎?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茫然無措。2007的冬天,我在文字中取暖、做巢,人為地忘卻了俗世的煩憂、苦悶和種種不堪。但是,文字和命有什麼關聯?文字對我已足夠偏袒、寵愛,我該怎樣愛護和捍衛它呢?就那麼出神地看著,看著。那些暗影,像熱鬧散失後的戲台,像剛剛經曆的一場空歡,虛枉著,傻了一刻鍾也不止。而那時候,窗外遊移的日影漸漸西行,躍過窗權及整座宿舍樓,隻留下完整的接近黃昏的清涼。院落裏,不管是高大的梧桐,還是略低的木模,在看似呆立中走完了又一段不可複製的向晚時光。眾生喧嘩,破空而來,絕塵而去。我紋絲不動的身體和生命正經受瓦解、耗損,亦步亦趨地抵擋著走向下坡……後退是不可能的,唯有自欺的願望,希望前行的速度慢些,再慢些。

奧勒留,在那個距我們七十多萬個日夜之前的古舊時光裏就曾說過:死亡像生殖一樣,是自然的一個秘密。而印度人更心直口快,他們說,一個棺材在前麵等你,你跑那麼快做什麼?更早的人類就什麼都懂了,我們所有的感悟和感慨都已太遲,太沒用,都是步人後塵。這麼想來,心底悲涼,不寒而栗……生命像青草或稻麥,一茬又一茬,不同的樣式存活而已。但最後,終將被季節收割。不過,一個人赴死,則另一個人誕生。就這樣。

記得一首詩大意如此:去愛吧,像不曾愛過一樣;跳舞吧,像沒人看一樣;唱歌吧,像沒人聽一樣;生活吧,像每天都是末日一樣。讀後頗為心動。季節、時光、一代代人、一個個世紀,互相轉換的過程,表麵上看是那麼死心塌地、平靜而安寧。但你把手掌搭於耳畔,傾耳傾聽:白馬騰空,揚起四蹄,永遠走在車輪和歲月的前麵。

明天就是大雪,第二十二個節氣。高潮已經消隱,這一年又走近尾聲。接踵而至的將是嶄新的輪回:又一次春花秋月,又一回鬥轉星移,又一次成熟與衰微。但總有什麼是不同的。我們能做的,隻有麵容安恬地祈禱。“一支香、一朵花、一瓶淨水、一顆虔誠的心,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時刻,都可以向心中的神,祈禱。”

前幾天,一本特別的詩集讓我難過。作者是位詩人,並且知道他是優秀的詩人,被詩寵幸著,心下早已生出親人般的認同,這與是否謀麵並無關係。在詩歌刊物上“相遇”時,也會有小小的溫暖和歡欣。但是,詩歌網站上剛剛發布的消息明明白底黑字地寫著:病逝。而他曾於病榻上一筆一劃寫下的詩和人間的簽名,卻帶著體溫,跋山涉水姍然來到我的眼前。我仔細看那簡短的三行小字,仔細用眼睛代替他一點一橫一撇一捺地重新描摹,仿佛我的名字也變得陌生起來,成為窗外休眠的植物。而那時,他的骨頭粉成的灰,也許還未散去“人”的溫度。我有個習慣,凡是文友贈送文集,我會回寄自己的詩文集過去,讓它們替代我至今一次也沒有印製過的名片,完成我謙卑而禮貌的回訪。可是這一次,我要把問候寄到哪兒去呢?下意識地,我看了看窗外溫暖北方的斜斜輕煙從高聳的煙囪裏飄出來,它淚泊地拖扯著漸細漸弱的白煙,高高在上,飄著飄著,就沒力氣地散盡了……

空 巢

終於,還是晚了!

盡管沒有看到確切的巢,但我知道,這個時候,它一定空著,無鳥可棲,了無一分生氣。也許,它已被深秋的小北風吹向坡底、深坳,像停不下來的陀螺,旋轉著,另做它途;也許,還完好地藏在蘆葦深處,即將成為季節公開的秘密;也許,在群鳥高飛之前,早已殘山剩水自毀了家園……候鳥已趾趾鳴叫著,消失於天際,消失於季節的盡頭。它們南飛的行蹤不會因為有人遲來而改變。即使暫且留守的,留在此地的情感也不完整了——大半已隨鳥群而去。風聲四起,波光微沌,昏黃的蘆葦和白頭的花絮,總是輕易就引人走上愁緒的路來。雖然輕輕,但也不是輕鬆就能夠托舉得起。

我們癡癡地望著響亮的晴空,惋惜、感歎,不滿足。大腦像空轉的機組,咬不到應該齧合的齒輪。隻有在曠蕩蕩的田野上,瘋跑一陣,了卻心願……

昨晚,兒子打來電話說周末不回了,下周考試,回家實在禁不住電腦誘惑。我好像犯了大錯,馬上委頓、低迷,心情沉重,恍如瞬間失去生活的全部意義,變成一個廢人。連做頓晚飯的“機會”都沒了,還不是廢人?學習是正事,又沒法提出“額外”要求。無聊地在屋裏亂轉。兒子新買的斯伯丁還放在玄關,就放著吧,也不礙事,出來進去還可多看一眼——順便想想它的主人。

一個人的日子也還是日子,也得按規矩來:除塵,洗滌,置物,按時令替換床上用品和窗簾,按養生之道采買綠葉時蔬、大棗、燕麥片、蜂蜜。交三個人的水電氣費、物業費、取暖費……卻隻能一個人獨享。心下時常生出幾分不安。休息時,想上班;而上班,卻又拚命想回家。也許來來往往的路上,才懷著自欺的熱望和舒坦。

在小城,每年高考的成績好得沒邊兒,除了師資和管理,陪讀大約也算一個重要因素。學校附近的新房舊舍因而“盤錦樓貴”。看著坐不穩立不安、車流如織的父母,常常愧疚不已,好像全世界唯獨我的兒子沒人噓寒問暖。再不,我也“宋母擇鄰”?

“我可不想那樣,壓力太大,我受不了。”兒子婉言謝絕好意,我又能如何?千搓著兩手,無所適從。

十六歲,已是半大不大的大人,漸漸挺拔,漸漸另類,漸漸有主見。不管正確與否,決不能像一根鋼管硬冊,得慢慢順著勁兒來。

兒子上了寄宿高中後,每個周五晚上就是我們的天倫之樂。一陣忙碌過後,兒子玩電腦、看《灌籃》,順便告訴我NBA的新賽季、籃球鞋的新款。或者,我問一下課堂、他的學生會或者上次懸而未決的什麼近況,問問夥食費用不用充值?床單用不用洗?我問得小心翼翼、試試探探,好像提前當上了舊社會三寸金蓮的小媳婦。如果兒子情緒好,還會誘出些“內參”,我便會如釋重負,手舞足蹈。

一次,我問兒子:我會不會老?

兒子撇撇嘴,曬笑:像你這樣的半瘋兒,還會老?

哦,我是半瘋兒……

與父母同城,偶爾因忙亂、因懶散回家少了,便覺得有要事沒辦,坐立不安,趕緊跑回去一次,洗碗、抹桌、翻翻陳年舊賬,展望展望未來。並瞧準當口,做賊心虛似的擇時捎上一句:“你們夠幸福了,想看哪個,十分鍾就能看到。我們呢,四十歲或更早,就成了空巢家庭。”一直以為,自己與孩子滾在一起,玩心未減的時光尚在,卻忽然之間發現哪裏不對勁——其實,早已曲終人盡,換了場景。“忽然之間”幾個字,著實可怕,像巨大的隱匿的陷阱,把大大小小的機關輕巧遮蔽,卻不知何時、何地,突遭襲擊,原形畢露。驚愕不已,措手不及。無辜而絕望。

已到了“近處遠、遠處近”的境地?遠如隔世的人、事記得牢靠;而眼前所見,卻勝卻雲煙、霧霓。更突出的表現是愛流淚,像個受氣包,兜著全人類的委屈——巨大的沉痛也許尚能承受得起,而細小的,卻足以土崩瓦解……羞於說出因由,或無所謂因由,卻時常表現得莫明其妙、不管不顧。悲切過後,又有些許難為情。“滿含淚水的沉默,這沉默幾乎使我得到解放。”看到這句話時,用浪線著重畫上。於是釋然。“當你孤單你會想起誰”,一首誘人的歌,在心中起落、盤桓。是嗬,當你孤單你會想起誰?想起誰呢?物質的豐饒並不能解決所有,是誰發明了“精神”?

從前,曾為錯失了高中一直與父母別扭著,生悶氣,吊臉子,不吃飯,埋怨他們自私、狹隘。還特別討厭誰說過的“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並鄭重地恨那個誰。但是,但可是,現在,不也暗自認同了嗎?如果兒子周末回來,那簡直就是我的節日——頭天晚上打腹稿,定菜譜,再起個早,去菜市場,哼著歌,買回最鮮最水靈的果蔬。或者帶兒子光顧一下阿迪、耐克專賣店,揣著省吃儉用的幣子上演“一擲千金”的啞劇。隻要兒子拿起哪隻鞋或往哪個新品前大大咧咧那麼一站,我還是懂事的——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便鎖定目標,立馬拍板。“怎麼樣?喜歡嗎?試試。喜歡就買!”兒子站著,繼續不出聲、繼續看,那麼接下來上演的,則是錢物交易的獨幕喜劇——兒子不苟言笑,老成如四十歲。而我,則像十幾歲一樣喜形於色。還有比給兒子花錢更痛快淋漓的事嗎?盡管自己的衣食住行相當相當的節儉,但給兒子提回千八百一雙的鞋,眼皮兒都不眨。出差到北京,可以忍著心癢不去三聯,為兒子一句含混的話,卻能打著出租滿城去找NBA的特許店。那個晚上,兒子如約來電話。

——回家和你商量個事。

——現在就說歎,不然晚上我睡不著。

——瞧你那出息。

第二天中午,我撒了謊,沒去上班,隻想一心一意給兒子做頓午飯。兒子進門,還沒站穩,第一句當然是追問商量啥事。

——也沒啥事,隻是想告訴你,偶爾星期六在學校不回來——我說是“偶爾”噢。

——不回來幹啥,五分鍾就能到家?

——同寢的兩個都不回,我們學習或玩球。

——就這點事呀弄這麼大動靜兒,我還以為出了啥大亂子呢。我心落了底。

——你不是說過,到考大學為止我還能回來72次嘛,我不回來,怕你一個人哭……

他已懂得關照我的情緒。難道、莫非……在情感上,我已成了需要他操心、攙扶的老人?一時無語……

嘴上是不承認的,但心裏暗暗似有認同。

老了又怎樣?也不是我一個人老!四二一綜合征是社會問題嘛。到時候,我打算誰也不麻煩,夾個小包兒往敬老院、托老所一溜達,完活兒。

但是,現在——

那些鬆開了牽絆的手,靠回憶度餘年的人;那些身染重病,靠保姆和救濟延續時日的人;那些逃離婚姻,獨撐岌岌可危門戶的人;那些看似為幸福和未來遠離家鄉外出打拚,而剩下緊緊摟著“靚車、洋房家庭計劃”獨自守著黑的人;那些孩子已拖著四輪旅行箱昂揚走向外省校園,或漂洋過海去吃三明治、肯德基、洋蔥、披薩,閑下來的人……哦,我們的命運,如此相像?!

樓下是幼稚園,冠以“國際”的字眼,每天上下班都會見到天真爛漫的孩童,又是再見,又是白白。我站著、聽著,恍然覺得,他們在起跑線上已經加速,準備起飛。但是,那些在寒冷的早晨從睡夢中被提出被窩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兒子、晚輩嗎,他們的父輩或祖輩,不就是年輕的我、年邁的我嗎……

那天,見兒子在屋子裏晃來晃去,我忽然冒出一句:如果現在我不在了,兒子也該沒問題了吧?比起那些孤兒,你已經夠幸運了。

他們一致急味味地譴責我。某人還把這歸罪於書看多了,腦子亂碼了。

在此之前,我已經走了長長的一條去路和回程,他們是不知道的。如今,寫到這裏時,忽然想起詩人王家新的詩:“終於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我敲下它時,是堅定和沉鬱的,但不知是否唐突、隔膜、詞不達意?但願有人懂得。但願無人經過。

兒子的房間向陽,雖然每周隻睡一晚或一晚一天,搬家時還是把大房給了“績優股”的他。他的電腦、台燈、書櫃、譜台、薩克斯都在,格子睡衣搭在椅背上——有什麼關係呢?一天,對於我來說,就是所有的時間。

那天,我一個人在家,是要取暖還沒取的時候,那其實與乍暖還寒時候一樣“難以將息”。我忽然想睡兒子的大床,就抱本書顛顛地跑過去。兒子的床上,還隱隱留有雛形男子漢的氣息。床鋪上,他的MP4、潤潔、一遝《扣籃》雜誌都在。睜眼閉眼之間,還可以重溫屋子正中海報上的科比或喬丹,它們團團圍住梁柱,仿若幻燈,播映著我們漸漸經過的個個時刻。而譜本翻開的那一頁,赫然攤著:《新世界》……

昨天還是深秋,明早起來,我將看到初冬的景致。成片的新疆楊,立走街邊,瑟瑟地,迎著幹硬的北風。濃密的枝葉隻剩極少的綠色,或一小撮葉片,患息辜章地打著戰。尤其,那些站在風口裏的,脫得更早、更幹淨些——它們,就是最早感知世態炎涼的人吧?

一個秋日,我帶著作協會員們在蘆蕩裏賞秋景、看秋陽、沐秋風,雖沒有見到渴望中的鳥巢,卻也為共同送走又一個秋水長天而傷懷、感恩,喋喋不休。仿佛提前暮年。乘酒興,我表決,合,說:如果有機會,爭取帶你們走得遠些。愛好無優劣,從打麻將、釣魚、騎自行車,到在雞蛋殼上畫小人兒、在頭發絲兒上抄名著,隻要於人於己於社會無害,都是健康的。我們愛文字、愛自然,我們比親姐妹、親兄弟還要心心相印。車裏的人一呼百應。看得出,他們心暖。因而,我也心暖。可是,透過迷離的醉意定睛一看,不免生出幾分淒槍:那一幹人中,多是退休或剛剛灑淚揮別兒女的空巢留守者……忽然,就惺惺相惜;忽然,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眾生喧嘩

那個女人的臉半掩著——被說不清顏色的圍巾和她的頭低垂的角度,遮著。因而,我隻能看到她大致的輪廓。況且,大巴匆匆閃過,還沒來得及捕捉到更多的信號,就已經過——她踏實地坐在北京平的房頂上,在那個深秋的下午,在漸漸西斜的日影兒中,她被我用心記得。她不可能東張西望,在她手裏,需要她操心的是剛剛成熟、剛剛收獲的玉米,她那麼專心致誌、死心塌地,身邊的景致和聲音都與她無關。她自己就是一座轟鳴的加工廠,玉米在她的指間悉數紛紛落下,一條人工河的源頭。

“北京平”的後麵,是連綿的波浪的遠山,似乎有一層遊動的太陽的輝光罩著,這樣那樣的飄忽著,看不清明,有幾分朦朧詩不確定的美。記不準該是千山的餘脈,或者也有可能是燕山吧——對於我來說,它隻是“山”。山前是新近空下來的大片田野,它們不僅交出了果實,而且把天空抬得更加遼闊、高遠。不知道種過玉米還是高粱,因為沒有一點枝葉能讓我鏈接上它們的前塵。但是看得出,土地是暄的,軟的,仔細聞一下,大約還會有新翻出來的土腥味兒圈圈波紋一樣擴散。“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上升。”冉冉的,像日頭褪去暗沉的夜。這一次,是夜成了主宰。心境似乎比土地更加荒蕪。遠遠近近的樹叢,多是瞪著大眼睛的白楊,或槐、柳、榆。不會更多了。在北方,隻有它們才敢與土地無聲地糾葛,並最終勇武地勝出。因此,它們是這塊黑土地上真正的英雄——無論直立還是倒下,它們都在唱一支讚歌和不屈的哀歌。

在這個暖洋洋的下午,我是知足的。陽光透過移動的車窗,曬著我的臉和身子,有一種意外的喜悅和偏得。

好久沒有獨自坐車了,因為要去參加一個“論壇”,單位的車出了毛病,所以冒冒失失地探向售票窗口隨隨便便地要了一張票。目的地是準確的,但卻並不知道將會開始怎樣的行程。車子是沒有想到的舊,而且不走風馳電掣的高速,隻是像個不被重視的孩子,溜著鄉村和城鄉結合部的“牆根兒”走。更要命的是,隨便誰招一下手,它都會扭扭搭搭地停下來——說停就停,相對來說,好像走的時候並不多。先前,我還為如此少的零星幾個乘客擔心車主的支出和收入是否平衡,等一路下來,我才知道其中的奧妙。

在停了兩三次之後,我身邊的空位被一位老者填充。我不知道他老不老,但他的裝束和身上的氣味,讓我隻能如此定義。他不管不顧,一屁股坐下去,把我放在座位上的風衣壓了個正著。我鄭重地看了他一眼,其實他也並不算太老。

我拾起風衣,望向窗外——這個時候,除了“望向窗外”還能做什麼呢?

那些“喧嘩”就是這時候到來的,雖然,它們的聲音隔著玻璃、潛在圖畫的下麵。但我分明能夠聽到。

最初,是可口可樂湛藍、鮮紅、雪白的波浪兒;是手握手的中國移動;是高頂紅篷、彩旗飄飄的加油站;是光著膀子的海爾兩個親兄弟;是某個柔情似水的女星佩戴著白金飾品;是某某學習機,輕鬆學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