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了司令部,把高疤帶進去,把秋分帶到政治部來。走進一家很深的宅子,秋分不斷在石頭台階上失足絆腳。正房大廳裏擺著幾張方桌,牆上也滿貼著標語、地圖,掛著槍支彈藥。幾個穿灰色軍裝的人正圍著桌子開會,見她進去,讓她坐下,一個兵笑著問:

“你是從深澤來的?”“是。”秋分說我來找一個人,五龍堂的高慶山。”“高慶山?”那個人沉吟了一下,“他參加過那年的暴動嗎?是你的什麼人?”“是我們當家的,”秋分低著頭說,“那年我們一塊參加了的。”“這裏有你們一個老鄉,也是姓髙,”那個人笑著說,“叫他來看看是不是。小鬼,去請民運部高部長過來,捎著打盆洗臉水,告訴廚房預備一個客人的飯!”秋分洗完臉,一大盆小米幹飯,一大盆白菜熬肉也端上來了。

同誌們給她盛上,秋分早就餓了,卻吃不下,她的心裏枰怦跳動,整個身子聽著院裏的響聲。同誌們又問:“你們那一帶有群眾基礎,現在全動員起來了嗎?高疤的隊伍怎麼樣?”秋分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說土匪性不退!”人們全笑了,說不要緊。這叫春雨落地,草苗一塊兒長,廣大人民的抗日要求是很髙的。明天高部長到那裏去,整理整理就好了。”院裏有腳步聲,屋裏的人們說:髙部長來了。秋分趕緊站起身來望著,進來的是個小個子,戴著近視眼鏡,學生模樣,進門就問:五龍堂的人在哪裏?秋分愣了一下,仔細一看,才笑著說這是髙翔。

你什麼時候回來了?”髙翔走到秋分跟前,湊近她的臉認了一會兒,高興地跳起來說秋分嫂子!我一猜就是你們。”接著又對同誌們說來,我給你們介紹,高慶山同誌的愛人,農民暴動時期的女戰士。”“怎麼一猜就是我,就不許你媳婦來看你?”秋分說。“你來她來是一樣!”高翔笑著說你今天不要失望,見著我和見著慶山哥哥也是一樣!”“到底你知道他的準信不?”秋分問。

“一準是過來了。”髙翔說,“在延安我就聽說他北上了,到了晉察冀,在一張戰報上還見到了他的名字。我已經給組織部留下話,叫他和我聯絡,不久就會知道他在哪裏了!”這時又進來一個女的,穿著海藍旗袍,披著一件灰色棉軍衣,望著髙翔,嬌聲嫩語地說:

“髙部長,你還不去?人都到齊了,就等你講話哩!”說完就笑著轉身走了,秋分看準了是大班的媳婦李佩“好,我就來。”高翔說,“秋分嫂子也去看一看吧,高陽城裏的婦女大會,比咱們十年前開的那些會還人多,還熱鬧哩!”參加了大會回來,已經多半夜,秋分直到天明也沒合上眼,很多過去的事情,過去的心境和話語,又在眼前活了起來。看來很多地方和十年以前的情形相同,也有很多地方不大一樣。領導開會的、講話的、喊口號的還是小個子高翔,他真像一隻騰空飛起的鳥兒,總在招呼著別人跟著他飛。十年監獄,沒有挫敗了這個年輕人,他變得更老成更能幹了。十年的戰爭的艱苦,也不會磨滅了慶山的青春和熱情吧?

為什麼田大瞎子的兒媳婦李佩鍾也在這裏?看樣子髙翔和她很親近,難道他們在外邊守著這些年輕女人,就會忘記了家裏嗎?

第二天清早,她就同高翔和李佩鍾上了一輛大汽車,回深澤來。她們路過蠡縣、博野、安國三個縣城和無數的村鎮,看到從廣大的農民心底發出的激昂的抗日自衛的情緒,正在平原的城鎮、村莊、田野上奔流,髙翔到一處,就受到一處的熱烈的歡迎。

汽車在長久失修的公路上顛簸不停,李佩鍾迎著風,唱了一路的歌兒。秋分感到在分擔了十年的痛苦以後,今天才分擔到了鬥爭的光榮。她甚至沒有想到:在今後的抗日戰爭裏,她還要經曆殘酷的考驗和忍受長期的艱難。

黃昏的時候,她們到了子午鎮。秋分一下車,就有人悄悄告訴她:“慶山回來了,現在五龍堂。你們坐汽車,他趕回來了一群羊!”秋分沒站穩腳,就奔到河口上來。船上的人和她開玩笑說不回來,你整天等,整宿盼,一下子回來了,你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在船上,秋分就看見在她們小屋門口,圍著一群人。在快要下山的、明淨又帶些紅色的太陽光裏,有一個高高的個兒,穿一身山地裏淺藍褲褂的人,站在門前,和鄉親們說笑。她憑著夫妻間難言的感覺,立時就認出那是自己的一別十年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