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就熱鍋嗎,他媽的!”那個人說著,爬上房去走了。

村裏住的是騎兵,起初人們以為是日本,不敢開門,軍隊砸開了門子,才知道是五十三軍。馬跑得四蹄子流水,披著鞍子就都在街裏臥倒了,村公所趕緊預備吃喝草料。軍隊繞家串遊,亂放槍,一條狗在街上跑,一槍打死。田大瞎子把營長請到自己家裏,好酒好菜應酬著,有兵闖進來,他就出來說老總別鬧,你們官長在這裏!”“什麼媽拉巴子官長!”那些兵用槍托子頓著田大瞎子的胸脯,“你叫他出來認認我們!是官長就該領我們和曰本子打仗,王八蛋狗兪的就會領著我們跑,把馬都快跑死了,還是官長哪!”軍隊亂奪亂搶一陣,不到雞叫就又下命令往南開,那些軍隊,大聲罵著街,爬上馬去,歪歪斜斜地跑走了。

“我看不行了,”田大瞎子把耀武叫到屋裏說,“你先把你那長頭發去了吧!”“這頭發要什麼緊?”田耀武不大高興。

“什麼要緊?”田大瞎子大聲吆喝,“你的命要緊!曰本人就是討厭念書的學生,光憑我可怕什麼呀?”母親也勸,把老常叫來,拿把剃頭刀子把田耀武的分頭刮掉,箍上了一塊西湖毛巾,田大瞎子說:

“我看那麼鮮亮的毛巾也紮眼。早些吃點飯,到城裏去一趟!”田耀武光著頭往街上一走,大大增加了子午鎮村民的恐日情緒,農民們偷偷說怎麼區長把羊頭也去了?”“怕日本。”“剃光頭就不要緊了?我們可全是光頭。”“我看是雞巴一樣,日本人不管你有毛沒毛!”田耀武到鋪子裏支了幾百塊錢,到縣政府去轉了一下。縣政府的牌子也摘了,大堂的正門堵起來,一個頂事的人也不見。轉了半天,才遇見一個認識的聽差,說縣長和科長們半夜裏就雇上大車南下了,槍支錢糧全帶走了。田耀武趕緊回到家裏,匆匆忙忙打整了個包裹就要走。

他母親說把咱那文書匣子,你也帶出去吧!”田大瞎子說地畝搬不動,拿出那個去做什麼使,還是埋起來,反正我在家裏守著它!”又把老常叫來,囑咐了幾句。老常急忙回到長工屋裏拿雙替換的鞋。老溫和芒種全在那裏心神不安地等著,老溫說,老常哥,你就和少當家的說說,叫他把我也帶出去吧!”“你出去幹什麼?”老常說。

“到哪裏也是賣力氣吃飯唄,總比在家裏叫日本人殺了好啊!”老溫說。

芒種也說求求他也把我帶上!”老常說誰也別想。該著怎樣就怎樣吧,別看叫我跟著,用不著了,也就叫我回來了,要不我就多帶上一雙鞋?咱們就是擦屁股瓦,用的時候抓起來,用過就丟了。跟著他幹什麼去,他肯管你飯吃?”等到天黑,田耀武才和老常從家裏出來,父親和母親怕叫人看見,也沒有送他。他們從村邊蹚著水,抄著小道,並沒有遇見一個人。到了五龍堂河口,老常先到頭裏去,招呼一聲擺渡。

擺渡靠在對岸,上邊好像沒有人。老常用兩隻手卷成喇叭,大聲喊叫,在水霧茫茫裏,好半天才聽見有人答應:“聽見了!”田耀武和老常站在河邊等著,河水落了些,水流還是很大,小船從上遊下來,像漂著的一片樹葉。船靠了岸,船上隻有兩三個人,黑影裏跳下一個女人來,和船夫們打趣著:“勞你們的大駕了,我也不掏船錢了!”船夫們笑著說,我們候了你吧,回頭再去上你的船!”“扯淡!沒一個好東西!”女人罵著上了岸,望了田耀武一眼,說,這不是田區長嗎?”田耀武早就聽出是俗兒,冷冷說了一句:“我到五龍堂去有點公事。”“有什麼公事啊?”俗兒笑著,“縣長全跑了,你這區長還不交代了嗎?”田耀武顧不得和她攪纏,就催著老常上船,老常上去說今天淨是誰們呀,怎麼聽口音都生乎乎的。”小船開動了,船夫們一句話也沒說,把舵的人背著身子,眼望著滾滾的河水,留戀著俗兒的模糊的影子。很快到了對岸,田耀武先跳下去,就要掏船錢。這時那個把舵的說了話,不要船錢了,把你帶的槍留下來!”“為什麼給你們槍?”田耀武吃了一驚。

“槍是老百姓掏錢買來打日本的,你帶著上哪裏去?”把舵的跳下來,就擰住了田耀武的胳膊。

“你們這不是明搶明奪嗎?”田耀武掙紮著。

“眼下很難說清是誰搶誰的了,縣政府的八輛大車,全叫我們留下了,你還想怎樣?不想走旱道,就到河裏去。”說著就把田耀武懸空舉起來。

“我給,我給。”田耀武把槍摘下來。

“子彈,五十粒。”掌舵的人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