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打撈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死了。人們點著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撈上來的人們。髙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聽小孩的母親。有人說:這是從關外逃來的那個黑臉的年輕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裏炸傷了,沒有力量浮起來淹死了,還有她那個大些的孩子。高四海聽了,叫過秋分來說抱著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們收養著吧!”秋分說,這個年月,收養這個幹什麼呀?”“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髙四海說,眼裏汪著熱淚,“這年月,這年月,還哪來的這些廢話呀!”夜晚,逃難的人們,就在熄滅的柴火堆旁邊睡下了,橫倒豎臥。河水洶湧地流著,衝刷著河岸,不斷有土塊坍裂的隆隆的聲音。月光照著沒邊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龥的趴倒的莊稼。遠近的村莊,擔著無比的驚惶和恐怖,焦急和無依的痛苦,長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裏,發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嚨的哭聲。

“日本!日本!”在各個村落,從每一個小窗口裏,都能聽到人們在睡夢裏,用牙齒咬嚼著這兩個字。

前些日子,子午鎮也曾買回幾支槍來。田大瞎子自己帶一枝八音子,把一枝盒子槍交給田耀武。有兩枝大槍叫村裏幾個富農地主子弟背著,每天早晨起來,在十字街口集合出操,田耀武是指揮。這些子弟對出操跑步沒有興趣,又怕以後真的挑兵,總是等到已牌時還到不齊,隨便報報數也就散了。並且,指揮雖然是大學畢業,也受過暑期軍訓,對於操法口令卻非常生疏。自從那天好容易分做前後兩行,他喊前排不動,後排向前五步走!”結果後排的人頂了前排的屁股,田耀武在全村老百姓麵前羞了個大紅臉,也就懶得再集合這些人了。

這些子弟們對槍還是有興趣的,他們在夜晚背上槍支去串女人門子,對相好的誇耀,說他不久就是一個官兒了。

田耀武因為自己的媳婦一直沒有回來,和老蔣的女兒俗兒交接上了,每天晚上就住在她那裏。

俗兒是老蔣的第三個女孩。兩個姐姐全出嫁了,長得也都平常;惟獨這個老三,從小就顯出是全村的一個人尖兒。十五六上就風流開了,在集上廟上,吃飯不用還賬,買布不用花錢。今年才十九歲,把屋裏拾掇得幹幹淨淨,糊上雪白的窗紙,鋪上大紅的被褥。這天前半夜田耀武又來了,把盒子槍放在炕沿上嚇唬她說:“小心著!你要再和別人好,這個玩意可不饒你!”俗兒笑著說你覺得我怕那個嗎?我摸過的比你見過的還多哩!你瞎背著,會使嗎?你能這樣一”她說著一隻手抓起盒子槍來,抬起穿著紅褲衩的大腿,隻一擦就頂上了子彈,對準田耀武。

田耀武趕緊躲到炕頭裏麵去說:“別鬧,別鬧!看走了火打著人。”俗兒關上保險,把槍放在桌子上,說你用不著拿這個唬我們,我們不怕這個。你這樣說:你再和別人好,我就不給你錢花了一那我就沒有話說了。”田耀武說別廢話了,你願意和誰好就和誰好,我也快走了“你到哪裏去?”俗兒把燈挑亮,歪到炕上來。

“到南邊做官兒去。”“這個東西也帶走嗎?”俗兒問,她指指放在桌子上的槍。

“帶著,道路上不平靜。”田耀武說。

“你們有錢的人,哪裏也能去,你也帶我去吧,給你搓搓洗洗的。”俗兒笑著說。

田耀武隻是笑了一下。俗兒說和你說著玩兒哩,我跟你去幹什麼?我人窮命苦,活該受罪,日本人來了再說他來了的,在劫的難逃,天塌了還有地接著呢!可是,你這趟出去,盤纏腳給,也得花不少的錢吧?”田耀武說家裏有些現洋,老頭子全埋起來了,我還得到城裏鋪子裏去拿錢。”“窮家還富路哩,何況你們是有錢的主兒!”俗兒說,“哪天走,規定了日子沒有?我還得給你送送行哩!”“不要你送行,”田耀武說,“快脫衣裳睡覺吧,什麼時候走再告訴你!”俗兒慢慢脫著衣服,又問:“路上不平安,你有個伴沒有?”“沒有,”田耀武說平漢路不通了,叫老常送我到濮陽,再從那裏坐火車。”“也得在五龍堂過河吧?”俗兒問。

“嗯。”田耀武答應著把燈吹滅了。

半夜裏,村裏住了兵,人們亂了起來,田大瞎子派芒種把田耀武從熱被窩裏叫走了。俗兒剛剛合上眼,就聽見有人輕輕敲打著窗欞說:走了嗎?”“走了俗兒說。

“問清楚了沒有?”“問清楚了:有槍有錢,老常送他,在五龍堂過河。”“日期哩?”“沒有定準。”俗兒說,“你每天在河口上留點意就是了。

得了便宜,可別忘了我。”“你的大功一件。”窗外的人壓著嗓子笑著,“給你買件花褂。”“你還進來睡不?”俗兒撒著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