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那些個幹什麼?”秋分說,“我看就是他,別人能知道咱這裏的事兒那麼清楚?”“他有胡子沒有?”春兒還是問。
“一臉黑胡子茬兒。”芒種說。
“我看那不是。”春兒說。
“他離家十幾年,你還不叫他長胡子?”秋分說著笑了,她站立不住,就到五龍堂去了。春兒在後邊暗笑:姐姐像好了一場大病,今天走得這麼輕快。
走到五龍堂,秋分把芒種帶回來的好消息告訴了公公,還加上她的猜想。老人說:那一定是他。他還不能明說呀,這個地麵還是歸人家轄管著哩!”他披上褂子,拿起煙袋來你在家裏看門,我到村裏去轉轉!”秋分囑咐著說,不要見人就學說啊,等他真的回來了吧!”“我知道!”老人說,“我不是那缺謀少算、眼薄嘴淺的人,我不過是去告訴幾個真心實意和咱相好的人,人家也整天惦記著慶山哩!”直到天黑,高四海還沒有回來,秋分把門鎖上,也到村裏去了。
她到和慶山一塊出走、現在北平坐獄的高翔家裏去。髙翔家裏有爹有娘,一個和秋分年歲差不多的媳婦和一個小女孩秋分在婆家住的時候,好到他家坐坐,和高翔媳婦說說話兒。這兩個女人,並不是什麼都能說到一塊,髙翔的媳婦是從小嬌養大的,熱愛丈夫,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淨做那些傻事。對於那年暴動,她也不讚成,因為婆家稍微富裕,還跟著吃了一驚。可是,她願意和秋分說話,她說慶山嫂子,咱兩個是一個命兒停一會就又說,“我比你還苦!”那時慶山隻是沒有準信,至於高翔,在那個年月,就是身邊的孩子,也隨時能從共產黨這三個字聯想起殺頭來。
公公和婆婆曾經到北平去看望過高翔一次,媳婦也想帶著女兒去一趟,公公回來說:高翔不讓她去,隻是叫她做一身棉衣。因為丈夫戴著刑具,這一身棉衣,裁剪得奇怪,做成了,就像是不會係腰帶的孩子們穿的。她拿起又放下,好幾夜的工夫才把這身棉衣做成。
一針一滴眼淚,把棉花全濕透了。從結婚起,小夫妻的感情很好,新婚不久,丈夫送她到娘家去,路經滹沱河,夏天河裏浪頭大,小船不安穩,她年輕、膽小、暈船,當著船上很多人,高翔就把她抱在懷裏,用手遮著她的眼。封建歲月,遠近都當笑話傳說起來。
越想過去,就越發難過了。打從髙翔坐獄起,她沒有楊快地歡笑過,沒有穿過新衣裳,一家人過年不掛紅燈,中秋不買月餅,一到天黑,就關門睡覺。
這天秋分來到她家裏,正是掌燈的時候。窗紙上閃著亮光,十年以來,她第一次聽見了髙翔媳婦的笑聲。
走進屋裏,這一家人正圍著桌子看一封信哩,誰也沒有看見她進來,秋分說,什麼事,一家子這麼髙興?”高翔的媳婦轉臉看見是秋分,笑著說喜事!”“俺爹從獄裏出來了!”趴在桌子上的小女兒望著秋分誇耀。
“你這個爹可是個希罕!”髙翔的媳婦輕輕拍了女兒一下,對秋分說高翔出來了,信上還打聽你們的人哩,你來得正好,快坐在炕上聽聽吧!”秋分隻好先把自己的喜信收起來,坐到炕上去,聽她家的喜信。
其實,這信白天已經念過一次了,吃過晚飯,小孩子要求爺爺再念一次。髙翔的父親把信紙鋪在桌子上,把花鏡擦了又擦,拿起信紙,前挪挪後退退,像對光一樣,弄了半天,才念起來。
高翔的母親靠在炕頭被垛上,不酎煩地說你看你,真比戲子扮角還費工夫哩!”“你利落,你來!”父親把信又放在桌子上,把眼鏡摘下來拿在手裏,“你不知道我上了年紀,眼力不行,又加上你兒子寫的這筆字,真不好認,我就怕看這個鋼筆信!”“算了!念吧,念吧!”母親閉上眼專心聽著。小女孩子還要往上擠,用兩隻小手使勁扯著耳朵。
髙翔的信是寫給父親和母親的,可是不用說秋分,就是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也能聽得出來,有好多言語,是對她的母親說的。爺爺念著,她看見母親不斷地紅臉。
信上寫著:
我出獄後,就兼程趕到延安,現住瓦窯堡,在毛主席的親自領導下進行學習,不久就北上抗日。十年以來,奔走患難,總算得到了報償!父親念到這裏停了下來,說延安。這個地名很熟,《水滸傳》上王教頭私走延安府,可就是想不起在什麼地方來。去,在他那書箱裏,找本地圖來。”高翔的媳婦登坡上髙,打開多年沒動過的、塵土封蓋的丈夫的書箱。翻了半天,找出一本來,遞給公公。老人打開一看說這是一本字典。我來吧。”他找出兒子上中學時候用的一本地圖來,找了半天,才在陝西膚施縣下麵的括弧裏找到了延安。又用兩個手指頭量了量,說你們看,這裏是深澤,咱們的家,這裏是延安,髙翔他們占的地方,距離也就是這麼寸數光景,走起來,可得些工夫哩!”髙翔的母親歎氣說,在外邊十幾年,叫人跟著擔驚受怕,好容易出來了,還不先到家裏看看老娘,怎麼又跑到那天邊子上去了哩!”父親說,你老不明白,一準是那裏有你兒子更想念的人兒!”信上也提到慶山,說他可能從江西長征過來,北上抗日了。秋分把芒種帶回來的消息說了,一家子替她髙興。老人把信裝好,交給兒媳婦,媳婦像捧著金銀玉寶一樣,遞給婆婆,婆婆把它塞到被垛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