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芒種還沒有給她們抹房頂,小屋漏了,叮叮當當,到處是水,春兒隻好把所有的飯碗、菜盆,都擺在炕上承接著,頭上頂了一個鍋蓋,在屋裏轉來轉去。
堤墊周圍,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了這麼多的蛤蟆,一唱一和,叫成了一個聲音,要把世界抬了起來。春兒一個人有些膽小,她冒著雨跑到堤墊上去,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有一隻野兔,慌張地跑到堤上來,在春兒的腳下打了一個跟頭,奔著村裏跑去了。
“看樣子要發大水了。”春兒往家裏跑著想。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裏的水下來了,北麵也開了口子,大水圍了子午鎮,人們整天整夜,敲鑼打鼓,守著堤墊。幵始聽見了隆隆的聲音,後來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攔不住那些失去家鄉逃難的人們,像蝗蟲一樣,一鋪麵子過來了。子午鎮的人們,每天吃過飯就站在堤墊上看這個。
那些逃難的人,近些的包括保定、高陽,遠些的從關外、冀東走來。從家裏帶出來的東西,越走越少,從這些人的行囊包裹、麵色和鞋腳上,就可以判定他們道路的遠近,離家日子的長短。遠道逃來的人,腳磨破了,又在泥水裏浸腫了,提著一根青秫秸,試探著水的深淺,一步一步挪到堤墊跟前來。他們的臉焦黑,頭發上落滿高粱花,已經完全沒有力量,央告站在堤坡上的人拉他們一把。
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把一個小孩子背在背上,手裏還拉著一個。孩子不斷跌倒在泥水裏,到了堤墊邊上,她向春兒伸伸手大姑,來把我們這孩子接上去!”春兒把她娘兒們扶了上來,坐在堤墊上。一群婦女圍上來,春兒跑回家去,拿些餑餑來,給兩個孩子吃著,那個女人說謝謝大姑。我們也是有家有業的人啊,日本人占了我們那個地方。”春兒問,你們家是哪裏呀?”“關外。當時指望逃到關裏,誰知道日本人又趕過來,逃得還不如他們占得快,你們說,跑到哪裏是一站呀?”“孩子他爹哩?”春兒問。
“走到京東就折磨死了。”女人擦著淚。
“日本人到了什麼地方?”人們問。
女人說誰知道啊,昨兒個我們宿在髙陽,那裏還是好好兒的,就像你們現在一樣。可是今天早晨一起來,那裏的人們也就跟著我們一塊兒逃起來了。”人們都不言語了,那個女人叫小孩子吃了吃奶,就又沿著堤墊,跟著逃難的大流走了。
天晴得很好,鋪天蓋地的水,繞著村子往東流。農民們在水裏砍回早熟的莊稼,放在堤墊上,曬在房頂上。
天空有一種嗡嗡的聲音,起先就像一隻馬蠅在叫。聲音漸漸大了,遠遠的天邊上出現一隻鷹。接著顯出一排飛機,衝著這裏飛來了。農民們指畫著:“看,飛艇,三架,五架!”他們像看見希罕物件一樣,屋裏的跑到院裏來,院裏的上到房頂上去。小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在堤墊上跑著,拍著巴掌跳躍著。
逃難的女人回過頭來說鄉親們,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飛機,要扔炸彈哩!”沒有人聽她的,有些婦女還大聲喊叫她們的姐妹們,快放下針線出來看快些,快些,要不就過去了!”飛機沒有過去,在她們的頭頂側著翅膀,轉著圈子,她們又喊飛雞,要下蛋了,你看著急找窩哩!”轟!轟!飛機掃射著,丟了幾個炸彈,人們才亂跑亂鑽起來,兩個人炸死在堤墊上,一頭騾子炸飛了。
飛機沿著河口掃射,那裏正有一船難民過河。河水很大,流得又急,船上一亂,擺渡整個翻到水裏去。大人孩子在湧來湧去的大浪頭中間,浮起來又淹沒下去,一片喊救人的聲音。
日本人的飛機掃射著,轟炸著,河裏的水帶著血色飛濺起來。
五龍堂能鳧水的人全跳到水裏去打撈難民。髙四海老頭子脫得光光的,拍打著浪頭,追趕一個順流而下的小孩子。他一個猛子紮了一裏多遠,冒出頭來,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來。他在搭救出來的水淋淋的難民中間走著喊誰是孩子的娘,這是誰家的孩子,沒有主嗎?”有的人說:“你老人家遮蓋上點吧,這裏淨是女人們!”高四海說別放他媽的屁了,什麼時候,還有這麼些講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說呀!”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灘上,又跳到水裏去了,他專門打撈著女人,打撈上一個來就問:“別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給你打撈上來了!”當女人搖頭說不是她的小孩的時候,他就又跳進水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