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托著腮幫兒望著她母親說:“娘,我們去找爹吧!”“你去吧,你離得家了?”母親問。
“離得。”小孩子說,“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你自己去吧。”母親笑了。
能把孩子送到丈夫的身邊也是好的。在她想來:比如做衣裳,孩子就是一個小針,能把母親心裏這條長長的線帶到那邊去,並且連在一起;像一條小溝,使這個窪裏的水流進那一個窪;像一隻小鳥,從這個枝跳上那個枝,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
今天夜裏,在五龍堂這個小村莊裏,至少要有兩個女人,難以人睡。
這天晚上,悶熱。秋分回到小屋裏,公公還沒有回來。
小菜蟲從窗口飛到屋裏來,圍著小油燈亂轉。坐不到炕上,她抓了一把破蒲扇到堤坡上來。黑夜裏,望日蓮滴著金黃的花粉,香得悶人。從村莊到這裏來的路上,有一星星的火光,不斷飛起,秋分知道是公公抽著煙回來了。
春兒吃過晚飯,到姐姐家去看了一下,她替姐姐髙興,盼望著姐夫回來。姐姐不在家,她又一個人回來,過河的時候,天就大黑了。月亮升上來,河灘裏一片白,閑在河邊的擺渡鼓鼓的底兒向上翻聲,等候著秋天的河水來溫存。
她還要走過一片白沙崗,一帶柳子地。
柔細光滑的柳子,拂著她的手和臉,近處有一隻新蛻皮的蟈蟈兒,叫得真好聽。她停下來,輕輕撥動著柳子,走到裏邊去,想把它捉住。
忽的一個黑影子,從她腳底下跳起來,她叫了一聲。原來是芒種,嘻嘻地笑著說我吃了後晌飯,喂飽了牲口,到菜園子井台上洗了洗腳,站在髙處一望,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在柳子地裏浮遊,我想:準是一隻大鳥,要在柳子地過夜,我去捉住它。走近了,原來是你的白褂子!”春兒說:“你饒嚇了人,還編歪詞兒!”“我是說來接接你,四海大伯高興吧?”“親人快回來了,還有不髙興的?明兒還許請請你哩!”春兒說。
“請我什麼?”芒種說。
“請你吃大碗麵,多加油醋!”春兒笑著說,“看你把我的蟈蟈兒也鬧跑了,快回家吧!”“緊著家去幹什麼,我要在這裏玩一會兒!”芒種說。“漫天野地,有什麼玩兒頭?怪害怕的。”春兒說著往前走了。,“等等我呀!”芒種小聲叫著等等我去捉住這個蟈蟈兒,它又叫哩。”芒種撥著柳子往裏麵去了,聽見蟈蟈兒的叫聲,春兒也跟了進去。
芒種緊緊拉住她的手,春兒急得說不出話來,用力擺脫,倒在柳子棵的下麵。
密密的柳子掩蓋著,蒸曬一天的沙土,夜晚一來,鬆軟發熱。到處是突起的大螞蟻窩,黃色的螞蟻,夜間還在辛勤地工作著,爬到春兒的身上,吸食甜蜜的汗。
最後,春兒哭了,她說,這算是幹什麼?你有什麼話就說吧!”芒種說聽見慶山哥的消息,大家都在髙興。我是問問你,我們能不能成了夫妻……”春兒低著頭,用手抓著土。她刨了一個深坑,叫濕土冰著滾熱的手。半天工夫,她說,成不了,你養活不起我。”芒種說,要是慶山哥回來了呢?假如我也有了出頭之“那我們就指望著那一天吧!”春兒說,“我又沒有七十八老,著什麼急哩!”春兒回到家裏,月亮已經照滿了院,她開開屋裏門,上到炕上去,坐在窗台跟前,很久躺不下。小白褂濕透了,帶著柳子地裏的泥土和揉碎的小草的味道。月亮從葫蘆的枝葉裏,從窗戶的欞格裏照進來,落在她豐滿的胸脯上,心口還在突突地跳動。
她感到有些後怕,又有些不滿足。她側著耳朵聽著,遠遠的田野,有起風的聲音。
她出來,西北角上有一塊黑雲,湧得很快,不久,那一麵的星星和樹木,就都掩蓋不見了。幹燥的田野裏,騰起一層霧,一切的莊稼樹木、小草和野花,都在抖擻,熱情地歡迎這天時的變化。
半夜裏下起大雨來,雨是那樣暴,一下子就天地相連。遠遠的河灘裏,有一種發悶的聲音,就像老牛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