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已是起晌以後,農民們都背上大鋤下地去了,走到村邊,從籬笆門口望見春兒和秋分,正在葫蘆架下麵經布,春兒托著線子走跳著,還掛好一邊的橛子。芒種想起身上的小褂破了,就走了進來。聽見腳步聲,春兒轉過身來,沒有說話。秋分抬頭看見,就說起晌了,你倒閑在?”“我求求你們,”芒種笑著說,“給我對對這褂子!”說著把餅子放下,把褂子脫下來。
“什麼要緊的事,你這麼急?”春兒停下手來問。
“到山裏送封信。”芒種說。
“顛顛跑跑的事,就找著你了?”春兒盯著他說。
“沒說吃著人家的飯嘛,就得聽人家的支喚。”芒種低著頭。
“叫春兒給你縫縫,”秋分說,“她手上戴著頂針。”春兒回到屋裏,在針線笸籮裏翻了一陣,紉著針走出來,一條長長的白線,貼在她突起的胸脯上,曲卷著一直垂到腳下。她接過褂子來,說,這麼糟了,襯上點布吧!”“粗針大線對上點,不露著肉就行了。”芒種說。
春兒不聽他的,又回到屋裏找了一塊白布,比了比,襯在底下,密針縫起來,縫好了,用牙輕輕咬了咬,又在手心裏平了平,扔給芒種,別處破了,這個地方再也破不了啦!”芒種穿在身上,轉身到牆根水甕那裏探頭一看,說,又幹了!我去擔挑子水來!”秋分說一會兒我和春兒去抬吧,叫你們當家的看見,又該說你了!”“這是體己活,他管不著!”芒種說,“我要兩三夭才回來哩!”他擔起她們的小筲桶就出去了,擔了一挑又一挑,小水甕裏的水波波地漫出來了,又去擔了一挑,澆了澆葫蘆。
春兒在他背後笑,剛剛給他縫好的褂子,又有一個地方,像小孩子張開了嘴。
“來!再對上幾針,”她招呼著芒種,“就穿著縫吧,給你叼上一根草根兒!”“叼這個幹什麼?”芒種說。
“叼上,叼上!要不就會紮著你,要不咱兩個就結下冤仇了!”春兒笑著,把一根笤帚苗放在芒種的嘴裏。
兩個人對麵站著,春兒要矮半個頭,她提起腳跟,按了芒種的肩膀一下,把針線輕輕穿過去。芒種低著頭,緊緊合著嘴。他聞到從春兒小褂領子裏發出來的熱汗味,他覺得渾身發熱,出氣也粗起來。春兒抬頭望了他一眼,一股紅色的浪頭,從她的脖頸湧上來,像新漲的河水,一下就掩蓋了她的臉麵。她慌忙打個結子,扯斷了線,背過身去說:
“先湊合著穿兩天吧,等我們的布織下來,給你裁件新的!”芒種拿起餅子,連蹦帶跳地跑下堤墊去,他頭一回聽見子午鎮村邊柳樹行子裏的小鳥們叫得這樣好聽。小風從他的身後邊吹過來,他走在路上,像飛一樣。前邊有一輛串親的黃牛車,他追了過去;前邊又有一個賣甜瓜的小販,挑著八股繩去趕集,他也趕過去了。他要追過一切,跑到前邊去。有一棵莊稼,倒在大路上,他想:“這麼大的穗子,糟蹋了真可惜了兒的!”扶了起來。車道溝裏有一個大甩窪後麵的車過來,一不小心要翻了哩!”把它填平。走到一個村口,一個老漢推著一小車糧食上堤坡,努著全身的力氣,推上一半去,又退了下來,他趕上去幫助。到街裏,誰家的孩子栽倒了,他扶起來,哄著去找娘。
當天晚上,他就過了平漢路,在車站上,他看見了灰色的水塔和紅綠色的燈,聽見了火車叫。一火車一火車的兵馬,在他眼前往南開去了,車頂上擠著行李、女人和孩子。
他走在山地裏的石子路上,爬過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一打聽道兒,老鄉總是往前麵山頂上一指說,翻過這個小梁梁兒就到了,一馬平川!”這裏冷得早,山前的草還青著,山後的草就發白了。白色的房頂上堆著棗兒,黑色的山羊在山坡石頭堆裏跳躍著。山道兩旁,常常遇見泉水,小小的水泉慢慢冒出水來,像螃蟹吐泡,芒種從沒喝過這樣甜的水,不斷蹲下用手捧起來喝。
盡量抬著腳步走,還不斷踢起小石塊,不久鞋底磨出窟窿來,石子鑽到裏麵去,芒種想回去又該求春兒了!”他撿了幾塊又圓又滑的紫色小石頭裝在兜裏,平原的孩子們歡喜這些小石頭,偶爾才能從田地裏拾到一塊,說是老鴰從山裏銜回的枕頭。他預備回去送給女孩子們抓子兒。
中午,他走到一個大鎮店,叫做城南莊。村邊河灘上有一片楊樹,一個中年婦女坐在大道旁邊納著鞋底兒,賣豆腐和紅棗。芒種坐在一塊石頭上,脫下鞋來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