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人不隻是一個音樂家,還是有名的熱情人,村莊活動的組織家。

十年以前,這裏曾有一次農民的暴動,暴動從高陽、蠡縣開始,各個村莊都打出了紅旗,集在田野裏開會。紅旗是第一次在平原上出現,熱情又鮮明。高四海和他十八歲的兒子慶山,十七歲剛過門的兒媳秋分全參加了。因為勇敢,慶山成了一個領袖。

可是隻有幾天的工夫,暴動很快地失敗了。一個炎熱的日子,暴動的農民退到河堤上來,把紅旗插在五龍堂的廟頂。農民做了最後的抵抗,慶山胸部受了傷。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個知己,把他和本村一個叫髙翔的中學生裝在一隻小船的底艙,逃了出去。

在那樣兵荒馬亂的時候,送慶山出走的隻有兩個人。年老的父親,扳著船艙的小窗戶說:

“走吧!出去了哪裏也是活路,叫他們等著吧!”他用力幫著推開小船,就回去了。他還要幫著那些農民,那些一起鬥爭過、現在失敗了的同誌們,葬埋戰死在田野裏的難友。

另外送行的是十七歲的女孩子秋分,當父親和慶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遠遠的堤坡上。從西山上來的黑雲,遮蓋住半個天的星星,誰也看不見她。當小船快要開到河心了,她才跑下去,把懷裏的一個小包裹,像投梭一樣,扔進了小船的窗口。躺在船艙裏的慶山,摸到了這個小包包,探身在窗口叫了一聲。

秋分沒有說話,她隻是傍著小船在河邊上走,雨過來了,緊密的銅錢大的雨點,打得河水啪啪地響。西北風吹送著小船,一個亮閃,接著一聲暴雷。亮閃照得淸清楚楚,她卷起褲腳,把帶來的一條破口袋折成一個三角風帽披在頭上,一直遮到大腿,跟著小船跑了十裏路。

風雨錘煉著革命的種子,把它深深埋藏在地下,囑咐它等待來年春天,風雲再起的時候……

慶山出去,十年沒有音信,死活不知和他一塊逃走的那個學生,在上海工廠裏被捕,去年解到北平來坐獄,才捎來一個口信,說慶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隻有四畝地,全躺在河灘上,每年鬧好了,收點小黑豆。他在堤墊上壘了一座小屋,前麵搭了一架涼棚,開茶館賣大碗麵。這裏是一個小小的渡口。

秋分擀麵,公公拉風箱。老人從村裏遠遠挑來甜水,賣給客人,又求過往的帆船,從正定帶些便宜的大砟,這樣嫌出兩口人的吃喝。

秋分在小屋的周圍,都種上菜,小屋有個向南開的小窗,晚上把燈放在窗台上,就是船家的指引。她在小窗前麵栽了一架絲瓜,長大的絲瓜從濃密的葉子裏垂下來,打到地麵。又在小屋的西南角栽上一排望日蓮,叫它們站在河流的旁邊,輾轉思念著遠方的行人……

每年春夏兩季,河底幹了,擺渡閑了,秋分就告訴公公不要忘記給望日蓮和絲瓜澆水,回到子午鎮,來幫著妹妹紡線織布。

子午鎮和五龍堂隔河相望,卻不常犯水,村東村北都是好膠泥地,很多種成了水澆園子,一年兩三季收成,和五龍堂的白沙堿地旱澇不收的情形,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