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酒肆離開的有兩位老人,一位是穿著黑衣的高個子,另一位是穿灰袍的矮個子,兩人形態迥異,但卻有共同點,同樣精幹黑瘦,同樣曾經是位高權重的朝廷大臣,同樣隱姓埋名在流沙城苟且偷生又忍辱負重。
黑衣老人低吼著朝城北走去,他要以這種方式發泄心中的積鬱,曾痛過怨過恨過,到頭來鬢發全白,昭華不在,近二十年的折磨讓他豪情壯誌所剩無幾,可複仇的怒火卻越老越熾烈,他朝無相寺走去,他要把剛得到的消息傳遞給一個和尚,一個殺人和尚。
灰袍老人卻低著頭走向城東,他稀疏的頭發活像是沙漠上的荊棘,亂蓬蓬攀附在他幹癟癟的頭皮上,他每走一會兒,看到路邊有樹,他都要過去拍拍它們,或者幹脆坐在樹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那些說不出名堂的雜樹,每株都有名字,有叫‘雲英’,有叫‘雲強’,有叫‘幼珍’,有株卻叫‘顏奴兒’…
樹是他種的,名是他取的,這些名字有他女兒的,有他兒子的,有他結發之妻的,有他家妓的…
他們都死在十八年前同一個下午。
他依稀還記得,那個午後,長安城的天空正瀝瀝下著秋雨。
該走了,他跟樹依依惜別,他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死亡其實沒那麼可怕。
他來到兵械營附近的鐵匠鋪,流沙城唯一的鐵匠鋪。
莊恪像極一尊還沒雕琢完成的石像,清秀的外貌與粗獷的氣質形成極大的反差,他二十多歲的年紀,西部的風沙讓他年輕的臉上已經有了滄桑之色,濃密的黑發用一條銀色的束帶鬆垮垮綁在一起,他穿著也很隨便,破舊的土灰布衫上滿是補丁,那些補丁做工非常細致,顯而易見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除此之外,他的靴子看上去比較值錢,這雙靴子他是從戰場上一個吐蕃士兵的屍體上剝奪下來的。
現在他也確實如一尊石像,一動不動凝視著爐火中的一把黑鐵劍,他極為專注,專注的如同恒古不變的隕石。
他的精、神、全部的力量都凝聚在那把劍上。
他的師父墨大師也同樣專注。
墨大師皮膚黝黑,跟他的姓一樣,他的五官非常標致,年輕時應該非常英俊,即使現在這個年齡,他還是如此優雅,充滿讓女人難以抗拒的魅力,此時他強有力的雙手向前平伸,滿是老繭的手指不停揮舞,指揮熔爐中的肆力燃燒的火焰。
那滿爐的赤焰隨著墨大師十指舞動不停的爆發強光熾熱。
火焰之中,那把劍漸漸懸浮起來,緩緩旋轉,開始隨著火力暴漲出藍色的光輝。
熔爐中的劍,他們已鍛造三年,材料是祁連山脈稀有的黑精鐵礦提煉。
灰袍老者站在鐵匠鋪的門口等候。
等待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件痛苦的事,但對於已經等待了十八年的人來說,等待已經習以為常。
幾個時辰後,莊恪劃了一刀自己的胳膊,殷紅的鮮血成一條弧線澆在黑鐵劍上,黑鐵劍身蕩起一層層波紋,發出絲絲歡叫。
墨大師滿意的看了眼莊恪,才對灰袍老者道:“禦史大人久等了,請進來坐。”
灰袍老者靜靜看著這位名頭響徹天下的鑄劍大師,他曾創造設計過許多兵器,有斬馬飛鐮,攻城強弩,有荊棘戰車,齊天飛翼,有神速轉輪,變形刺矛…
但最終他仍然被北司權宦不容,被朝廷遺棄,被敵國追殺。
灰袍老者與墨大師對視良久,才說道:“相爺聞到的是驚蟄氣息。”
墨大師驚愕,深深呼吸,道:“看來大人已經走了。”
灰袍老者點頭:“是的,相爺已先走一步。”
“沒想到等了多年,等到的卻是驚蟄。”
“驚蟄也好,驚蟄,震卦,雷霆千裏,萬物複蘇。”
墨大師歎息著,回首看了眼莊恪,問道:“派誰去?”
“按約定該由大將軍與你去,大將軍已作古,和尚與你去。”
“我也老了,已揮不動劍,讓莊恪代我去吧。”
灰袍老者稀疏的眉毛挑了挑:“也好,莊恪已成人,該去他要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