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5·2滕定公薨①,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嚐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②,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
然友之鄒問於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嚐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③,粥之食④,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誌》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嚐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
然友複之鄒問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塚宰⑤,啜⑥粥,麵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⑦。是在世子。”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誠在我。”
五月居廬⑧,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
[注釋]
①薨(hōng):死。古代稱王侯死叫薨。
②大故:重大事故。
③齊(zī)疏之服:齊,緝邊。疏,粗。用粗布做的縫了邊的喪服。
④饣幹(zhān)粥之食:饣幹,同“饣亶’,厚粥。服喪期間吃的稀粥。
⑤塚(zhǒng)宰:官名。塚,大。輔佐君王治理國家的大官,後世稱為宰相。
⑥啜(chuò):飲、喝。
⑦偃(yǎn):倒、倒伏。
⑧居廬:喪禮之一。在喪廬中居住5個月。
[譯文]
滕定公去世,太子對然友說:“以前,孟子曾經和我在宋國交談過,心中一直沒有忘記。現在不幸遭遇喪事,我想派你去請教孟子,然後舉行喪事。”
然友到鄒國向孟子請教。
孟子說:“不也很好嗎?父母的喪事,本來應該竭盡全心。曾子說:‘父母在世,按禮儀侍奉;父母去世,按禮儀安葬,按禮儀祭祀,可以說是盡孝了。’諸侯的禮儀,我沒有學習過;雖然如此,我曾聽說過。為期三年的喪禮,穿粗布縫邊的孝服,吃稀粥一類食物,從天子直到平民百姓,夏商周三代都是這樣的。”
然友回國複命,太子便決定實行三年的喪禮。父老官吏都不願意,說:“我們的宗主國魯國的曆代君主沒有實行這種喪禮,我國的曆代君主也沒有實行這種喪禮,到了您這一代卻改變祖先的做法,是不應該的。而且《誌》上說:‘喪葬祭祀必須遵循祖先之法。’並說:‘我們應該沿襲繼承它。”
太子對然友說:“我往日沒有努力學習,隻喜好跑馬練劍。現在父老官吏對我不滿意,恐怕我不能盡力把喪事辦好,請你再替我去請教一下孟子吧!”
然友又到鄒國向孟子請教。
孟子說:“嗯!這是不能夠求助於別人的。孔子說過:‘君主去世,政務交給宰相處理。太子喝米粥,臉色深黑。臨位就痛哭,大小官員沒有敢不悲哀的,因為太子在帶頭。’居上位的人有什麼愛好,處下位的人一定更加喜歡。‘君子的德行好比風,小人的德行好比草,草上風吹,草定會隨風而倒。’這件事情,完全取決於太子。”
然友回國複命。
太子說:“是的。這件事情的確取決於我。”
太子在喪廬中住了5個月,沒有發布過命令教戒。官吏們和同姓人都讚成,認為他懂得禮儀。等到舉行葬禮時,四方的人都來觀禮,太子臉色的悲慘,哭聲的沉痛,使來吊唁的人非常滿意。
5·3滕文公問為國。
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雲:‘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①。’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製。陽虎②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夏後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③也;助者,藉④也。龍子⑤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挍⑥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⑦,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⑧,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⑨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雲:‘雨我公田,遂及我私⑩。’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
“《詩》雲:‘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使畢戰問井地。
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穀祿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製祿可坐而定也。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裏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注釋]
①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晝,白天。茅,草。宵,夜裏。索綯,搓繩子。亟,急。乘,修繕。
②陽虎:即陽貨。魯國季氏的家臣。
③徹:通、通行。
④藉:借、憑借。
⑤龍子:古代賢人。
⑥挍(jiào):同校,比較。
⑦狼戾(lì):狼藉、散亂、多而亂。
⑧盻盻(xì)然:盻盻,怒視。怒目而視的樣子。
⑨稱:舉。
⑩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井田製的百姓盼天下雨,先落在公田,然後再落到我的私田裏。
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惟,助詞,無義。意思是,周雖然是個古老的國家,但是它稟承天命,國運充滿新氣象。
畢戰:人名,滕國的臣。
經界:井田的邊界。經,同界。
不鈞:鈞與均,古代相通用。
為:有。
圭(guī)田:圭,潔、潔淨。圭田,供祭祀使用的田地。
[譯文]
滕文公詢問治國的事情。
孟子說:“老百姓的事是刻不容緩的。《詩經》上說:‘白天出外割茅草,晚上搓繩長又長,急急忙忙蓋屋頂,開春要播各種糧。’百姓的基本情況是,有固定產業的才有安分守己的意念,沒有固定產業的就沒有安分守己的意念。如果沒有安分守己的意念,就放蕩不羈,胡作非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等到他們犯了罪,然後去加以處罰,這是陷害百姓。哪有仁愛的人在位,做出陷害百姓的事來的呢?所以賢明的君主一定辦事嚴謹,節省開支,尊重下屬。陽虎說過:‘要財富就不能仁愛,要仁愛就發不了財。’
“夏代每家土地50畝,稅收實行貢法,殷代每家土地70畝,稅收實行助法,周代每家土地100畝,稅收實行徹法,其稅率實際上都是1/10。徹,是通盤計算後繳納1/10的意思,助,是借助民力耕種公田的意思。龍子說過:‘管理土地稅收的辦法,沒有比助法更好的,沒有比貢法更差的。’貢法,參照幾年中的平均數作為標準。豐收年份,糧食堆積,多征收一些不算暴虐,卻不多收;災荒年份,收獲量連第二年肥田的費用都不夠,卻非按標準收滿不可。君主號稱民眾的父母,卻使民眾一年到頭勞苦不堪,不能夠贍養自己的父母,還要靠借貸來湊足稅額,逼得老人小孩拋屍露骨在山溝之中,這是怎麼做民眾的父母的呢?大官吏世代承襲的俸祿,滕國早已實行了。《詩經》上說:‘雨點落到公田裏,同時灑到我私田。’隻有實行助法才有公田。由此看來,就是周代也是實行助法的。
“要興辦庠序學校來教育人們。庠,是培養的意思;校。是教導的意思;序,是習射的意思。地方學校,夏代稱作校,殷代稱作序,周代稱作庠,至於大學,三代都稱作學,都是用來闡明人際關係準則的。居上位的人明白了人際關係準則,下麵的百姓就會親密地團結。如果有賢明的君王興起,一定前來學習效法,這樣就可以做賢明君王的老師了。
“《詩經》上說:‘岐周雖是舊邦國,接受天命新氣象。’這是讚美周文王的詩句。你努力實行吧,也可以使你的國家氣象一新。”
滕文公派畢戰請教井田製度。
孟子說:“你的君主準備實行仁政,特地挑選你來,你一定要努力啊!實行仁政,一定要從劃分田界開始。田界劃分不正確,井田大小不均勻,作為俸祿的田租收入就不會公平,所以暴虐的君主和貪官汙吏必然搞亂正確的田界。田界劃分正確了,分配田地,製定俸祿,可不費力地確定下來。
“滕國,土地狹小,可也得有官員,有農夫。沒有官員就沒人管理農夫,沒有農夫就沒人養活官員。請考慮在鄉村實行九分抽一的助法,城市中實行十分抽一的貢法。卿相以下官員一定有祭祀用的圭田,圭田每家50畝。多餘勞動力,每人土地25畝,無論埋葬和搬遷,都不出本鄉範圍,同一井田的鄰居,出入相互友愛,防禦盜賊,相互幫助,身患疾病,相互照顧,如此,百姓就親密和睦了。每方圓一裏,劃分為一個井田,一個井田900畝,當中100畝是公田。八家都各自有私田100畝,共同耕種公田。公田耕種完畢,然後再料理私人事務,這就是官員與農夫的差別。這隻是一個大致輪廓。如果要調整得更合理些,就在於君主和你了。”
5·4有為神農之言①者許行,自楚之滕,踵②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
文公與之處。
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③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④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⑤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
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
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
曰:“害於耕。”
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⑥
曰:“然。”
“自為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⑦皆取諸其宮中⑧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⑨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⑩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