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宋代藝術 詞人心態(3 / 3)

閨房佳人的核心在宋詞裏主要演化為兩類心態:傷春和登高。

在中國的文化結構中,春屬喜,秋屬悲。 “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陸機《文賦》)是普遍形態。這是從天人關係講,這裏“人”主要是處尊的男人。如果從男女關係講,則為“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 (《毛詩傳》)。秋天的落葉在一年將盡的時候以一種剛勁的方式顯示了生命的隕落,春天的落花在一季將盡的時候以一種柔軟的方式呈現出生命的隕落。中國文化傷春意識從《詩經》開始不斷出現。因為夫婦、君臣、天人同構,傷春意識又不斷擴大。“兩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王昌齡),這是宮怨;“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這是愛情之悲;“花近樓高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杜甫),這是時難;“燕語如傷舊國春,宮花欲落旋成塵”(李益),這是悲亡;“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晏幾道),這是悲盛;“春風似舊花仍笑,人生豈得長年少” (王安石),這是人生苦短……然而隻有在宋詞裏,“春色如愁”(辛棄疾)、“春恨十常八九”(晁補之)才成為一種普遍現象。春之愁,本在於暮春與落花,宋詞中的“春色如愁”卻幾乎用了一整套模式來把春變為愁。不管你是暮春,還是初春、仲春,它給你安排在黃昏、殘陽,或者加上細雨、淡煙、曉寒、輕霧,春是不得不愁。或者,給你來個春夢、春淚,加上詩,加上酒,看春從愁人眼中看去愁不愁。或者,空中飛來個雙燕或孤雁,使你睹物生情,再不就是讓你登樓、倚欄、憑欄、拍欄,讓你從宇宙人生之感去觸引悲情。總之,黃昏夕陽、細雨淡煙、雙燕孤雁、詩酒夢淚、登樓倚欄……成了宋詞傷春的基本因子。宋詞的傷春,最是傷得五彩繽紛。有春色本愁:“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彀紋愁。”(範成大)有春因人而愁:“算春長不老,人愁春老。”(晁補之)有“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的傷春;有“留春不往,費盡鶯兒語”(王安國),“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張先)的惜春;有“淚眼問花花不語”(歐陽修),“把酒問春春不語”(朱淑真)的問春癡情;有“怎知他、春歸何處?”(劉辰翁),“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黃庭堅)的尋春癡怨;還有“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軾),“想佩環月夜歸來,化著此花幽獨”(薑夔)的奇豔聯想;更有那怨春、恨春的一片唏噓:“東風又作無情計,豔粉嬌紅吹滿地。”(晏幾道)“問春歸,不肯帶愁歸,腸千結。”(辛棄疾)傷春心態顯出了典型的女性化心態、詞人心態。

登高望遠,是中國一種獨特的審美趣味,從來是悲樂共存。登高容易使人驟然而生宇宙意識。在這種意識中,一方麵“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另方麵“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因此王羲之登蘭亭,始而“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藻之盛,遊目騁懷,信可樂也”,繼而“所至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蘭亭集序》)。然而,無論是純樂,純悲,或悲樂互出,總顯出一種男人的豪氣。登高豪情在唐人那裏表現得最明顯: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李白)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

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

登萬仞之崖,自然意遠。(張懷瓘)

然而一到宋詞,登高臨遠,卻是一片愁苦: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張先)

煙波滿目憑欄久,一望關河蕭索,千裏清秋,忍凝眸。(柳永)

憑欄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秦觀)

寂寞憑高念遠,向南樓,一聲歸雁。(陳亮)

宋詞的憑高望遠,明顯地帶有佳人閨房外望的意味。就房室外望來說,中國文化也是男女有別。男人胸懷宇宙,深悉文化天地為廬的宇宙觀。人雖不出戶,但房有門窗。門窗不僅是為了人的進出和光線,更根本的是從門窗體會外界的生命、自然的運動、宇宙的節奏,要從門窗與天地自然相交流。士人的外望於是就有了重大的文化審美意義:

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謝月兆)

棟裏歸白雲,窗外落暉紅。(陰鏗)

南山當戶牖,灃水映園林。(王維)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杜甫)

山翠千重當檻出,水光萬裏抱城來。(許渾)

士人們不出戶就能感到自然的親切,天高地遠,通過門窗就能移遠就近,四季更迭,通過門窗就可以體會到宇宙的盈虛與節律。中國人不是像浮士德那樣向外追求著無限,而是“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足不出戶,而宇宙萬物親人自來。然而對閨房的佳人來說,外望則意味著男人的遠離。因此從《詩經·君子於役》始,寫佳人閨房外望的詩,毫無例外地一片愁苦。她們通過外望所得,非思即悲,非悲即怨,慘慘戚戚。而宋詞的登高心態,正同調於佳人的閨房外望心態。然而最能表現宋詞中傷高懷遠心態之佳人柔性的,是一股強烈的“怕登高”心態:

明月樓高休獨倚。(範仲淹)

樓高莫近危欄倚。(歐陽修)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渺,歸思難收。(柳永)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辛棄疾)

有明月,怕登樓。(吳文英)

宋代經濟的高漲、都市的繁華、市民的興起、科技的創造,顯出中國曆史上未曾有過的“春意”。士人對這“春意”的不解和迷惘,很像宋詞中主人公對美麗春天的感傷。宋代的文化轉型麵臨了前所未有的外部環境,而轉型本身所含的曆史動向對中國文化宇宙結構的無形衝擊,已為宋代士人所強烈感受,宋人對自己的曆史境遇作了最大的現實努力,王安石變法,司馬光著《資治通鑒》,朱熹創立理學,然而雖然這樣做了,他們對朦朧未形的大化規律一片模糊、充滿迷惘,很像宋詞中主人公的外望心態。

詞,因其最典型地反映了宋人心態的無意識層麵,而成為一代文藝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