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初建時是按井字形設計的,現在雖然破敗但還保持著原來的格局。走過去,果然見那影子還在往前走著,他就在後麵悄悄地跟著。那黑影一拐進了一條橫巷,他知道那排房子沒有整修過,可有幾間相對完整一些。跟到拐角時,看到那影子進了一個屋子,他也知道那屋子不大,什麼也沒有。這時他認為那影子不是賊,說不定真是鬼。

等了半天不見那影子出來,也沒有聽到動靜,慢慢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少年時練過拳腳,拿起一塊磚小心試探著走了進去。裏麵漆黑,定定神能看青四周的牆壁,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他更感到蹊蹺:“那影子明明是看著進來的,沒有後窗,到哪兒去了?”開始有些害怕。打著火鐮,每個角落都照到了還是什麼也沒有?

掃興地出來,心裏七上八下的。回到班房,放下卷宗,那股奇妙的心理讓他再也抄寫不下去,像中了魔一樣,說出來又怕他們害怕,鬧得以後更沒人敢去了。想把心重新靜下來抄寫,可那影子總在眼前晃動,始終擺脫不掉。他想自己是被剛才的怪事纏繞住了,不弄明白以後睡覺都不會安穩。

又悄悄地出來,為防備萬一順手拿了根棍子,回到那間屋子裏,看了半天還是一樣。出來後看看周圍仍然沒有一點異常,開始懷疑自己:“剛才不會是一時困了,看到的,是眼前出現的幻覺吧?”咬了自己的手一口,覺到疼痛,又認定確實是親眼看到的,那一陣自己很清醒。又細心地琢磨起來:“那鬼影可能剛才也看到我了,怕我,不敢出來了?也許我剛才回去的時候已經出來了?說不定一會還會回來?”他蹲在暗處不動。後來感到身後有響動,回過頭,竟看到黑影又朝這邊來了。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漸漸看出與剛才那個身量體型都有些不同,越近越感到熟悉,漸漸知道他是誰了,嚇得打了個寒戰。

那黑影也像看到了他,停了片刻就朝他撲過來。他忙站起來拿棍子回身打過去。為怕那人認出自己,一手擋著臉。黑影一閃,棍子打在地上斷了。他知道要惹大禍,轉身快跑。黑影從後麵緊追,不久追到了身後,他用那半截棍子回身劈頭一掄;仍是一手擋著臉。黑影一閃又躲了過去。他回過身又跑,慌忙中鑽進一棟破屋子裏。這棟屋子屋頂早坍塌了,並沒有落下來,倒垂著懸在半空。黑影追進去後眼睛不知碰到什麼東西上,又退了出來,揉揉眼睛裏的土,守在破屋門口。“嗖”,李書吏從裏麵扔出了那半截棍子,黑影一閃又躲了過去,李書吏乘機從裏麵跑出來,一腳卻踩在堆磚頭上,撲通絆倒。黑影立即朝他撲了過來,他一回身又鑽了進去,再也不敢出來了。李書吏在黑暗中摸來摸去,竟然摸到一個小洞,輕輕地把小洞周圍幾塊磚拿掉,探出頭,見是一條橫巷,是房子的背麵,黑影不在這裏。李書吏悄悄地爬出來,爬過橫巷,回過頭,見黑影仍沒有過來,他又爬到一堆廢墟後麵,脫掉鞋子,拿在手裏繞回了前院。

李書吏先回到自己的屋子,洗了把臉,把衣服上的土撣掉,回了班房。那幾個人還在抄寫著。他拿起筆始終忍不住恐慌,後悔自己那麼多事,但願夜黑那個人沒有看清自己。寫了不多居然發現兩次錯誤,索性把筆扔下。

清晨,李書吏見到劉允,把昨天晚上的事說了。他沒有說看到的是誰,隻說是前後兩個鬼,並囑咐劉允千萬不要再說出去,不然會引來大禍。他要到中午才下班,說自己不舒服,委托了個臨時領班的人,回了家。

夫人見他臉色蠟黃,追問了半天,他隻簡單地把夜裏的事說了一遍,也說是前後兩個鬼。香兒也聽到了,認為父親撞上了真鬼才被嚇成了這樣。李書吏在家裏還是忍不住恐慌,忽然說:“真鬼哪有假鬼厲害!我是怎麼啦,怎麼這麼糊塗,不應該回家來呀!”不等夫人說話又說:“你帶孩子離家幾天,如果家裏不出事再回來。”夫人說:“你太反常了!就算真的有鬼,難道它還能追到家裏來嗎?!”李書吏心裏的話不能說,要暴跳起來。夫人看他這樣才明白些:“看來他心裏一定有難處,不能再追問了。”她收拾些值錢的東西領著香兒走了。

郭昌獨自在後院裏轉來轉去。昨晚他竟輕易讓那個人跑了,也沒有看清是誰,但認為那個人是有備而來,也許早就注意這裏了。他按著晚上追擊的路線反複尋找,破屋子也進去了,沒有一點收獲。他不能就這樣罷休,仍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地找,後來偶然看見不遠處有隻明亮的東西,是在那個人跌倒處一丈多遠的地方。郭昌忙跑過去,見是隻完整的鼻煙壺,畫的是水滸中的人物,他並沒有馬上撿起來,而是在周圍觀察,發現從那個人跌倒處到這裏有條隱約的劃痕,不難推測是那個人跌倒時的慣性,使它從衣服裏甩出來劃到了這裏;可以證明就是那個人的東西。

郭昌立即對劉宏琛做了稟報。劉宏琛立即感到緊張,“衙門裏竟然有這樣的人潛藏,是出於什麼目的?身後有幹什麼背景?會對我的使命形成具大威脅嗎?昨天半夜我去過那裏,那個人居然在外麵監視,那……他還知道我什麼?!”郭昌把鼻煙壺交給他,“這是從那個人身上掉出來的。”劉宏琛拿在手裏擺弄了半天,終於想出了這東西的主人。“是他?……他昨天晚上在這兒!”郭昌急忙問:“他是誰?”劉宏琛在手上寫了三個字。郭昌立即叫人到班房去找他,那裏人說:“他身體不舒服,已經回家了。”兩人更感到可疑,劉宏琛是個疑心最重的人,擔心還有人知情,想到他既然回了家,對他家裏人也不能手軟。

當時夫人已經領著香兒走了,到了個有交情的人家,可她總不放心丈夫,又回來看看。正好也被郭昌抓住。十天後夫妻倆竟被以革命黨的罪名殺了頭,身份是革命黨安插在知府衙門裏的奸細。

香兒不想連累人家,去了外府的姨媽家。姨媽家住在鄉下,家道小康,是香兒父母常年周濟的結果,香兒就在這裏住下。一個月後姨媽的臉變得越來越難看,她沒有別的投奔,隻得默默忍受著。不久姨媽又突然對他好起來。香兒是個有心計的人,覺得姨媽好的不像真心。這天到了半夜香兒還沒有睡,坐在床上想著心事。窗戶對麵是姨媽和姨夫住的屋子,窗戶上黑糊糊的,忽見亮光一閃又滅了。香兒知道姨媽和姨夫也沒有睡,那是點旱煙的火,她們在說話,也許是在談自己?

她悄悄地出來,蹲在窗戶下,聽到裏麵確實在談話。姨媽說:“我思來想去的,香兒就是嫁給範思進合算。他辭官前是個道員,家產不是一般的大戶人家能比,香兒的容貌怎麼說也過得去,出手不會吝嗇,咱下半輩子的日子就不用愁了!”香兒心裏咯噔一下,更認真地聽起來。姨夫說:“香兒大了是要找個人家的,可範思進多大歲數,聽說他的兒女都快要四十歲了!幾年後一死,香兒就沒了依靠,她那麼柔弱,難道那一家人就容得下她這樣的後媽?!恐怕到那時連兒女孫子都會淩辱打罵她的,你對得起你姐姐嗎?”姨媽反倒有理地說:“我怎麼啦?我對她很好啊?這麼多天白吃白住的!再說香兒是個受得了苦的人嗎?嫁過去又不是做小,難道還不如找個鄉下人的嗎?!”姨夫連連地阻止:“小聲點,你想讓她聽到嗎?!”

香兒再也聽不下去了,淚淒楚地流到臉上。想到父母在的時候每年不知道周濟她多少,現在家裏出事才幾天,她就把自己當成換錢的東西賣給一個蒼老不堪的人,這麼親近的人竟然壞到這種地步!

香兒回到屋裏,擦著淚,心裏作著決定:“絕不再在她家裏住下去了,不管外麵有多可怕也要走!”半夜裏她拿著自己的東西悄悄地走了。出門的時候也知道,離開這裏就再也舉目無親了。

走出了四五裏,在野地蹲到了天亮。那個晚上她怕到了極點,總覺得有個可怕的東西要朝她走過來,吃掉她;更覺得父親生前看到的那鬼這時會來找她。

白天走了二十多裏想到住店,店老板像看出她是個無依無靠的,看她的眼色總不帶好意。她嚇得跑出來,不敢再住。在街上買了身男人的衣服,又看到一個地攤上擺滿了刀劍,她想:“若有把劍拿在手裏,也許能鎮住一些起邪念的人。”就買下了。劍拿在手裏都費力,才知道一點用處也沒有;穿上了男人衣服也裝不像男人,別人依舊能欺負她。

多少天來一個人在野地裏過夜。春天的夜裏十分寒冷,白天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也怕被人撞見,躲躲藏藏的倒習慣了。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竟又回到了無錫,聽到了人們在談論另一件關於何家的事。何仁厚雖然是本地名人,卻沒有多少人見過他,不過在她家出事前,她在街上見過他家的那個少爺,害羞、文雅的有點呆氣。

在無錫不想進城,“現在這不人不鬼的樣子,隻會被認識人談笑,丟死去父母的臉。”城裏還有父親的朋友,也不想再投奔。“自己的姨媽還打那樣的算盤,別人就更不可信了;就算人家不是那樣的人,也犯不著收留自己這樣的人,還是不要去討人家的厭。”仍在野地裏過夜。後半夜她看見一個人從不遠處走過去。經過這麼長時間磨煉,她的膽子已經不再那麼小了,坐起來偷看。見那個人進了一處墓地,裏麵像有石羊、石馬等東西,是個官宦人家的墓地。她想起了人們談論的何家,“難道這個人就是他嗎?”夜裏看不清他的臉,但看出是個少年的樣子,身形有些像,於是斷言就是他。她感到一絲欣慰,自然是與那個人同病相憐的緣故,他成了香兒唯一不躲避的男人。她心裏思慮著:“他一定也是無家可歸了,不然不會一個人這時候到這裏來。我就跟著他了,叫他甩也甩不掉。同樣的不幸他該不會過分地欺負我,就算他是個紈絝不成器的人,我也認命了。”於是她從後麵跟了過去。向民在仁厚墳前默默無聲的時候,她就站在身後,借著漸明的夜色,看清近處一塊碑上一個隱約的“何”字。

向民跑到衙門外麵,撞到一堵牆才停下。現在他真想死,沒臉再活著,貼牆站著像個傻子一樣,手裏還拿著劍。香兒真的找到了他,喊了他兩聲,給他披上衣服,“你拿著劍去報仇了嗎?”向民轉過臉去,呆呆地說:“……仇人等著我殺,我卻不敢動他一下!”抬了抬手,撒手劍掉到地上,“還給你,我不配拿你的東西,我不配做那樣的事,我的肉體裏根本就沒有骨氣!”轉身又走,沒幾步又跑了起來。香兒把劍撿起來,追了過去,“不,你不要報仇,不要想報仇的事……”他越跑越快,很快就沒了蹤跡,她隻能在後麵一邊走一邊找。

街上漸漸才有了叫賣的人。兩個男人剛從家裏出來,意外地看到了香兒,對著她比劃了幾下,就跟在後麵,到了個沒人的巷口,拿口袋從後麵罩住她,她沒喊兩聲就被裝進了口袋,扛到肩上。香兒在裏麵掙紮著喊叫,扛著她的人說:“姑娘別動了,你還嫌不夠亂嗎!”香兒聽了果然在裏麵不動了。她被扛進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堂屋,放在地上,把口袋口敞開,然後兩個人進了裏屋。香兒不再害怕,她知道這是誰家,可長這麼大一次也沒有來過。出了口袋,把帽子摘下來放到一邊,整整頭發進了裏屋。

劉允坐在藤椅上,兩個人見她進來先後出去了。香兒行了個禮,“叔叔。”劉允一口濃重的河南口音:“這些天你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叫多少人去找你!……你還買了口寶劍,你以為你是誰呀?!”香兒不想讓他再說下去,“叔叔,你……你不用為我操心了,是好是壞都是我自己的命。”劉允氣得跳起來:“父母不在了,你再有好歹,我對得起你爹嗎?!你已經住在了姨家,偏跑了出來,一個沒有縛雞之力的女孩子,那仇人就是在你麵前你能殺他嗎?!說好壞是自己的命,你認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