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厚死了,族人幫著向民把他安葬了。向民不想同別人一起回家,在墳前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回到家,一開門就愣了:許多東西一夜間都沒了,像被洗劫過。到了後院,大銅門、紅木架子、兩道門額也不見了。在家住了幾天,整天還是覺得恐懼,便不敢再在家裏住了。從家裏出來,出北門往西走了二十裏,這裏有座靈感寺,何圭在的時候經常來廟裏施舍,老方丈還記著何家當年的好處,收留了他。但好景不長,十幾天後老方丈到四方雲遊,臨時住持不想有個外人來白吃,常常給他眼色。和尚們更不拿他當回事,見他不說話,以為他呆傻,變法地欺負他,住持不製止自己也跟著高興。

向民想起家事,現在又無依無助,總是一個人在背地裏偷著哭。一天夜裏鑽進被窩,裏麵又粘又濕。別屋的和尚都趴在門後、窗外偷偷發笑:他們在裏麵撒了一攤尿,又撒了一把鍋灰。向民哭了一夜,第一次想到了死,可是他怕死;想回家,又怕那個空寂的院子;現在到處沒有他安身的地方!……忽然間想到了遠走高飛,“對!離開這裏,沒有活路還可以去討飯,也比在這裏受欺辱強!”

春天的夜漫長而舒暢,他覺到了輕鬆。“要趁著人靜馬上走,等那些和尚醒了還會被嘲笑。”走了一陣忽然又停住,又想起了冤死的父親,眼裏又開始掉淚。“這一走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回來,孤苦伶仃的也許會死在外地,以後就再也沒有何家的後人到墳上去看他了。……離開前應該再去看看他。”

路很熟悉,走了多半個時辰到了自家墓地。一幢幢墳塋無聲地矗立著,像在默默地等待著他。他在父親墳前坐了許久,敘說了心裏的打算,後來用手挖泥土培在上麵,不知不覺旁邊又有一雙手也往上培了一把土。他以為是自己的,可自己的手就在眼前!他激靈地抽搐了一下,打了個冷戰,轉過臉,嚇了一跳——朦朧中一個歲數比自己小些,矮過半頭的少年就蹲在身旁。

一陣慌亂後站了起來,那少年也跟著站起來。這時地上正蒸騰起煙霧,在腳下形成了淡淡的一層白氣,東方還沒有發白,但已經能看清那少年的全貌了:頭上戴頂紫色的帽子,身體柔弱委瑣,一股風就能吹倒;兩手上有泥土,纖細,瑟瑟地停在胸前;臉色慘白,嘴角一動就露出苦相,像哭的樣子;眼睛眯盹、膽怯地看著他,一股女相。向民問道:“小兄弟,你是誰啊?”那少年嘴角動動,沒有說話。向民看到下麵放著包袱、寶劍,驚異地問:“你是從哪裏來的?不會是從天上……地下來的?……你……你也是個人?……你無家可歸?……你……你會和我一樣也有仇人?”那少年遲疑了一陣,膽怯又猶豫著點點頭。他又問:“你的仇人是誰?”

也許是太長時間沒有說話了,聲音在胸腔裏醞釀了半天才說出來:“……和你是同一個人。”向民聽了更覺得像女人,直直地看著對方。那少年怯生生地說:“……我不是……不是男人,是一個小姑娘,父母也是被那個人害死的。”向民又看了眼寶劍和那弱不禁風的身體,“你有寶劍,會武功嗎?”她先是慚愧,然後搖搖頭。向民低下頭去,好久沒有說話。過了半天,女孩子乞求地說:“你,我,是同病相憐,無家可歸,讓我跟著你,今後在一起好嗎?”說完乞求地看著他。向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轉身漫無目的地走了。女孩子像是打定了主意,拿起東西在後麵跟著。

兩人走得都悄然無聲。向民突然停下,回過頭吼叫起來:“把劍給我,我要去殺人,我誰也不怕了!把你的劍給我吧?!”後來完全變成了哭叫。女孩子開始被他嚇得一震,不知道該不該給他,攥著劍心裏一陣慌亂。向民根本是在宣泄,不理會她給不給,轉身又往前走。

不知道該往哪裏去,腿好像被熟悉的路徑指引著,進了城,到了自己的家門前,門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無錫知府衙門的封條。他怒火又湧上來,從一家牆角搬來塊石頭,朝門上砸去。咣當一聲,封條連同上麵的鎖一起被砸開,石頭掉到地上摔成了兩塊。一手推開了大門。女孩子像心中禁閉的石門被砸開了,豁亮得見到了寬敞的天空,更依賴地看著他。

進了門,女孩子把門關上。眼前的一切比他走時還破爛。進了父親的堂屋,屏風又不見了,隻有一座條案,兩張砸壞的椅子,都落了塵土。他不說話找東西擦條案上的土。女孩子似乎感到了安全,眼裏流露出親切,四下打量。向民的眼睛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慘白,瘦削得像張紙,眼窩嘴角塌陷進去,總是像哭,但仔細端詳,她本是個眉目清秀的娟秀模樣。

女孩子意識到了向民的眼神,臉有些紅,仍是帶著苦相。向民的眼收回來,仍擦條案上的塵土。她將包袱放在一邊,將寶劍交給他,他拉出來一段,鋒利得逼人,兩人的眼裏也跟著放射出了光輝。看完後收起來,放到一邊,又到裏屋,找出父親鑲著黑木框的相片放到條案上,然後去了外麵。女孩子遲疑了一會,也慢慢解開包袱拿出父母的相片,托在手裏……

屋後傳來“咚咚”的響聲,感覺屋子跟著震動。她放下東西,走到屋後。那裏長著一株大桂樹,向民用頭撬出樹旁的幾塊地磚,正用力往下刨著。不久他把頭扔到一邊,用手扒起來,時間不長,一個泥封的陶罐露出了口。他繼續扒開周圍的土,把陶罐捧出來。女孩子看得入了神,一時忘了多天來的不幸。

兩人回到堂屋,向民把陶罐上的泥揭掉,拔開紅布木塞,頓時濃鬱的酒香從裏麵溢出來,充滿了整個屋子。女孩子眼裏出現了笑意,嘴裏竟然生起涎,臉上微微有了紅色。向民說:“我前年埋下的,真正的地藏好酒。這裏沒有別人,不分賓主,等一會我們一起喝,我想你也是想喝的吧?”女孩子點了下頭,又感到害羞地臉紅,接著又像想起了什麼,臉低下去變成了原來的樣子,遲疑地問:“向……向……向民少爺,這是你家,你想祭奠你父親嗎?”向民並沒有吃驚她知道自己的名字,點點頭。她又說:“我想借你家的地方也祭奠一下我爹娘,你會在乎嗎?”向民說:“我不在乎,隻是隻有酒。”

女孩子馬上出去了,不久回來,買來了熟的雞鴨。向民更覺得她神秘。到祭奠時,向民是個憨厚人,讓女孩子先祭奠她父母,她堅決不肯,最後還是向民先祭奠了自己的父親。完後向民聽她自稱香兒,問她到底是誰。小姑娘說:“我姓李,名字就叫香兒。家就住在城裏西門跟前,父親原來在衙門裏做書吏。”向民似乎聽說過這個人,然後兩個人吃喝了起來。

向民抱起酒壇子喝了兩口,放到她麵前,“真的與別的酒不同,入口綿軟清涼,咽到肚子裏就暖起來,飄飄欲仙的。很好喝,又沒有別人,你就喝吧!”香兒這時倒有些猶豫了。她從來沒喝過酒,而現在卻有些經不起它的誘惑,眼睛癡癡地看著他。他又說:“你就喝吧,根本就沒有別人,以後我們不是要在一起的嗎?”說完想起了讀過的男女有別的一些文章。香兒試著喝了一口,咽下去,濃鬱綿軟的一股甜辣,滿口酒香。滑到了胃裏,開始還有些軟軟的涼,不久就暖了起來。接著她又喝了一口,臉似乎也跟著豐滿起來了,腮邊添了紅暈。向民看得有些醉意,腦子裏浮現出的文章又跑得不知去向。

兩人漸漸沒了拘束,他們都是多天沒有吃過飽飯了,肉吃完了,還都想吃,香兒似乎很有錢,又到外麵買了一次。酒足飯飽後,多天來的不安、疲憊伴著暖暖的酒意湧上了頭,迷糊糊地先後睡著了。

酒在地下塵封了兩年,沒有溫過後勁十分大,又沒有人驚擾他們,等向民暈乎乎地睜開眼時間已經六個多時辰過去,到了半夜。香兒是女兒身,還醉得不省人事。他脫下一件衣服給她蓋上。看到寶劍,順手拉出來。寶劍在黑暗中閃著寒光,握在手裏,頓時增添了無盡的膽量。向民向外麵走去。出來後把堂屋、大門都關上。

雖然是在晚上,他對無錫的街巷閉著眼也走不錯,走暗路到知府衙門,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人。見門口坐著兩個差人,不好進去,轉到後麵,在一家屋簷下找來根木頭,搭在坍塌處爬上牆,跳下去,眼前是一片早已破敗的房屋,遠比何家院子恐怖,可是此時卻沒有半點害怕。一直往前走,穿過一幢殘破房屋,又是一麵牆,沒有剛才那座高,他在下麵墊了磚,爬上翻過去才是衙門的院子。剛走不遠就被人看見了,又躲到陰暗處依舊往前走,被幾個巡夜的差人跟過來,他們打落向民手中的劍,將他抓了起來。

劉宏琛的屋裏還亮著燈。差人在外麵輕聲地說:“大人,抓到一個刺客。”劉宏琛說:“帶進來吧。”門一開,向民被綁著推進來。一個差人拿著寶劍說:“這是他的凶器。”劉宏琛見是向民,說道:“原來是你,看來你已經把我看做仇人了!論私交你是我的侄子;可你何家的案子又是我辦的,你若覺得冤枉,這仇就應當報。沒想到你還很有骨氣!”命令差人:“把繩子解開,把寶劍還給他。”繩子被解開了,胳膊被綁得酸痛,寶劍又遞到了手裏。劉宏琛說:“世伯就坐在這兒,沒人攔你,你刺過來吧,我情願死在我的侄子手裏!”臉端正地看著他,卻是副鄙夷姿態。向民這時出了一身汗,慫恿著他的那股酒氣正從毛孔排出,銳氣也跟著消散了;胳膊依舊在酸痛,劍攥在手裏不住地哆嗦,抬頭又看到劉宏琛那從容的樣子,更被震懾住,手顫巍巍地舉了舉,竟然舉不起來。

劉宏琛說:“你唯一的本事就是享福,連一隻雞也殺不死。如果我今天辦了你,會讓人說我是在斬草除根,更會罵我欺師滅祖。我現在放了你,滾吧!給我立即滾出無錫!”向民又舉了兩次,胳膊裏就像沒了骨頭,轉身往外走了幾步,便無地自容地跑起來。劉宏琛對著他的影子說:“沒用的廢物!”

星星漸漸隱去時香兒勉強才醒過來。頭有些痛、口渴、胃酸。可向民不見了,寶劍隻剩下了劍鞘,身上還披著他的衣服。想了想預感到他做什麼去了,急忙拿起劍鞘、包袱出了門。

她父親是知府衙門裏的書吏,為人厚道有正義,做事卻認真謹慎,和師爺劉允有過命的交情。他就香兒一個女兒,自幼長得出眾、聰敏,有她在身邊並沒有膝下無兒的失落。幾個月前劉宏琛吩咐:“將兩年來有關革命黨案件的卷宗重新抄錄一遍,送省巡案大人處審閱。”因為時間緊,李書吏和另外幾人分成兩班,晝夜抄錄。這天半夜所用的卷宗都用完了,要到後院庫房去拿,幾個人麵麵相覷,誰也不願意去。李書吏歲數最大,又是領班,責無旁貸,起身奔了後院。

後院裏白天膽小的人也不敢進去。多年前是座駐紮八百人的綠營兵兵營,同衙門背朝背的大門。當年洪秀全的太平軍占領了江寧,來攻打無錫,城破後幸存的官軍退到這裏死守,封死大門,加高了院牆。太平軍並不強攻,調來大炮,將炮彈無目的地射到裏麵。一整天的轟炸,料想裏麵已是房屋被毀,人被炸得血肉橫飛。完畢後也不進去搜查有幸存的沒有,隻留下少數兵丁在外麵守候。

裏麵幸存下來的要投降,太平軍要他們放下刀槍,站到牆沿上。等真正站好後,用火槍對著他們射擊,他們嚇得又跳回去,再不敢出來,活活在裏麵餓死。這時屍體發出了難聞的氣味,太平軍沒時間管這些,又去攻打蘇州了。

當時無錫人少了一半,都知道這裏麵的房子不能用了,屍體始終沒有弄出來;後來又有了鬧鬼的傳言,人們都討厭這裏,就這樣一直閑置下來。太平軍被消滅後前院恢複了知府衙門,清軍接管了太平軍的營房。恢複上任的知府見後院總空閑著,想收拾幾棟做庫房,竟然拉出了十幾車白骨,還發現了不少狐狸、黃鼠狼、蟒蛇等靈怪的東西,鬼傳說得更神。向民夜裏去殺劉宏琛,憑著酒後之勇,就是從這裏過去的。

此時也是半夜,破敗的房屋保持著陰森姿態,靜得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都會心驚肉跳。李書吏不是個膽小的人,也不相信有鬼。到了庫房,打開門,不用點燈就知道卷宗放在哪兒,拿出來夾在腋下,出來後要把門關上,無意中看到房子的盡頭有一個人影走過去,悄然無息。他想這時怎麼會有人到那裏去?是賊?還是真的有鬼?想看個究竟,就悄悄地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