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兒感到委屈,她也不願意這個樣子,也沒想到世上還有關心著自己的人,又落起淚。劉允不忍再說下去,重新坐下。香兒的胸腔裏都是淚水,多少天來總期望有個真正的親人收留自己,但也許是昨天遇到了那個年輕人的緣故,心有些轉變了。“我並沒有想過報仇,我知道我一點用處也沒有,什麼也做不了,可我就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那個人在世上開心地活著。我這一生也就這樣了,您真的不用為我操心了,您的話有道理,可我不願意平白連累您。”

劉允歎氣地勸道:“不要把我當成別人。要認命,和官府結的仇恨,就算一個男人又能怎麼樣?你還有大好的青春啊!再這樣下去一輩子的名節就沒了!”又歎了兩口氣,平靜了下心情,說道:“你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在我老家商丘,有一家姓宋的和我是三代通家之好,那是個有名望的人家,祖上也曾有人讀書獲得過功名。家裏有個少爺在美國留學法科,儀表堂堂,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因為成年後一直在國外,加上過於挑剔,就一直沒有成家。他兩個月前回了國,我聽說後就把你的情況寫在信上寄去。沒想到那一家倒不在乎你的家事,很樂意,少爺自己更是個衷情江南女子的人,又和我索要你的照片。我找不到照片,就托人畫了你的像寄去,那一家人看了,來信說:隻要你這邊同意就沒說的了。我雖然和你爹交情過命,但畢竟不是你的親叔叔;我能為你主婚,並不能為你做主,這件事必須要你自己點頭才行。我就到你姨家找你,可你已經離開那兒了,我又派下人找了十幾天,也沒找到。我心裏說:再有幾天找不到也隻有回絕人家了。沒想到今天他們剛出去就看到你了。叔叔不會騙你,我真心是為你的一輩子著想啊!”說著忍不住落起淚。這時夫人也進來了說道:“我來勸勸她吧。”劉允擦著淚走了出去。

劉允夫人慈善地拉著香兒坐下說道:“孩子,那個人作惡太多,遲早有遭到報應的那一天!我的孩子才多大歲數,還有花一樣的容貌,難道就天天盼著報仇,耽誤了一輩子嗎?那就成了父母的仇恨未了,又白搭上姑娘一輩子的幸福。到底還是你的青春可惜呀,那壞人知道了豈不更高興?!”說著忍不住也落淚哭起來。

香兒漸漸無言以對了。她根本沒有自不量力地想過報仇,那劍拿在手裏是用來嚇唬人的,讓向民、叔叔、嬸娘都誤會了。這又不好解釋。她又想起了向民,認識不到兩天已經在暗暗牽掛他了。

向民對她也像有了責任,跑了一陣又停下,但香兒始終沒有追上來,他又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口氣走到城外,到收住腳時也不知道走出來多遠,癱坐在一棵樹下,想著夜裏做的事。他忽然想到:“從小到大每天吃的沒少過雞鴨魚肉,吃的時候隻覺味美,如果讓自己殺了做真就下不去手。父親也殺不了。而人常說,殺隻雞不過半斤力氣。自己不會連半斤力氣也沒有,隻是沒有認真做過。也許做什麼事都要跨越一道關口。”回頭再去想夜裏的舉動,感到冒失。歇過來在小河裏洗了頭和臉,然後又往前走。路過一處集市,口袋裏錢不多也不想買東西吃,胡亂地在裏麵走了一陣,到了肉市停下了腳。

掌櫃嬉笑著同他打招呼:“兄弟,想買肉?”向民琢磨了一會說:“我想學殺豬,你願意教嗎?”掌櫃笑著說:“看樣子你是個斯文人,會想到幹這一行?是不是家業敗了?”向民點著頭說:“您說得對,景況不如從前了。”掌櫃說:“這肉行殺豬是最簡單的。隻要敢下手就行,不用學。”向民說:“我笨,連隻雞也殺不死。”掌櫃見他不是說笑,就說:“我不認識你,又沒保人,不買肉走吧。”向民想了想,說:“鎮上的張郎中能做保人嗎?”掌櫃聽到張郎中立即又張開了笑臉,“說到他就不是外人了,這鎮上誰不給他個麵子,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給你作保?”向民找到張郎中家,手裏沒有禮物心裏酸澀,隻能硬著頭皮進去了。張郎中見他忽然來了,感到意外,但很快就鎮定下來,“先聽聽來意,再想對策。”

向民稱他為舅舅,他是仁厚第一個妻子的弟弟。仁厚雖然不與人來往,但讀書知禮的人逢年過節的禮節是一定要有的。向民在每年的春節、中秋必到這裏走動。張郎中自然知道姐夫被害的事,可那樣的官司他躲都躲不清。見向民不像吃過飯的樣子,忙從飯館裏要來幾個菜叫他吃下。吃完後,向民說:“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又不想連累親戚,要自食其力,我想在鎮子東村的豬肉作坊裏學殺豬,做一個夥計,請舅舅作保。”張郎中心裏想:“他說的倒是誠實,學殺豬不會是為了學殺人吧?”有些不肯,轉念一想:“他想又怎麼樣,人有了仇恨都有一時衝動,過後也就完了,何況是和官府,還是幫他一下,省得糾纏。”於是親自把向民領到掌櫃家裏,掌櫃欣然同意了。

掌櫃住在附近的一個村子裏,家裏開著很大的肉行,每天殺二三十頭豬,除了在附近集市上賣還批銷到無錫城裏。作坊設在村子外邊,有十來個夥計。張郎中在這裏算得上一尊人物,平時很多人願意跟他拉近乎,看他的麵子,掌櫃一開始就給向民傳授自己的“絕技”“一刀準”。夥計將一頭三百斤重的大豬放到台案上,他拿起尖刀說:“心要穩,眼要準,刀不要亂比劃,從咽窩下去一刀戳穿心。”說完一刀紮了進去,手一翻,刀抽出來,血嘩嘩地流到了池子裏,一頭那麼大的豬吭唧了幾聲,頭就耷拉了下去。

他抬起頭說:“看好了?我就管這一刀,其他的由夥計們幹。我閉著眼也能紮到地方。一句說肉行手段麻利的話,叫……叫……叫什麼?……是說牛。”向民說:“不見全牛。”掌櫃笑了,“看來還是讀過書的人!不見全牛。殺豬也一樣,一刀結果了,我不一定知道他是白的、黑的、花的。”夥計們將豬抬走,吹氣後放到開水鍋裏。

馬上又抬上一頭,比剛才那頭小。掌櫃把刀交到向民手裏,說道:“你也看過了,沒什麼難的,隻要敢下手就行。”向民拿刀到了台案前,豬不住地號叫亂動,他遲疑了半天到底是下不去手,比劃了幾下,豬叫得更厲害。掌櫃始終在一旁看著。向民忽然又想起了劉宏琛,咬緊牙,雙手緊握著捅了進去。刀斜著戳破了皮肉。掌櫃怕碰到骨頭毀了他的刀,伸手抓住向民握刀的手,向民的手被握得直痛,但是很準地捅了進去,手一翻往外一抽,血噴泉一樣濺了向民一臉,他直要吐。就這樣連捅了兩頭,他還是捅不了,隻好跟其他夥計剝毛、洗腸子去了。

劉允夫人說那姓宋的人家如何好,人又如何好,香兒的心裏已經依了。她倒不在乎什麼人家,隻要是個心地良善的人就行了。在那非人的日子裏,她就曾猶豫過回到姨媽家去,去嫁給那個蒼老不堪的人。現在再想那段日子就毛骨悚然。再想向民也不能在一起了。劉允夫妻懸著的心終於放到了肚子裏。劉允說:“你人在無錫總丟不掉父母被害的陰影;對劉宏琛仍要防備,他當時派郭昌抓你爹娘時是要連你一起抓的,你還是要盡快走。他也疑心我,到現在沒有動我隻是因為我和袁公是同鄉。你到商丘後暫且住到我父親家裏,然後再選吉日過聘、成親。我托人到上海發封電報過去。”夫人說:“我看明天一早就走,不是嬸娘攆你,實在是那個人太狠毒了,等他死了,我會到商丘接你們回來。”說完夫妻倆又落了淚,一起出去了。

下人將兩隻木箱放到堂屋,往裏麵裝東西,是要為香兒準備嫁妝。香兒攔他們不住,自己一個人閑站著。又想起了和向民在一起的一天多時光,想以後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劉允夫妻不知道香兒的感受,隻想讓她高興,這樣才對得起死去的朋友。香兒趁屋裏沒人的時候將自己的寶劍、包袱偷放到箱子裏,蓋好。

天開始悶熱,天空中慢慢增添了黑雲,到了傍晚雨終於下起來了。劉允站在門口看著天,希望天亮前雨能停下來。雨到了半夜才見小,天蒙蒙亮時真的晴了,劉允下令套車。護送香兒的老夫妻也是河南人,十年前跟隨劉允到了無錫。劉允對他們囑咐了多次,生怕路上再有意外。他親自騎著馬護送到城門口,等城門開了看著車到了城外才回去。

向民新來,掌櫃沒有叫他晚上幹活,他覺得白吃人家一頓飯沒做什麼過意不去,願意跟別人一起幹。外麵下著大雨,裏麵熱氣騰騰,清晨時雨徹底停了。幾個夥計套上一輛馬車,把大宗豬肉抬到車上拉到無錫城裏,剩下地放到小車上拉到集市去賣。剛要走,又有人推來了兩頭豬,掌櫃吩咐晚上幹活的夥計:“把這兩頭弄完了再休息。”說完跟在小車後麵走了。

向民昨天沒有把豬捅死,始終在暗恨自己,見又來了兩頭,執意要捅。他還是不熟悉要領,刀在眼前晃了幾下,看準地方狠捅進去,又偏了!豬經不住疼痛,發瘋一樣地嚎叫翻滾,掉到台案下麵摔斷了一根綁繩,一撅一撅地往前跑,很快另一根綁繩也掙開了,在院子裏跑了幾圈撞開柵欄跑到外麵。所有的夥計都追了出去,追到公路上大家圍成圈,有的抓腿,有的抓耳朵,有的抓尾巴,終於把它摁住。

一輛藍棚馬車到了跟前停下,夥計們還擋著路。車上正是老夫妻和香兒,香兒隔著簾縫看到四五個人抓著一頭豬正要抬走,也看到向民在裏麵,把車簾掀開探出頭去。她此時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塗了粉和胭脂,掩蓋了那種苦相,好看了許多。

夥計們見了不住地咂嘴努舌。向民看出竟是香兒,放開手,站了一會才走到車前,問道:“你要去哪兒?”香兒見到他就像僅有的親人,聲音裏帶著哭腔:“我要嫁人了,要去很遠的地方,沒想到臨走了還能看到你,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向民聽了反倒有些解脫,想起自己昨天的那一陣跑,總像是有意把她甩開,一夜裏總有些不安。“你應該找一個好人家,遠遠地離開這裏就解脫了,以後你會幸福的。”香兒的淚在眼裏打轉,“……你呢,還想報仇嗎?”向民的眼睛看在布棚上,“我也說不清我究竟要做什麼,我連一個鄉下人也不如,是個扶不起來的人,也許都不配做那樣的事。”香兒的淚眼裏空空的,“你不要自責了,沒有人笑話你,不要再想了,你也離開無錫吧。如果……”後麵的話沒有說出來。自己是去嫁人的,和他怎能再在一起,以後隻能是天各一方了。

老夫妻以為他是香兒的親戚,怕話長了引出不必要的事,對向民說:“不要耽擱了,話越說越悲傷,我們要趕路了。”向民往旁邊讓開,男人沒等香兒說話一揮鞭子,車又往前走。走了幾步,香兒突然喊道:“停下!”男人不知道什麼事,忙又叫車停住。香兒要站起來,女人以為她要下車,忙抱住她,“小姐,不要動,老爺夫人吩咐了多次了,你真忍心辜負他們的一片苦心嗎!”香兒隻能又坐下,說:“我有東西要給他,給他我自己的東西!”男人說:“什麼東西,我來交給他。”

香兒從箱子裏拿出寶劍和包袱,男人接過來,見是姑娘自己的東西,拿著走到向民跟前說:“小姐給你的。”向民接過來。男人忙走回去,又趕車走了。

向民拿著東西站在原處,其他的夥計也在看著。車走遠了,一個夥計說:“回去吧,人家走遠了?”見向民不動就拍了他一下。向民說:“我不回去了,告訴掌櫃我走了。”說完坐在了路邊,等香兒的車看不見了,也順著那條路走了下去。

“她到底要嫁到哪裏?用不了多久彼此就忘掉了。”兩句話在腦子裏反複了半天。邊走邊看香兒給他留下的兩樣東西,猜想包袱裏是什麼,想它應該對自己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