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化十五年,秋,寒露,鴻雁來賓
西沉的秋日,仿佛喝醉了酒似的,在京郊竹林裏拖下了縷縷落寞的影子,一些光點從竹葉間的縫隙裏漏了出來,映在了青白的鵝卵石路上。一陣清風拂過,竹枝搖曳,竹葉婆娑。這竹林仿佛成了一片海,霧氣飄蕩,凝成一朵朵綠色的雲,更襯得落日似血一般鮮紅。竹林中傳來一陣時遠時近的琴聲,忽而淒婉連綿,忽而悠揚頓挫,孤零零地回蕩在蒼茫暮色中。
一個渾身血跡的華服男子艱難地拉著一個孩子走在石路上,血染了一路,那滴滴點點的猩紅在一片翠綠中更是醒目。那個孩子扶著男子的腰,眼淚跟汗水似雨一樣掉落,嘴卻緊緊的抿著。那個男子走了一小段終是支持不住了,撲通一聲倒在了路上。孩子見狀哭著跪下,拚命要扶他起來,男子在孩子懷裏已是氣息奄奄,縱使滿臉血跡也依稀辨得如畫眉眼,他費力地抓住孩子的手,道:“簫兒,父皇隻能送你到這兒了。你切莫傷悲,父皇是要去與你母後團聚了,心裏很是歡喜,隻是憂心你從此孤身一人在這世上要如何是好。”
那孩子已是泣不成聲:“父皇,您會沒事的,馬上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您不要留下簫兒一個人,父皇!”。
男子一聲苦笑,無奈的看著他的孩子,道:“你記得,從此以後不管遇見了什麼,都不要指望會有人來伸援手,這世上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袁相今日即敢下這殺手,宮中定然已經安排好了一切,父皇沒用,終是不能再為你遮風避雨了,”男子咳了一聲,蒼白的臉色已經轉向一種死寂的青灰,雙眼慢慢地渙散開來“你速往前去,父皇必不會看錯那人的,他既是伏龍鳳雛,就定能護你逃了這死局。你.......切莫想著要報仇,這世上......有許多比皇位報仇......美好得太多的事物......你若奪不回皇位也不要逞強......我與你母後隻願你好好的活著......你可以去江湖上闖一闖.......替父皇看一看我治了多年的......大好河山。”男子蒼白的手慢慢地鬆了,眼角滑過了一行淚,衝淡了臉上的一絲血痕:“我的簫兒,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快活的活下去......”。男子緩緩合上了雙眼,渾身冰涼氣息全無。剛剛過完三十五歲生辰的帝王,滿懷著對疾苦百姓的悲憫和自己孩子的牽絆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孩子緊緊的抱住他,滿眼悲戚,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父皇!父皇!”。
竹林中的琴聲不知何時停了,隻剩滿滿嗚咽的風聲和孩子的哽咽,那孩子倏然安放下了他的父親,朝屍身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望了望竹林深處的方向,又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的父親。半晌,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抽了抽鼻子,轉身沿路朝竹林深處跑去了,一步一步跑的很是堅定,再沒有回過一次頭。
——“道化十五年,帝秋狩獵,崩於東郊之野,與後合葬江南九疑”
——“天佑元年,甲申,太子歸朝,即位於高廟。群臣頓首上先帝尊號曰德文皇帝,太子襲號曰武皇帝。”
——“天佑元年,丁亥,帝更名,改簫為肅,攝政袁王問帝何故,帝曰:吾天不覆矣,名何覆哉?”
——“天佑元年,戊子,椒房失火,先帝貴妃,攝政王女袁氏卒。先帝幼子,中州王靜亦夭折。帝大慟,與攝政王伏地泣曰:天不佑吾幼弟,如何不祿,早世夭昬。後追封袁氏孝仁慧顯聖敬皇太後,與其子中州王靜葬於皇陵。”
──《史書.武帝編年》
天佑元年.夏.小暑.蟋蟀居辟
瀟湘自古水雲鄉,江南的水是天下最美的。入了夏,錢塘的水都漲了許多,也清澈了許多。夜裏沒有了白日的悶熱,西子湖上涼涼的吹起了晚風,倆岸的楊柳微微拂動,猶如佳人臨水梳妝。小樓映在麵上甚是清晰,通明的燈火沉到水裏變成了星星點點的光亮。碧波蕩漾的湖上駛著一艘畫舫,頂上漆著黃漆,船柱雕梁畫鳳,飛簷四角垂著碧色蓮花燈,燈上都用娟秀小楷書著一個柳字。江南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黃口孩童都知道這是那秋水山莊柳家的船。
這天,確是秋水山莊莊主柳長庚帶著江南二美遊湖來了,這江南二美中年紀稍長一些的是柳長庚的夫人,名喚碧落,江湖人稱其為碧波仙子。讚其風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年紀輕一些的是個剛及笄的少女,並不是中原人,本是苗疆閻家人,名喚月出。柳長庚與夫人未成親時,結伴遊於苗疆,她與碧落一見如故,便結金蘭。柳氏夫婦成婚之後育有一子,她來江南探望外甥,便一留多年。因生的烈火性情,最愛一身紅衣,有人便喚她火鳳兒。閻月出雖然年幼,卻早早出落得顏色動人,粉麵桃腮,丹唇皓齒,眉似春山,一雙飛鳳眼媚態天成,卻又凜然生威。因此有些人也喚她小天仙。
柳長庚未及弱冠便接掌了秋水山莊,隻用了短短幾年時間就將秋水山莊壯大了不止一倍,而今已然掌管著江南水陸倆道的鹽茶絲綢販賣和各方商鋪酒樓的生意,他與夫人成婚後不久,在千獨山琴溪香穀重建了秋水山莊,廣納了江湖上各方高手為門客,雖然柳家並非江湖世家門派,如今卻儼然是江南黑白兩道的共同霸主了。
這畫舫是他送與夫人的定情之物,船壁上都用碧玉雕了荷花,船室內鋪著淺白色的波斯地毯,正中間擺了一張精致的紫檀三角桌,罩著上好的淡青絲綢桌布,上麵擺了一套白玉蓮花茶具和碧玉蓮花翠葉座的香爐,香爐正嫋嫋的燃著。桌子後麵立了一麵極大的琉璃屏風,屏風後麵隱約可見一白色美人榻,和一盆綠芭蕉。船室牆上都鑲了蓮花琉璃燈盞,燈盞下各垂了五串長短不一的琉璃珠,在夜風吹動下碰撞在一起叮咚作響,甚是好聽。船室左右倆邊都開了門窗,窗上掛著碧色紗帳,柳長庚穿得一襲青衫立於畫舫窗口,麵如冠玉,眉目俊秀。他夫人碧落著一身拽地的軟銀輕羅百合裙,腰間係了流穗荷葉腰帶和一塊淡粉桃花玉佩,外罩了碧色水紋紗衣,正在教閻月出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