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1 / 3)

楔子(1)

天佑二十七年,春,驚蟄,倉庚鳴江南水鄉今早下了頭一場春雨,剛開始隻是淅淅瀝瀝的,雨絲落在微搖的垂柳葉上,凝成一個個透明的水珠,又順著葉尖滑下來,打得鎮上的灰石板路滴答滴答作響。那些行腳的,開市的倒是並不在意,買賣依舊張羅開來,隻是街上沒了往日的熱鬧,路人都裹緊了外衫匆匆來去,平日裏那些拿劍抗刀的江湖武人如今竟半個都不見蹤影。過了晌午,天色陰霾至極,烏雲皺眉,雨勢突然淋漓起來,整個水鄉都罩在漫無邊際的雨網裏。路上愈加冷清了,幾乎不見行人,擺攤的都收拾了罵咧咧地返家去了,商鋪也都早早的關了門,整個錢塘放眼望去竟像座死寂的空城了。

然而熱鬧的地方還是有的,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眼下錢塘的江湖就在望江小樓。

這座酒樓從外看上去並不起眼,隻是個普普通通的二層小樓,在錢塘經營了有些年頭了,隻因臨江而建,原來的主人就隨意給起了這麼個名字。後來的新東家在開業前給它稍作修整了下,又請了新的掌櫃的跟小二。

這望江小樓隻有一層是座客的,二層每日隻來一個客人,有時是主人陪著他來,有時是他自己來,這事兒在江湖中隻有少數有門路的人知道底細,有那好奇心重的便日日守在這裏,卻不曾見上那位一麵。隻是遙遙的聽過從二樓傳來的笛聲,隱約辨得像是碧海潮生。

外頭細雨濛濛,江麵上升起一層白色的紗霧,雨霧如煙的背景裏,望江小樓就隱沒在一片煙柳墨青中。

今日不到晌午,小樓就漸漸上了客人,隻是個把時辰一樓幾乎就滿了客,這人聲鼎沸裏頭,小二穿梭著給各桌客人換酒傳菜,陪著笑臉回著話,竟沒有半桌怠慢,沒有一件兒送錯。

也不知是不是外頭這雨的緣故,午時過了已久,竟沒有下桌結賬的客人,有的四下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有的三倆桌兒湊起來竊竊私語。

掌櫃的是個富態的老丈,生得慈眉善目,穿著一身黑鑲暗紅雲紋的綢布衫,帶著個四方員外小帽,正百無聊賴的攏著手倚著大紅木櫃台打盹。

店小二這會兒得了空,把白布往肩上一搭,湊過來趴在掌櫃的耳邊竊聲道:“包爺爺,我看今兒幹什麼來的都有,就是沒有來咱這吃飯喝酒的。”

掌櫃的慢悠悠地睜了眼,又慢悠悠地伸手撲了撲耳朵,道:“我都聽著呐,”他往樓梯方向努了努嘴:“女客官都是衝著那位來的,男客官是上咱們這兒打聽事兒來了”。

小二眼睛提溜的亂轉,掃了一眼各桌兒,又道:“您老聽見了吧,哎呦!都跟我打聽,別說我不清楚,我就是清楚哪敢崩出一個屁字兒,咱家主子要是知道了,得,我這輩子都別指望再出這樓子,我得給他當一輩子小二”。

掌櫃的笑的甚是和善:“我若把你這話告訴主子,你也得給他當一輩子小二”。

小二一聽哭著臉:“包爺爺,您是我親爺爺還不成麼。”

掌櫃的笑眯眯地拍了他帶著小布帽的後腦勺:“莫貧嘴了,上樓看看有什麼能伺候的”。

小二一愣道:“今兒那位還沒吹笛子呢”。

掌櫃的掃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和江上的茫茫雨霧,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都知江南今夜要起風浪,那位是坐不久的”。

將近傍晚時候,雨勢漸緩了些,有幾桌兒客人稀稀拉拉的結了賬,掌櫃的笑著寒暄了幾句,將客人們送出了門兒,就開始霹靂吧裏的打算盤。小二聽見外麵有漸近的馬蹄聲,忙迎了出去,見是倆個麵生的漢子,一個羸瘦,一個高壯,都是三十多歲的年紀,帶著鬥笠,披著黑鬥篷,高壯的背著一長黑布包,布包的一端微微露出了一截寒鐵刀柄。小二急忙給倆位在門口的柳樹馬樁上栓了馬,又跟了進去。掌櫃的見有人進來,抬眼看了一看,又低頭忙活他的去了。

那倆個人撿了西南角落的一張不靠窗桌子坐下了,喚小二來點了酒菜上了茶水,才摘了鬥笠,脫了鬥篷,扔在了一旁的長凳上。有一個漢子著灰麻布衣,長得一張瘦條臉,胡須很不稠密,臉色有些許病態的發白,一個穿著黑色短打,生得濃眉虯髯,直鼻闊口,麵色麥黃,並不像江南本地人。

那黑衣漢子一坐下就開始嚷嚷:“爺爺的!這是個什麼鳥地方,找了一路就這一處賣吃食的開了張,可餓死俺了!”

“今天是個什麼日子你不知道麼?”那灰衣的使眼色地瞪了他一眼。

黑衣漢子見狀收了聲,喏喏道:“管他什麼鳥日子都得吃食困覺,咱哥倆今兒夜裏都沒個地界兒落腳!”

灰衣漢子又瞪了瞪眼:“虧你也睡得著!今晚上山去!”

那穿黑衣的大漢一聽便起了精神,雙眼像餓狼一樣亮起了光,湊過去道:“大哥是說上天目山?”

灰衣漢子拿起桌上的青瓷壺給倆人各倒了杯茶,側眼環視了一圈兒,壓低了嗓子道:“下午海老大邀我二人的時候,我實在拿不準陌上桑的態度,所以就借事推脫了。現下,眼看著天就黑了,陌上桑還是沒半點動靜,想必是默許了。畢竟那小衛相要真建成了江南都督府,這江湖中水陸倆道的日子從此就不好過了。你我二人入夜就上山去,也別聲張,混在人群裏頭,若事情真成了,再與海老大賣個交情,你我也好在江南有個立足之處,若是陌上桑來人了,你我隻管悄無聲息的回了便是,這筆賬橫豎也算不到咱們身上。”

黑衣漢子聽了哼了一下,卻不做聲,半晌嚷了一句:“那勞什子陌上桑!何必那麼怕他們!難不成他們現在還有個女妖怪江南,能一日裏害了三千兄弟的性命!”

“要了命了,這話你也敢說!陌上桑這些年最忌諱什麼你不知道麼?!”灰衣漢子氣得臉色又白了三分,急忙張望了下四周,見沒人注意他們,才略略沉下了心。

外頭風勢漸起,江畔被浸濕了的楊柳枝沙沙搖動,江麵上偶有一倆聲斷鴻啼叫傳來,如離愁一般淒清。

老掌櫃打完了算盤,慢悠悠地捶了捶腰,往樓上瞄了一眼。

“那女妖怪殺了俺兄弟,俺沒本事報仇,現在連說說都不成!嘴長在爺爺身上,爺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還怕了他們不成!”那黑衣大漢瞪圓了銅鈴一樣的眼睛,梗著脖子吼得整個望江小樓嗡嗡震響。店小二依舊在樓上沒下來,掌櫃的低頭扒拉著算盤,其他桌的客人依舊杯盞交換,言笑晏晏,滿樓的人並沒有一個看過來的,好似什麼都沒聽見一樣。

“你說這話要摸良心!”灰衣漢子瞅了瞅四下,急得一把拍下了他的脖子:“要沒陌上那七位天爺,咱江湖那來這麼多年的太平?還能讓你有閑情在這罵天?!我就知道,一回了江南,你定又要想起你家兄弟,可十年前,你家兄弟折了,陌上那位大天爺不也是折了,你家兄弟是折在沒事兒去撩老虎須,那大天爺是為了咱武林舍了身,怎地不見人家小天爺們整日裏沒事兒瞎嚷嚷!”

那黑衣漢子別著頭通紅著雙眼不語,胸膛起伏的厲害,灰衣漢子喘了口氣又罵道“你還有臉提小六爺!人家當年隻一個十五六的小姑娘,舍命去跟朝廷周旋,給咱們退了海寇,平了鵲橋,那時候你幹什麼去了?!你一個大老爺們,就知道哭喪個臉,念叨你家兄弟折了折了,怎地不見你去報仇?也沒見你出過一把力,現在享著小六爺給你掙下的安穩日子,還有臉尥蹶子罵天!”

那黑衣漢子還待說些什麼,卻見掌櫃的啪地撂下了算盤,打櫃台後麵拎出了壇子酒,笑吟吟地抱著過來:“呦!二位客官,瞅著麵生,敢情是第一次來光顧小店?這壇子酒是小店送的,就算小老兒請二位認個門臉兒。”

灰衣漢子起身接了酒,低聲道:“多謝店家”。

掌櫃的並未走開,反倒在桌旁站定,攏了手,瞅著黑衣漢子笑道:“小老兒瞧著客官這身兒打扮像是從北邊兒來的吧?”

黑衣漢子還在氣頭上,哼了一聲,並不說話。灰衣漢子瞪了他一眼,忙道:“正是,我這兄弟在塞外呆了多年,已不大醒得中原的規矩,若是衝撞了貴寶地,還望主人家海涵。”

掌櫃的擺了擺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客官剛打關外來,不知此間情形,我並非此間主人。”

灰衣漢子聽出他話裏有話,微皺了下眉,趕忙問道:“敢問主人家高姓大名?”

“嗬嗬。”掌櫃的攏著手笑的愈發和善:“主人的姓名,做小的的不敢直呼,隻是,這當今天下,三分產業都在我家主人名下,這望江小樓不過是其中最不起眼的罷了”。

黑衣漢子一聽變了臉色,伸手便去摸那長黑布包。掌櫃的瞄了一眼,笑的依舊眉眼和順。

灰衣漢子嚇得一身冷汗,忙起身給掌櫃的做了個揖,顫聲道:“可是那位陌上流雲?我等真是該死,竟衝撞了四爺爺的店!還請老人家千萬幫我們擔待擔待。我這兄弟也是因為思念故人,悲從中來,才胡言亂語了些。”

掌櫃的笑著按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莫急莫急,無妨無妨”。

灰衣漢子拿袖子摸了摸額上的汗,臉色愈發蒼白了,對那黑衣漢子喝道:“你這殺千刀的蠢貨!還不快給老人家賠罪!”

那黑衣漢子忽地渾身緊繃起來,竟像沒聽見一樣,瞪圓了雙目猶自盯著前方,灰衣漢子剛待再訓他,卻聽見周圍起了不小的騷動。他順著黑衣漢子的目光望去,見樓梯上緩緩下來了個了紫衣公子,那公子從外麵兜頭罩了件黑狐裘披風,身段甚是挺拔修長,倆手並無兵器,隻在腰間別了管碧玉笛子。打這邊望去,那公子的側臉竟像是刀刻出來的一般棱角分明,五官處處透著冷俊,劍眉入鬢,眼眸肅然若寒星,鼻梁甚是高挺,唇生的極是淡薄,頭發大多被披風帽子罩住了,隻在臉側散了幾縷。外麵的風吹開他身側的小窗,有些許雨絲刮到了他身上,他步子略頓了頓,皺起了好看的眉毛。

店小二趕忙上前去鞠了躬,又上樓梯去關好了那窗戶。掌櫃的剛想上前去,卻見那公子衝他稍抬了一抬手,又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他身後,那一眼仿佛能使時光靜止了一般,一時之間,一樓都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了手噤了聲,屋簷上的水滴掉落在小樓窗欞上,啪地濺起四散,又打了窗邊的芭蕉葉子,那葉子隻哆嗦了一下便不動了。那倆個人此刻是坐如針紮,隻覺得有一股冽骨的刀風掃過來,排山倒海似的寒氣壓的他倆半點動彈不得。

但那公子也隻是看了一眼,連第二眼都懶得再看,直掀了簾子就出門去了。屋裏一瞬就恢複了熱鬧,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三桌倆桌的客人叫喚著小二,那倆個漢子相視了一眼,皆癱坐在了凳子上,麵色灰敗如同一團軟泥。

掌櫃的目送公子出了門,剛要抬腿回他的櫃台打盹兒,卻被那灰衣漢子抓住了衣袖,顫聲問到:“老人家,那位公子可是你家主人?”

掌櫃的笑吟吟的拽回了袖子,道:“江南無人不知,我家主人流雲扇從不離手,素愛一身湖藍。”

“那方才的是?”

“哦,”掌櫃的笑容可掬地告訴他:“普天之下,出門兒連兵器都懶得帶的,也隻有我家小天爺。”

“嗵”的一聲,方才隻是驚魂不定的黑衣漢子這下直接溜到了地上,那灰衣漢子麵上強作鎮定,桌下的雙腿卻是彈了琵琶:“不想我兄弟倆今日這般走運,竟得見了驕陽小天爺,隻是不知老人家又是何方高人?還望指教”。

“嗬嗬,我一個小老頭兒,哪能算得上什麼高人,隻不過是耳朵好使了些,承蒙主人家看的起,把小老兒安置在這裏做個掌櫃的。”

那灰衣漢子一聽,立即想起了江湖上的一件傳聞來,他急去瞟了一眼店小二,方才進門時並未注意,而今細細看來讓他大吃了一驚,那店小二雖是相貌平平,身量瘦小,卻腳下生風,行走如飛,他的雙腳沒有一步是落在地上的,足尖略點,倆腳交替極快,隻是刹那之間的事情。他心下確定了這掌櫃跟小二都是什麼人物,便慌忙起身給老掌櫃長拜了下去:“我等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是包前輩現了真身,還望前輩恕罪。隻是方才之事,晚輩著實心悸,還求包前輩萬萬給小輩們指條活路”。

老掌櫃半路攔住他:“哎──這是要做什麼,客官折煞了小老兒,這清平盛世,朗朗乾坤,哪來那麼多死的活的”。他笑著瞅了一眼剛坐定的黑衣漢子,樂嗬嗬道:“客官沒摔壞吧,我們這小店日子久了,桌凳都不大穩當,小老兒這就去吩咐廚房給客官們加倆個菜權當賠罪”。說罷笑著點了頭,轉身就往回走。那倆人剛要再開口,卻聽見掌櫃的小聲嘀咕:“這個雨是要下幾天了,雨夜山路滑,吃罷早還家。”

灰衣漢子起身朝老掌櫃鞠了一躬道:“多謝前輩提點”。掌櫃的卻似什麼都沒聽見一樣踱著小步進到廚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