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3 / 3)

七名影衛聽了主子與她的對話,斷定這人是友非敵,卻是連頭也不曾回,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漕幫眾人的動靜。

秦京這一生大概一次也沒似今天這般失態過,他勉強平複著驚喜得幾乎快跳出來的心髒,恭恭敬敬地挽了劍,抱拳長鞠了一躬道:“將軍”。

那女子笑的如三月的春花,一手扶了秦京起來,一手塞了他火把道:“原來是禽獸叔叔,這黑燈瞎火的方才我還沒注意。你莫拜我,我早不是你們的什麼將軍了”。

那七名年輕的影衛終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從秦京的那聲將軍裏已經知道了來人的身份。那個十年來幾乎每日都要出現在他們主人,他們師夫,他們前輩口中的名字。那個已經被江湖妖魔化了的名字。陌上桑的驕陽昊天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高手,是所有習武之人頂禮膜拜的神祇。但是他不是傳奇,他隻是曆代眾多高手中的登峰造極罷了,這個江湖隻有過一個傳奇,便是身後的這個女子。

那漕幫頭領細細地打量那女子,見她一身白衣,在這風雨泥濘中一路趕來,周身竟然不染半點泥漬水跡,又想起了她那似鬼非人的輕功和秦京的那聲將軍。腦子裏突然就閃現出一個絕跡了江湖近十年的人來,那個江南七十二水路,十二連環塢永遠的噩夢。

他抱了抱拳,朗聲道:“在下是十二連環塢副總舵主海四清,敢問姑娘何方神聖?”

“呦!”那女子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抱起雙臂靠著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十二連環塢的?還問我是誰?”

海老大被她盯得發毛,明明自己這邊人多勢大,占盡了上風,卻不知怎地覺得那女子雙眼精亮,看他們一眾竟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他穩了穩心神,又道:“在下混跡江南多年,委實沒有見過姑娘這般的人物”。

那女子一臉神奇地望著他道:“我還當你們十二連環塢會私藏了老娘的畫像,讓你們那些個幫眾一日裏罵上個千百遍,原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海老大饒是已有了心理準備,聽了她這話心裏還是哆嗦了一下,倆腿隻覺得是踩在軟棉花上使不上半點勁兒。他試探的問道:“姑娘姓江?”

那女子卻不笑了了,冷冷的道:“姑娘我不姓江”。

海老大剛寬了一半兒心,卻聽那邊又道“姑娘我姓柳,原是秋水山莊柳家的後人,我們家讓你們漕幫給滅了門,我哥哥便將我送了人,那人給我起了個名字叫江南”。

她江南倆個字剛出口,海老大身後的人就亂了套,有的拔腿就跑,連跪帶爬地落荒而逃仿佛身後有什麼追人的惡鬼似的;有的瞬間就抄了家夥,恨恨地衝過去就要拚個你死我活,點金獸厲龐等人互相交換了眼色,站定在海老大身後不動聲色。海老大並沒有喝止那些人的行動,此刻他心裏也是一半恐懼一半驚疑,但眼前的當務之急是要確定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江南。

年輕的影衛們剛待迎戰上前,卻見那白衣女子春蔥般的玉手隨意一彈,幾十道銀光破空而去,星星點點地消逝在火光裏,抄著兵器衝過來的那幾十個人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倒在了一地的泥濘裏。海老大身後的人都不動了,甚至連跑的念頭都不敢起了,片刻前還氣勢洶洶的一群獵人,此刻卻個個都似鬥敗了的公雞,畏畏縮縮地躲在頭領身後大氣都不敢喘一喘。厲龐那夥人默默地放下了兵器,混在人群裏徹底沒了聲響。

海老大心裏也是七上八下,他掃了眼倒下的兄弟,驚得倒吸了口冷氣,二三十個人都是被點了昏穴倒下的,沒有一個漏下的,沒有一個受傷的。他隻聽說江南封號夜雨是因為她有一招叫做漫天風雨,其實用是極薄極小的銀箔,借以內力發出去。十年前她使這招能一瞬間殺得三丈之內無活物。但那隻厲害在她內功深厚,能發漫天細密銀箔,如同漫天飄雨一樣罷了。而今卻是隨手就點了眾人的穴,也沒見那銀光漫天,他心知這女妖怪的功力怕是跟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了。

海老大當即換上了一張笑臉,上前幾步抱拳長拜了拜,道:“小的久聞姑娘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日前小的才去陌上拜見了幾位天爺,竹爺與姑娘的眉眼果真是極相似的”。

江南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用不著套近乎,也少把髒水往我哥哥們身上潑,我且問你,小衛相的行蹤你們是如何得知的?敢說半句假話,老娘就送你們去給那三千弟兄作伴兒”。

海老大想起了總舵主與他形容的那血流成河的慘狀,心裏一時亂如散麻,顫聲道:“是,是朝廷上麵來人通報的,讓,讓小的們早作準備,還說......還說......”他躲躲閃閃地瞄了一眼江南,卻見她的右手忽的動了,嚇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濺了一身泥水。

江南拂了拂衣衫,白了他一眼道:“這雨沒完沒了的真是惱人,你麻利點兒說,早說完早上路”。

海老大身後那群人撲通撲通的都給她跪下了,求爺爺告奶奶地喊著“饒命”。厲龐等人早就不見了蹤影。江南冷眼看著著那群人,嘴角勾起一絲嘲諷。

海老大自個兒爬了起來,擦了擦冷汗,道:“來人隻說,隻管殺,陌上桑這回不會插手。”

秦京聞言轉頭望著衛子君,神色複雜,衛子君卻是笑著對他搖了搖頭。又側過臉去看著江南。

“你們這幫蠢物給人騙去了當槍使都不知,到底是怎麼當上這七十二水路頭領的。”江南語氣淡淡,但在海老大耳中卻比刀子還鋒利,“那袁老賊在朝中氣數已盡,臨了想拖著你們做個垂死掙紮,你們竟是想也不想地就咬了鉤,興衝衝地做起了光賠不賺的買賣。你們也不不想想若今日真是殺了小衛相,正好給了朝廷出兵圍剿你們的理由,隻怕最先到的就是那袁老賊跟那江南的大小官家,那老賊如今兵乏馬困,正好沒了你們的家當好做個東山再起的用出。反過來若是陌上桑插手了此事,你們殺不成小衛相,不是要從此成了陌上桑跟大小衛相的對頭,你們在這江南還不是眾矢之的,能落得什麼好下場。”

海老大看她臉色不對,本是惶恐,但見她肯開口教訓心下便寬了一大半兒,思量著若是她今日要開殺戒,何必要與他浪費唇舌,便一狠了心惴惴道:“姑娘的考慮,小的們也是想過的,小的們跟小衛相公無冤無仇,本來也沒那包天的狗膽敢動小衛相公一根毫毛,小的們也是被逼的。小衛相公要建江南都督府,這不是堵了小的們的活路嗎,咱們漕幫裏都是些下等人,沒流雲四爺那通天的手段謀富貴,平日裏就靠走些水貨路貨謀生計,曆來官府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小的們也按時節納了貢,隻是被小衛相公這麼一整,實在是要走投無路了。”

江南挑著半月眉看了衛子君一眼,並不做聲。衛子君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走上前給海老大作了個揖道:“此事子君確有考慮不周之處,但還望諸位安心,聖上降恩赦造江南都督府,本就是為了江南的百姓,江南百姓三分一都靠這漕運生計,聖上又怎會不作考量。江南都督府隻是為了取締那些冗雜的寄祿官職,合並了江南的吏治,還政於民罷了。你們以後水運陸運直接與都督府合作,不僅少了中間那層層雜稅和私貢,還降了貨物的物價,於你們於尋常百姓來說都是有益無害的。子君初到江南,經驗淺薄,以後還少不了要麻煩諸位,若是子君此次行事有何不妥之處,還望諸位海涵”。

眾人聽罷皆是將信將疑,但顧忌江南這女妖怪在此,也都不敢作聲。海老大的麵色倒是緩和了不少,他趕忙給衛子君回了禮,道:“使不得!使不得!小衛相公真是折煞我等!我等今日做下了這番混賬事,隻怨是自己腦筋糊塗,絲毫怨不得別人,海四清這裏任憑小衛相公發落”。

衛子君還未說話,就聽江南冷笑了一聲:“終於說句人話了”。

海老大又朝江南拜了拜道:“小六爺方才教訓的極是,但求小六爺念在漕幫這些年來在陌上治下,安分守己歲歲納貢的情分上饒了小的們罷。小的們今夜若得性命回去,定會痛定思痛,加倍勤快伺候好陌上那幾位天爺”。

江南懶懶地瞟了他一眼,剛想讓他帶著人滾,卻忽然聽見了若有似無的一聲歎息,極輕,除了她不會有人發覺,她順聲尋去隻來得及掃見一抹迅速消失在夜色裏的明紫。

她衝著那個方向,忽然就笑開了,笑得眉眼彎彎,眼裏的溫柔似鴻羽飄落,她轉過臉對衛子君說:“是誰說陌上桑不管這事兒的,陌上桑今兒是來了人的”。

衛子君不知她剛才為何突然笑了,以為她口中說的來人是她自己,便笑著去揉了揉她的頭發道:“是,是,女俠一路辛苦了”。

江南笑著,嘴角綻出一對小梨渦:“我是說豆包,剛才瞧見他那身兒悶騷紫了”。衛子君的笑意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甚是不自然的收回了手。往那濃重的夜色裏望了望,眼色很是複雜,淡淡道:“哦,那便多謝他費心了”。

江南不耐煩地衝著海老大擺了擺手,盯著那抹紫消失的方向歎氣道:“你們都回去罷,以後出門兒莫要晚歸了,天大的事兒也比不過有個人在等你回家”。

海老大腿一軟差點摔了個趔趄,衝著江南跟衛子君哈腰拜了倆拜,領著那群人幾乎是瞬間就不見影兒了,衛子君盯著他們漸遠的火光緊皺著眉頭,不知在思量什麼。秦京甚是感歎地衝著遠方搖頭笑了笑,回身招來了依舊神經緊繃的七名影衛,讓他們稍作休息,互相處理了傷口。

“衛小書!”江南笑著湊過臉來,彈他的額頭:“怎地十年不見,你愈發像個小老頭兒了”。

衛子君惡狠狠地看著她那張幾乎跟十年前一摸一樣的臉,那些影衛從未見過他們溫潤如玉的小衛相爺臉上出現過如此精彩的表情。他竟像個孩子一般用臂彎夾住了江南的脖子,另一隻手恨恨地去掐她的臉:“江夭夭,你還敢出現!你還敢出現!”。

江南也不掙紮,隻是任憑他掐得起勁兒,笑嘻嘻道:“還當你是變了許多,才一句話不到就現了原形”。

衛子君燦燦地鬆了手,理了理衣衫,清俊的眉眼間滿是寥落,苦笑道:“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曾經我竟是這副模樣的”。

江南見著他這副模樣不禁有些許感傷,這十年歲月弄人,故人成枯骨,公子兩鬢斑。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到一絲那個像清晨的朝露般純淨的少年的影子了,那個在她最好的年華裏,與她一起煮酒燃煙,扁舟載月,像陽光一樣溫暖了她心的少年。那個在她最艱難的日子裏,不過問不質疑,相信她的一切,飛雨渡頭,橫雪千山,陪她一起走過的,唯一的人。

江南的心裏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苦澀,她知道她所思念的那個少年已經永遠塵封在回憶裏了,然而麵前的這個落寞的權傾天下的男人,也是子君,不管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他都是子君。她笑吟吟地去拉了他的手,道:“現在不是想起來了麼?還能想起來就是好的。我們先下山罷,女俠我為了救你,連夜從大哥的墳頭竄到這裏來,水米未進,還成了落湯雞。”

衛子君跟自家影衛們打量著她那身比雪白還雪白的雪白衫子,實在是看不出江女俠身上有半點落湯雞的意境。衛子君跟秦京是了解她的,這個萬年潔癖最惡雨水,但凡下雨天她都用她那一身彪悍的內力把雨隔了一尺以外去,他們敢保證她現下穿在身上的那套衣服大概比西北的黃土地還幹。

衛子君也不揭穿她,隻是反握了她的手,問道:“江夭夭,你今夜便要回陌上桑?”

江南低著頭,悶聲道:“今夜是回不去的,我要先去江州接了我小哥,不然進了家門也要被掃出來。”她抬頭瞄了一眼衛子君:“其實我該替我家哥哥們給你道聲歉的,可是又覺得我們的關係用不著道歉。今日陌上桑本是要出手的,我哥哥們知道近了清明我要定去給大哥掃墓,小喬在大哥墓前給我留了張字條,說你今日在錢塘有難,我好險今晚到了江南,堪堪趕上了。”

衛子君因她那句“我們的關係不用道歉”心情舒暢了許多,隻是想起死了的那四個影衛,和許多漕幫的幫眾心裏又有些難以釋懷。他沉聲道:“你且先陪著我罷,江南的水太深了,都督府之事恐怕還要生變,有你在我總是安心的。辦完了這兒的事你先隨我回趟長安,去見我父親,有件事在你回陌上桑之前我想讓你知道”。

江南一愣,一抬頭卻見他神色異常凝重,便輕輕道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