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2 / 3)

黑衣漢子看著他大哥的臉色,倉皇問道:“大哥,咱們要怎樣?”

灰衣漢子坐下一抹汗,瞪了他一眼:“來江南之前,耳提命麵要你小心,你這一來還是惹了禍!”黑衣漢子垂頭不語,忽又抱了抱拳,揚著脖子道:“大哥,老子自個兒惹的禍自個兒擔著!咱倆個這就散夥,他們隻管衝著俺來!”

灰衣漢子氣急了又拍了他的脖子道:“你把我當做了什麼人!我這身子這些年來都是你照料著,心裏感激不說,早就把你當了自家兄弟,哪有讓你自己去送死的道理。況且那驕陽天爺是個什麼人物?這些年來江湖中但凡習得一點武的,那個不把那位爺的尊像當神仙一樣拜著,人家那能屑得跟咱們動手。”

黑衣漢子愣了愣道:“那胖老頭兒說的是什麼意思,雨天路滑的?”

灰衣漢子轉頭望了眼已經暗下去的天,歎了口氣道:“你莫問了,吃罷了飯就隨我連夜趕去關中老家吧。這江南不是你我兄弟久留之地,那天目山──今夜是萬萬上不得。”

楔子(2)

是夜天目山山腰桃林雨依舊沒有停,蒼穹黯然,不見星月,四色蒼茫漆黑得一片,風夾帶著冷雨匆匆的穿過桃花林,顧不上一地搖落的殘瓣,好似趕著要去與什麼道別。衛子君靠著一棵桃樹,感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恐懼和絕望。他已經聽得到山腳的喧雜人聲,遠望過去,隱隱約約看得到那些人手裏淒厲的火光漸漸的朝他近了。他苦笑一聲索性閉了眼睛。

“小相爺,”他身側有人輕輕叫了聲:“方才的足跡已經掩去,此處不能久留,我們得及早動身才是。”

衛子君睜開眼,想把他看得真切些,奈何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他沒有那些影衛的目力,自是什麼都看不清。

說話的人叫秦京,是他父親衛淵那聞名天下的七十二影衛首領。自小就跟在他的身邊,此刻他不消看也知道那張熟悉的臉必是已經傷痕累累,狼狽不堪了。

他們一行十三人入江南,來時他的父親已料到此行必是凶險,便不顧京城事態,自身安危,為他撥了整整十二名影衛隨行。

那知到了江南第一天就折了四人,下手的不是漕幫,卻是官府。

一個文弱書吏,私下引他去了解語堂,說有曆年來江南漕幫賄賂的官府的賬冊要交付,便從懷裏掏了倆個個冊子出來,他身旁倆個影衛上前去各拿了一本,剛要細查,就悄無聲息地倒下了。他驚愕的看著地上那倆張已經烏青的年輕臉龐,昨日裏還滿腔熱血要報效朝堂的少年,今日便死在了他們同僚的手裏。那書吏被秦京一劍斬飛了頭,神情不見半分驚恐,仿佛得了什麼天大的解脫似得。衛子君忽然可憐起他來,這世上有些人野心勃勃想要稱王拜相,有些人隻是想活的更久一些而已,然而這點期望竟都成了奢望。

剩下的十個人極快的帶著衛子君向外衝去,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沒有時間去震驚,沒有時間去悲傷,他們活著的意義就是保護衛家的大小丞相,當今天子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名字而已,一個沒有什麼意義的名字。

雖然在同伴倒下的那一刻衛子君就知道江南官家也反了,但是沒想到居然反的這麼徹底,這麼明目張膽,甚至不為他們的罪行編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他們出了大門就看見官兵跟漕幫的人各占了倆邊,屋瓦上都是匍匐的弓箭手。那些人看衛子君的眼神充滿了興奮,就像一群惡狗看案板上的肥肉。十個影衛拚死地護著他想殺出重圍,他們本都是衛家從小養出來的最好的戰士,奈何那些人就像沾了蜜的蒼蠅一樣,一群一群的呼過來,怎麼都砍不盡,殺不完。影衛一個人砍一劍過去,他們有十個人,二十個人同時舉了刀劍砍過來。秦京知道萬萬不能跟這群人久拖下去,便一咬牙提氣夾了衛子君飛竄出了人群,那一瞬間白羽箭便漫天的射了過來,其餘的九個人中有倆個善使暗器的,便留下來斷了後,他們二人掩護著衛子君一行人逃進了天目山,自己卻再沒跟上來。

衛子君扶著樹慢慢地起了身,摸索著去拉秦京的手。觸手已是冰涼,滿手潮濕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

“秦叔叔,”他低聲道:“我們不必再費力躲了,陌上桑若要來人,白日裏就來了”。

秦京歎了口氣,道:“連大相爺都沒有料到,這陌上桑今次居然這般行事!若沒得他們默許,這江南的官家匪路哪來包天的膽子敢在青天白日下截殺當朝宰相。”

衛子君放開了秦京的手,望著悠悠的夜色裏那些又近了的火光,聲色已是悲涼:“大抵是覺得我欠了他們一條命罷了,終是來討回去了”。

“小相爺說的可是將軍的大哥?這都已經過去十年了,何必還要介懷?更何況本就不關小相爺什麼事的。”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衛子君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人,嘴角居然掛上了笑意:“秦叔叔,我想起來了,我第一次遇見她就是在這片桃林裏。那年我們都才十四啊,她穿著滿身是血的白裙子,蹲在一棵桃花樹下麵哭。我看她瘦瘦小小的便起了憐惜之意,過去問她是不是遇了強人”。

聽到這兒秦京不禁也笑了笑:“那可是陌上桑的夜雨江南”。

“是呀,我竟是想去英雄救美的,”衛子君自嘲的搖了搖頭:“後來沒幾日我便知道了,那個女孩子是陌上七天之一,一日間殺了十二連環塢三千多位高手的夜雨江南,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剛從十二連環塢出來。那日的一戰震驚了天下,人人都覺得她是個會吃人的妖怪,隻有我看到了,蹲在桃花樹下幾乎哭斷了氣的那個孩子。”

秦京黯然,也想起了當年雨霧中那個瘦瘦小小的白衣身影,搖了搖頭:“將軍是個極好的人,一生都在為親人活著,隻是用情太深,堪不破許多事”。

衛子君拈起臉上被雨水粘住的一片花瓣,極力想看一看,卻依舊是滿目漆黑。他甩了那花瓣,轉過身涼涼的對秦京道:“秦叔叔,你知道嗎?那天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殺人,她第一次殺人就殺了三千人,幾乎是一個小軍了。為了.......他”。

秦京笑了:“小少爺又吃味了”。

衛子君一怔,有好多年沒聽過秦京叫他小少爺了,好像是自打十年前他進了朝堂的那個早晨開始。不,也許更早,也許是在他孤身進了含章殿的那一刻,他見到了那個傳聞中久病的帝王,那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人用熟悉的嗓音對他說:“從此世上──再沒有衛家的小少爺子君,你出了孤這含章殿門,就是天下萬民的小衛丞相”。

“那個人......”衛子君仰天笑了,清水般的眼裏滿是嘲諷,他一生都沒有像此刻這般痛快的笑過,這般無奈的笑過,這般絕望的笑過。

“小少爺。”秦京擔心的去握住他的手臂。

衛子君止住了笑,卻止不住眼裏的淚,他揚聲對秦京和埋伏了的七個影衛道:“諸位且聽子君一言,今日子君大意輕敵,累及諸位誤入虎口,而今在劫難逃,本是子君該有此報。諸位都是輕功上乘的高手,若是獨自離去,些許還有生機,隻望來日能替衛子君盡孝老父膝下,子君這裏感激不盡”。

年輕的影衛們依舊默默無聲,靜默到衛子君根本感覺不到四周除了秦京還有其他人。

秦京小聲道:“少爺,衛家的影衛不怕死,隻怕不是為主人死”。

衛子君望著眼前的漆黑一片,便不再說話了,他知道,對於這群人來說,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雖然看不見月亮,但他猜測應該已是月過中天了。再過不了多久這場夜就要褪色,可惜他定是看不見破曉的天光了。

風雨開始肆虐起來,一株株桃樹在風吹雨打中狼狽地搖晃著,衛子君想象那種場景有一種說不出地豔烈。

四周響起了不可聞察的沙沙聲,似乎是風吹過什麼的聲響,又像是人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

秦京把衛子君緊緊的護在了身後,七個影衛唰地圍成了一個圓圈,秦京和衛子君站在了圓圈的中心,背靠著一棵樹。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了一股潮濕的腥甜,各種聲響開始交疊在這寂靜的夜裏,風聲,雨聲,刀劍的撞擊聲,還有人倒地時的悶哼聲。

原在山腳下的那堆火光終是到了眼前,繞著纏鬥的眾人又圍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那些人的火油裏滴進了雨水,火把燒著劈裏啪啦地作響,冒出一股股黑煙。衛子君粗略地掃了一眼,竟至少有三四百人之多,然而上山的肯定隻是一部分,下山的出路必定也有人在堵著。他看著滿地的屍身和竭力纏鬥的影衛,心裏甚是苦楚“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下定了主意,彎腰撿了身旁一個死人的劍,穩穩地拿在手裏,秦京本就全心在他身上,見他此舉驚得肝膽俱裂,拚命了結了前麵纏鬥的倆個人,也顧不得身後空門大開,便猛撲過去“少爺!”

衛子君借著火光終於看清了這片桃花林,跟當年初見那個少女的時候開得一摸一樣,那些桃花大片大片的簇成團,仿佛妖嬈的雲。花瓣溫柔的飄下,血色的墜落,落到了少女雪白的衣裙上,又變成了大片大片的血跡。

“桃瓣紛飛綿作雪,好花不照麗人眠。江夭夭,這本是春風柳葉的季節,我卻再也見不到你笑得無邪了。”他低眉苦笑,閉著眼睛揮了手裏的劍,卻被趕來的秦京一手抓住。“少爺,不可!”刀光劍影裏浴血多年的戰士第一次通紅了雙眼。他手裏的血順著寒鐵鑄成的劍鋒成股流下,與雨水混了,一滴滴落到地上。

衛子君慢慢鬆了握劍的手,眼底卻滿是蒼涼:“秦叔叔,你們這是何苦,能活一個便是一個,你們怎麼就是不懂”。

秦京卻是沒空再說什麼,轉眼就有三四條人影從半空襲來,他遊蛇一般地揮劍把他們與衛子君隔開,卻在不經意間瞟到那圈火光外疑似出現了一抹明紫。

“小衛相公!您是聰明人,我這兒就不跟您說糊塗話了。如今這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您是斷斷逃不掉的,還是省些力氣莫要頑抗,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一個精壯的藍衣漢子在人群裏對衛子君揚聲喊道。

“他奶奶的!為了這小子,一眾兄弟在這山旮旯裏挨了一宿凍不說,還折了許多條性命。海舵主,甭跟他廢話了!你一句話,咱兄弟們一起上,了結了這廝給他個痛快!”一個抗著狼牙槊的巨漢吼道。秦京覺得這人語氣有些熟悉,便搭眼一瞄,竟是塞北點金獸厲龐。他多年前曾在塞北與他有過一戰,堪堪取勝,至今憶起猶是驚心。此刻秦京的心就像是浸在了臘月的冰水裏一樣,他知道在這三四百人裏定還有許多個他不認識的“厲龐”。漕幫絕沒有這樣的本事,能請來塞外諸多高手,這定然又是那袁王的手筆。他這一分神,肩上險些挨了一刀。衛子君急向後拉了他一把,秦京反手一挽劍花,行動更是淩厲起來,就算沒有希望,他也要試著在力竭之前給衛子君殺出一條血路。

那人群中的藍衣漢子見秦京等人竟然置若罔聞,看架勢是要頑抗到底,不禁有些惱怒,他向山下掃了一眼,不知在算計著什麼,半晌,沉聲對身側道:“諸位弟兄,我等已是仁至義盡,奈何那衛子君竟如此不識抬舉!再這麼下去還不知道要折進去多少兄弟的性命!我們還是都上吧,他日江湖中若有人詬病咱們以多欺少,我海四清願替弟兄們一力承當!”

人群湧動,紛紛亮了兵器,點頭稱好。

秦京與七名影衛帶著衛子君逃亡了一日一夜,又被他們打頭陣的殺手消耗了大半力氣,眼見那群人現在就要群起而攻之,都咬緊牙關重振了心神不敢有半分懈怠。衛子君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苦笑著又閉了眼睛。

火光外的那抹明紫突然向前動了動。

“老大,山下好像有人上來了。”那堆火光裏有個矮瘦子突然對那個頭領模樣的藍衣漢子叫道。

眾人這才注意道,山腳下不知什麼時候亮起了一抹豆丁大點兒的火光,正以極快的速度上山來,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飄到了半山腰。秦京雖不知來人是敵是友,但在這絕境裏還是起了一絲希望,他又向方才那處瞟了一眼,那抹明紫已經不見了。

然而此時那火光已經幾乎到了桃林,纏鬥雙方皆駭於那驚人的速度,一瞬間都回了自己的陣營,七名影衛傷痕累累,依舊圍起了一個圈。漕幫最外拿火的那一圈人都轉身朝外拔了兵器,做了防備的姿態。

夜色裏一個清涼的女聲柔柔地由遠飄來:“衛小書”。

衛子君先是一愣,然後倏爾睜開了眼睛,仿佛剛從一個久睡的美夢中醒來似的笑了,眼淚伴著雨水和桃花滑過臉頰,他輕輕地應了一聲“我沒事”。

沒有一點動靜,在場包括秦京在內的三四百名高手甚至沒一個人感到了半絲風動,那火光就在衛子君的身側亮了起來,映出了桃花樹下一個絕色動人的女子。那女子雨天依舊穿了身雪白的男裝,圍了碧玉色的束腰,腰間掛了一塊桃花水玉佩,如雲的墨發用白絲帶束了個馬尾,更顯得膚白如雪,紅唇皓齒。那雙桃花眼像夜空裏的上弦月一樣清淨明亮,在火把的映照下瀲灩地閃著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