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穀瑪後來還邀了幾次去別族村落玩耍,蕙兒都以各種理由推搪了。夏去秋來,兩次相遇的情景仍清晰刻在心裏,可心情鎮靜之後,也會覺得自己未免可笑,人海茫茫,碰見並非易事,似乎不必害怕成這樣,反而惹爹娘胡亂猜疑。
更重要的是《百夷誌》的刊發也因為她遲遲未畫完草圖而擱置,所以這天,阿穀瑪一念叨傣家寨什麼菜好吃,她就順水推舟,答應和她一起過去。
如她所願,沒有任何事發生,隻在一家小店裏為母親挑選傣錦和小荷包時,有幾位彝族打扮的年輕人在門口一閃而過,讓她微微吃了一驚,然而更讓她吃驚的是,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走出小店凝望著他們的背影,仿佛想確定某個人真的不在他們中間。
身體自作主張的舉動好像要強迫她承認心底的秘密,她胡亂挑完幾樣東西便急急啟程回家。剛想進爹娘房中送上禮物,卻聽見兩老壓著聲音,似在吵架,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回,本該轉身回避,裏頭鍾夫人哭著說了一句:“我千盼萬盼蕙兒過來,不是讓她去當文成公主番邦和親的!”
蕙兒寒戰了一下,定住了。隻聽鍾老爺說:“烏蒙土司統領這一帶幾十個部族,要不是他們家族點頭,林西也不會有四十年和平。他來提親決不能隨便打發的。”
“讓女兒來這蠻夷之地,已是十分委屈了,你還要用婚事把她一輩子困在這裏。”
鍾老爺低低喝止她:“不要提‘蠻夷’兩字!你不是也說過嗎,親眼見過以後,他們根本不是你原先料想的那樣妖魔鬼怪
。況且,這孩子我見過的,烏蒙土司請了幾位逃過去的前朝學士教他,學富五車說不上,要聽懂蕙兒的話也綽綽有餘了!”
鍾夫人聽他弦外之意,竟是對彝族少爺頗有讚許,隻怕是偏向答應的了,越發哭聲不已:“老爺,雖然你樂意為國效力,常年坐守邊城,可是年老之後真的再不回中原了嗎?那時蕙兒就是在千裏之外,一麵也難見了。”
鍾老爺沒回答,似乎默認了“再不回中原”之說。他歎了一口氣,安慰道:“咱們女兒老實,彝族是一夫一妻製,你不必擔心她受無謂之氣,那孩子不是長子,行動也自由些。他們按漢禮來提的,讓人挑不出毛病,確實誠心誠意。”
“可是女兒心裏呢,她怎麼會願意?”
蕙兒抹了一下自己的臉,已經有兩行淚痕。鍾老爺聲音更低了:“蕙兒從烏蒙彝鎮回來,不是畫了一幅彝人跳舞的畫嗎?中間的那個就是……不會有錯的,那個銀飾隻有土司家的少爺才能戴。”
啪,蕙兒手裏的東西全掉到了地上,說話聲立刻停下了。蕙兒顧不得撿拾禮物,慌忙從側廊逃進自己的房間。
她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竄出來。冥冥中難道真有一股力量,要把她和那人牽引到一起?先是不想聽舅舅的安排嫁給舅母親戚之子,千裏迢迢地投奔父母,然後兩次在不可思議的地方碰見了他。那人對這樣的安排有何感想?是高興還是憤恨他的父親剝奪了他選擇的自由?
一個月後,清水河畔。
中原與大理在林西一城是以清水河為界,雖然“上層”隻以邦交禮儀往來,民間卻一直互有通婚,彼此融合。親水的民族更是把婚禮放在水上進行,新郎新娘各坐一船分別從兩岸劃出,在河中間行禮後,才同舟而歸。
蕙兒的婚禮是千百年來頭一次漢族地方官和大理土司聯姻和盟,雙方民眾都想祝福兩人,希望他們的結合更加鞏固清水河的和平,所以,當有人提議他們也辦一個熱鬧盛大的“水婚”,所有人都鼓掌歡迎。
這一天,林西和烏蒙人像過節一樣穿上最好的衣服,早早擠在河畔等看新娘。蕙兒穿著漢家女兒的紅裙,蓋著紅帕,獨自坐在小船上。兩岸鑼鼓震天地響,歡呼笑語回蕩在十裏長河上。雖然紅帕擋著看不見,也能想象那是何等的盛況空前。
蕙兒抓著自己袖子,第一百次默念今天要小心注意的事,但是也第一百次背不下去,總會忍不住想,待會見了麵,他會嚇到嗎?他會說什麼話?而自己又該說什麼?
鍾老爺幫她架好兩支木槳,他喉嚨也有點堵著,把小船輕輕推離河岸:“去吧,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