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饒舌,說話滔滔不絕。他愈說愈高興,聽的人愈聽愈厭煩。這情況也確是有的。不過,這並不是一切老人的通病。有些老人恰恰相反。他們沉默寡言,似乎很不願意開口。這等老人,我們留著耽一會兒再談。且說饒舌的老人,也有好幾種。一種老人是長久孤獨地耽在家裏,沒有人和他說話。他也沒有機會說話。忽然來了一個客人,老朋友,老同事,多年不見的親戚,雙方都有許多可說的話。於是,老人的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這種情況的老人饒舌,客人不會厭煩,因為客人知道,是他自己引逗出來的。在老人這方麵,其實也不能說他饒舌。也許他已有好久不說話,今天隻是並在一起總說罷了。

如果來了一個普通禮節性拜訪的客人,原來隻打算向老人問候一下,坐一會兒就走。可是,他想不到給老人打開了話匣子,使他沒有站起來告辭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老人總是講他平生得意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客人絕沒有引逗他,他會自己搭過去。有些客人,可能已經聽他講過了好幾遍了。可是,老人自己不記得,客人也不便說破,隻好恭聽下去。這種老人,確是饒舌得可厭。不過,青年人,我希望你們理解他,容忍他,靜靜地聽他講,千萬不要打斷他。老人講他平生得意的事情,是他的孤獨的退休生活的興奮劑。讓他自我陶醉一下吧。

至於那些沉默寡言的老人,也有幾等。一等是體力已經非常衰弱的老人。他的肺功能已經不能說話。偶然應對一句話,也是細聲細氣的。對於這一等老人,做客人的最好盡快告退,不要傷害他所餘無幾的體力。另外一等沉默寡言的老人,大多是胸有城府的哲人。有些是世故人情閱曆得多了,他知道“言多必失”,既已退出社會,犯不著再冒風險,於是他守口如瓶,一言不發。無論你問他什麼,他隻是點點頭,或搖搖頭,或則笑笑。如果你要追問他,硬要他表態,他總是簡單地回答:“不知道”,”不清楚”,“我沒意見”。這是一種非常謹小慎微的老人。另外還有一種悲觀厭世的老人,他們是犬儒主義者。你去訪問他,他招待你,客氣得很,顯得很殷勤。但是,他隻聽你講,絕不搭話。而且對你講的話,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你不知道他同意不同意,你也不知道他聽清了沒有。有時他忽然對你微笑,你也無法理解,這是他感到興趣呢,還是諷刺?

我寧可麵對一個饒舌的老人,不願意麵對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

老人懷舊,這和記遠不記近不同。懷舊是對無論什麼事物,老人都以為從前的好。物價是從前廉平,飲食起居是從前考究、舒服,人情是從前厚道。社會是從前安定,生活是從前富裕……所謂“從前”,都沒有一定的年期,10年前是從前,20年前也是從前。六七十歲老人所懷念的從前,總在二三十年之前。八九十歲的老人,懷念的常是四五十年之前。這裏,透露出一個信息:每一個人,從20歲到50歲,是他的黃金時代。飲食服禦的享受,世故人情的經驗,親戚朋友的交際,事業知識的發展,乃至財富產業的累積,成敗升沉的閱曆,都在這30年中。這30年間的社會和生活,是屬於他的,他知道得很清楚。過了50歲,一步一步走入老境,社會漸漸地遠離了他,生活境界漸漸地簡單、縮小。他失去了活力,不會增加新的知識。於是,他說:一切都是從前的好。因為他無法享受現在的好。碰到一些固執的老人,他還要拒絕享受現在的好。但是,在另一方麵,也還有不服老的老人,他們還能精神煥發地跟上時代,不甘落伍。揚揚自得地和大夥兒一起跳老年迪斯科。也有人帶著老伴坐咖啡店,聽音樂,擠在年輕人中間賣弄他們的雞皮鶴發。這一等老人,大約不會懷舊,不會說一切都是從前的好。不過,我想想,還是要勸他們回去,坐在沙發上,喝一杯清茶,追懷從前的好。老人懷舊是正常的,趨新是變態。

有人提醒我,老人還有一個特征:嘴饞。不錯,老人確實嘴饞,常常想吃。我自己就是這樣,不過,青年人不會發現,老人想吃的是什麼?我自己很明白,老人的嘴饞和青少年不一樣。老人嘴饞,並不是食欲亢進,而是多少和懷舊有關係。老人並不想吃他沒有吃過的東西,因為那種東西,不在他的知識和記憶裏。老人盡管嘴饞,想吃,可是,把他想吃的東西辦到,他也不會狼吞虎咽,隻吃了一點點就滿足了。從懷舊的感情出發,我常常想吃年輕時以為好吃的東西,即使那些東西現在還可以吃到,我也總以為從前吃的比現在的好。例如,1938年暑假,我在越南河內,吃到很好的香蕉、椰子、芒果。50年了,似乎餘味猶在。上海雖然也可以吃到香蕉,偶爾也可以吃到椰子,但我總是想吃河內的。至於芒果,上海已多年不見,見了也不會嘴饞。黃魚、帶魚,向來是中等人家餐桌上的日常菜,從來不上筵席;現在呢,一盤鬆子黃魚,比從前一大碗魚翅還貴,帶魚的市場價格反而比鯖魚貴。我現在隻得多吃鯖魚而懊侮從前沒有多吃魚翅。老人的嘴饞,大概如此,是一種懷舊感情的透露。飲食方麵,盡管有新時代的新產品,一般老人都不會趨新。青年人非喝可樂、雪碧不可,老人卻寧可喝一杯鄭福齋的冰鎮酸梅湯,或覺林的杏酪豆腐。吃得到,當然很高興;吃不到,嘴就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