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論老年
——施蜇存
西塞羅是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和散文家,他有不少著作留傳下來,著名的政論文、演說稿、書信、雜文,不下幾百篇。可惜中文譯本隻有梁實秋譯的一本《西塞羅文錄》,還是30年代的事。最近聽說又有了新譯本,內容還是梁實秋譯的那幾篇,我還沒有見到,不知譯筆會不會比梁實秋好些。
《西賽羅文錄》中有一篇《論老年》,是一篇著名的散文,我當年讀了很感興趣。不過,西塞羅隻活到68歲,就被人暗殺。他論老年,恐怕隻是一個五六十歲人的體會,在今天看來,這還不算老年。我國今天的法律上規定,男子60歲退休,女子55歲退休,這樣說來,60歲才開始進入老年,他還沒有老年人的思想、情緒、經驗、體會呢。
老年,老人,這個老字,在我們中國的曆史上,概念有過幾次變動,有一個現象,大可注意。漢代以前,一個人,過了70歲才算是老了。孔夫子敘述自己的一生,從“十有五而誌於學”講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下麵就不說下去了。另外,他還說過:“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見在孔子的時候,70歲以後,才算進入了老年,所以漢代的字典《說文》注釋這個“老”字,明確地說:“七十日老。”可是,這個標準,到了後世,似乎隻有做官的人可以保持不變。“七十而致仕”,從周朝到清朝,沒有改變過,大大小小的官員,一律到70歲退休。老百姓呢,老得早了。皇侃注《論語》說“五十以上為老”。《文獻通考·戶口考》說:“晉以六十六歲以上為老,隋以六十為老,唐以五十五歲為老,宋以六十為老。”這樣看來在人民中間,老的概念,曾經在50歲到70歲之間,遊移不定過。漢朝以後,隻有做官的人有特權比老百姓遲老10年。不管60也好,70也好,反正我已經毫無問題地老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觀念,都遺棄了我,我也遺棄了它們。我和中、青、少年之間,顯然存在了不同廣闊的代溝,我已主動又被動地進入了另一個意識形態王國。我的一切觀念,如果不趕緊自己交代,現在和將來的中青少年不會理解的。於是,我也來談論老年。
說起老年,就想到晚年。根據傳統的修辭用法,晚年不一定是老年,老年也並不年年都是晚年。太陽即將落山,夜幕尚未降臨,這時候叫做晚。一個人的生命即將終盡,還沒有死,這年齡叫做晚年。晚年這個名詞,並不表示固定年數或年期。一個在50歲上逝世的人,他的四十八九歲就是晚年。四十四五歲,就不能說是他的晚年。我第一次退休,是在1975年,“工宣隊”送我回家,祝頌我晚年愉快。我心裏好笑,你以為我過兩三年就死嗎?到今天,15年過去了,我還活著,有這麼長期的晚年嗎?現在的青年人,經常以晚年安樂、健康祝頌老年人,卻不知道老年人心裏難受。這不是祝頌,簡直是咒詛他快死啊。在我輩老人的詞彙裏,“晚年”這個語詞僅僅在講到一個已故世的人的最後幾年才用到,從來沒有當麵對生存的人用的。
記遠不記近,這是老人十拗之一。我在青少年時,和老輩講話,他們對10年、20年前的事,會說得清清楚楚,對十天八天以前的事,卻想不起來。我當時也想不通,以為這是老年人的古怪。現在我自己明白了。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每個人都有許多印象最深刻的事物。年紀越小,這種深刻的印象也越多。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在五六歲時,住在蘇州,父親帶我到虎丘去看迎神賽會。一尊巨大的“老爺”(神像)由許多人抬著走過,那老爺的眼睛會閃動,十分威嚴。我非常害怕。這是第一次看見,印象最深,永遠記得。以後還看過幾十次迎神賽會,都不很記得了。到了老年,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平淡無奇。昨天和前天一樣,前天和大前天一樣,沒有特異的情況,因而也沒有深刻的印象。所謂記遠不記近,也並不是說,凡年代久遠的事或人都記得,凡最近的事或人都不記得。隻是過去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多;老來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少。這就是老人記遠不記近的理由。說穿了,也並不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