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和他的學生告子忽然談到人性問題。告子脫口而出,說了一句“食色性也”。從此以後,一部中國文化史,哲學史,生理學,心理學,永遠把食與色連在一起,好像貪嘴愛吃的人必定好色。我講到老人嘴饞,就有人提醒我:老人也好色。那麼,好吧,我們就來談談老人的好色。

許多人都以為嘴饞不丟臉,不妨承認;好色是見不得人的事,非但不可承認,而且必須否認。其實,也不用大驚小怪,在我們儒家先聖先賢的世界觀中,好色也的確和嘴讒一樣,不過是人性之一端而已。“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寡人好色”,“國風好色而不淫”。君臣、師生公然談到好色,而且有人記錄下來,寫入煌煌經典。孟夫子還說過一句:“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簡直罵不好色的人是瞎子。這樣看來,好色又何必諱言?

不過,好色這個詞語,大概古今意義不同。古人所謂好色,是多看幾眼美麗的姑娘。從頭看到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已經是瞪著眼仔仔細細的看了。看到後來,不禁讚歎:“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如果再要進一步欣賞,那麼可以到東門外去和姑娘們一起漚麻,趁此機會,和她們一起唱唱歌,或談談家常“彼美淑姬,可與晤歌。”不過,這已經是青年人的行為了。老年人,大約驚讚一聲“美無度”之後,就高高興興的回家了。既不想“君子好逑”,也不會“吉士誘之”,既不會約她“俟我於城隅”,也不會要求她“期我乎桑中”。

好色這個語詞的現代用法,就把老年人排除在外了。既然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可見“好色”和“淫”是兩回事,可是現代人用“好色”這個語詞,卻把“淫”的意義也概括進去了。從好色到淫的全過程,叫做“戀愛”。青年人的戀愛,猶如一場足球賽。許多人你爭我奪,目的是把一個球踢入球門。球進入球門之後,戀愛就自行殞滅,生命進入另一階段。

青年人的好色,以球門為目的,他是要有所獲得的。老年人的好色,沒有球門,故不想得到什麼。孔夫子早已告誡過:“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因此,我們可以說,老年人的好色,是出於美感;而青年人是出欲念,雖然同是性。

老人的好色,非但無所得,反而常常會有所失,這個失,與青年的失戀不同。老人所失的,不是一個進門球,而是一種審美趣味的幻滅。世界上有多少老人,見過多少美麗的姑娘,過不了幾年,就看見這個美麗,已變成老醜。甚至,在看到她的美麗的時候,已看到她老醜的陰影。白居易是個好色的詩人,他喜歡看美麗的姑娘。但是,他常常慨歎:“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老人好色,同時又悟到色即是空。如果說他有什麼收獲,大概隻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緒。這是青年人所不會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