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相見以誠

——郭沫若

“事實勝於雄辯”,是最有普遍性而且有永遠性的格言。當然這並不是說雄辯就毫無必要,根據事實的辯論是絕對必要的,要這樣的辯論,也才理直氣壯,真正“雄”得起來。不根據事實,或甚至違背事實,或捏造事實的辯論,盡管怎樣的花言巧語,終竟騙不了人;即使能收到一時的效果,待到事實一揭穿了,那效果會成為逆效果的。到這時言語愈花巧,逆效果來得便愈大。

欺騙有時似乎也有必要。例如醫生為求病人精神上的安靜把實際的病情瞞著,或甚至把相當重的病情說得很輕。又例如父母對於小兒問到自己的來源,每每扯些無稽的小誑。但這些嚴格地說時,不能認為是欺騙。前者是一種治療的方針,後者是一種延宕的教育,教育施行過早有時是有嚴重的患害的。

談到軍事或作戰上來,似乎欺騙便有絕對的必要了。所謂“兵不厭詐”,便肯定了詭詐的效力。但這也隻如根據事實的雄辯之類。盡管你是怎樣善於用兵的人,你能夠出奇製勝,但總要有兵可用。所以用兵的原則依然是忌“巧速”而貴“拙遲”。這一次世界大戰,蘇、德之間的旋乾轉坤的戰役,便是這一原則的最具體的說明了。當希特拉對蘇聯背信負義,突然發動了閃擊戰,他是多麼“巧”,多麼“速”。1941年歲暮打到了莫斯科的大門,1942年又打進了斯大林格勒,在當時希特拉的小胡子不知道會心地微笑了好多次,然而結果怎樣了呢?

專門靠欺詐便能打勝戰,專門靠欺詐便可以收到任何大小事件的成功,天地間決沒有那樣的事情。要說靠著欺騙便可以治國平天下,那更完全是笑話。中國搞政治的人似乎都中了些蘇秦、張儀的毒,說到政治就好像隻是幾套騙人的縱橫捭闔。事實上隻要懂得幾套縱橫捭闔的,居然也就是政治家或甚至大政治家了。我們隻感覺著中國的老百姓可憐嗬。

就說蘇秦、張儀吧,他們似乎也有“巧速”與“拙遲”之分。蘇秦巧,張儀拙,蘇秦速,張儀遲,然而張儀成功而蘇秦失敗了。今天的蘇秦、張儀,自己周身都是膿瘡,滿頭都是癩痢,卻專門拿一枝粉條在別人背上畫烏龜,以為這樣便把別人罵倒了,自己得意得不亦樂乎。在可憐的中國老百姓眼裏,誰又不感覺著這些小醜們的可憐相呢?

今天應該是大家相見以誠的時候了。自己拿出真正的責任心來,大膽地照明自己的醜態,徹底地蕩垢滌汙。不是罵人醜便可以掩蓋得了自己的醜。千層的粉飾也把汙垢掩蓋不了,理由很簡單,因為汙垢根本還是存在。

有誠便能有勇,所謂“真金不怕火來燒”。這種人,他能勇於麵對現實,勇於正視自己的過錯,勇於接受批評,更勇於對抗外來的一切橫逆、誣蔑、誘惑、冷視。要怎樣才能夠“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要全靠一個“誠”。老老實實地做人,說話、做事,不存一點損人利己的私心,這樣便能產出舍己救人的犧牲精神。這樣便能夠大無畏。我有什麼可怕?可怕的就是自己騙自己!

沒有誠意的人便沒有勇氣。這種人鬼鬼祟祟,專門損人利己,做不來一件堂堂正正的事,說不來一句堂堂正正的話。一要裝腔作勢,立刻便露出了自己的尾巴。但他們也有一項外來的資本,便是靠他人也沒有誠意。隻要你自己有一毫私心,你有一點軟弱,他們便抓到了你這項缺點。於是威脅,利誘,千層的蜘蛛網便罩到你自己的身上了。動也不敢動,活活地便被奸汙。這樣的現象四處都是,而以黑字寫在白紙上的特別明顯。但今天是應該相見以誠的時候了,拿出誠意來,大家正大光明地做些對得住人民、也對得住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