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高山而遠望,遊長川而安流,望之蒼然,臨之漪如,斯亦天下之美觀,人情之所樂,君子所不廢者也。是以黃帝遊於釜山(在河北保安南),堯遊於康衢,舜遊於四嶽,禹遊於會稽,文王樂於靈台,武王浮於河流,成王偕饁於南原,周公舉觴於洛水,仲尼登太山、遊於舞雩,曾點浴於沂水。由是觀之,古之帝王聖哲,未聞以遊為敗德而絕其履跡也。人見太康遊而有窮拒河,穆王遊而淮徐作亂,遂為敗德之事莫過於遊。夫二君荒淫昏髦,先自敗德矣。百姓積怨,國事不修,雖不好遊,亦有內起之變、外發之宼,豈待遊而後致亂哉?昧於事君之道者,於其出遊,不能因其勢而利道之,卽其事而奘掖之,徒立直諫之名,懲荒遊之禍,扼於殿上,沮於道中,引裾裂衣,當車斷靷(若辛毗之諫魏文、郭憲之諫光武)。忠則忠矣,我以為多事矣。君子不拂人情、不逆眾誌,是以所謀易就,以有成功。揵錮閉幽者,憂之象也;啟辟渙散者,樂之情也。鳥守故巢,亦翔於叢林;魚潛在淵,亦洄於蕩澤。魚鳥有情,何況於人。人無貴賤,孰能閉戶操作,暮春清秋不一覩山川景物乎!
上古既遠,淳風不作,諛風日興;天子之勢日尊,羣臣之情日隔。一人無忌,有沼四海而囿八方之氣。當是之時,剛直之臣不能匡君,恥於屈伏,乃不避杖夾斬磔之刑,以與天子爭勝,必欲伏至尊而使出我下。郊社之外,製之不使輕出;苑囿之中,製之不使輕入;天子則不得已而從之,又有道學師傅,正色拱立其側,使天子嚴憚,非時之枝,不敢妄折;非名之菜,不敢妄食,亦不得已而從之。久之不便於私,鬱鬱不樂,乃漸畏正人而疎之矣。於是陰行樂於深宮,諸奴間入,施其排斥,天子引以為助。始焉屈於名義,今也得遂其欲。如久鬱之陽,忽焉橫泄;如久壅之川,忽焉潰決。誅戮直臣,放流賢士,乾坤晦塞,君臣昏迷,雖有善道者亦無所施其術矣。人亦孰不欲遂其情?天子雖尊,亦人也。善事君者,敬之如天而處之無異於人,同其情而平其施。何必望其尊威,矯為亢直,而犯之以其所不能受!古來死諫之臣,吾敬之難之,而不深與之,葢以是故也。好遊者人之恒情也,古有省耕之事焉,親民之事焉,巡嶽之事焉,禮也。於省耕,樂原野之曠;於親民,樂田舍之逸;於巡行,樂山川之色,禮也而寓遊之樂焉。於斯時也,履畞入舍,撫其婦子,視其寢處,觀其稼之厚薄,察其藏之多寡,問其食之足不足,吏之清濁、獄之枉直、橫征之有無,皆可問之。民卽畏官,不敢以告,覩其形、察其情,知其苦樂,加之以素所谘訪,吏之賢不肖,其安所遁哉!卽以是行誅賞,雖偶行於一方,不周於五嶽,四海之民聞而大悅,惟恐天子之不好遊也。然則一舉而政修治興,民心悅服;山川之色,更益美觀;瀏覽之懷,更為悅豫;豈非天下之至樂哉!以此道君,不必諫止也。
好色者人之恒情也,閨房之內,和樂而製之以禮,謹愼而禦之有節,其諸妃嬪,寵之而無奇巧之飾,寵之而無並後之嫌,寵之而不啟煽政之漸,斯門內之善經也。好色其何傷?
好財者人之恒情也,苟非聚斂之君,取之必有製;取之有製,用之必有節。無功之賞,不易一錢;無益之費,不易一金。惟其愛財,故不傷財。此富國之善機也,好財其何傷?
好古器者人之恒情也,夏後氏之琱戈,殷人之玉鉞,周人之石豉,皆寶也。曆數千載,琱戈在而夏安在,玉鉞在而殷安在,石鼓在而周安在?有守器之感,斯有守國之慮矣。此修德之一助也。好古器其何傷?
好宮室者人之恒情也,棟宇太廣則不適,丹雘太麗則不雅,台榭太高則不安,苑囿太曠則不周。不惟其廣,惟其適;不惟其麗,惟其雅;不惟其高,惟其安;不惟其曠,惟其周。以天子之居,有儒生精舍之風,如是好宮室,好之乃見明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