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伊蓮不公平,”她說,“她一直告訴佐恩可以照自己意思行事。”

芙蕾苦笑一下。“你說,她不是也毀掉你的幸福嗎?”

珍抬起頭來。“親愛的,人的幸福是誰也毀不了的。你這話毫無道理。打擊是有的,但是我們又冒了起來。”

芙蕾伏了下來,臉埋在她的伊斯蘭教徒長袍上,看見這種情景,珍感到一陣難受。一聲壓抑著的嗚咽升進她耳朵裏。

“不要——不要難受,”她輕聲說,“不要哭了!來,來!”

可是芙蕾的下巴仍舊緊緊抵著她的大腿,而且嗚咽得不可開交。

唉,唉!這是免不了的。事後她就會覺得好些了!珍拍拍那個美麗頭上的短發,她心裏所有零碎的母愛一時都集攏來,透過她的指尖進入這個女孩子的腦子裏。

“不要讓它壓著你,親愛的,”她終於說,“我們不能掌控生活,但是我們能夠和它鬥爭。我就是不得不如此。我也曾經抓住不放過,像你一樣,我也哭過,像你現在這樣哭過。可是你看看我呢!”

芙蕾的頭抬了起來,一聲嗚咽忽然轉為短促的慘笑,說實話,她眼前看見的是一個消瘦的、而且相當放縱、相當疲憊的女人,可是眼睛裏仍顯出勇敢。

“好吧!”她說,“很對不起。我想隻要我飛得快,飛得遠,我就會忘記他。”

她爬起來,走到洗臉架那兒。

珍看著她用冷水冼去淚痕。當她站在鏡子麵前時,除掉一點宜人的紅潤外,臉上已看不出任何的淚痕。珍從床沿上站起來,把一個針球拿在手裏,把兩根針故意插錯地方,好像這是發泄同情的惟一辦法。

芙蕾打扮好時,她說:“讓我吻吻你,”就用下巴使勁抵一下芙蕾溫熱的粉頰。

“我要抽支煙,”芙蕾說,“你不用等我。”

珍看見她坐在床沿上,嘴邊叼支煙,眼睛半閉,就離開她下樓。客廳門口站著索密斯,好像對女兒遲遲不下樓感到焦急似的。珍把頭一昂,下到二樓的樓梯轉角。弗蘭西剛巧站在那裏。

“你看!”珍用下巴向索密斯的方向抬一下,“那個人沒有指望!”

“你是什麼意思,”弗蘭西說,“沒有指望?”

珍不答腔。“我不等新人上車了,”她說。“再會!”

“再會!”弗蘭西說,一雙鐵灰的眼睛瞪得多大。這個古老的仇怨!真的,很有點傳奇意味!

索密斯走到樓梯邊上往下望,看見珍走了,滿意地透了一口氣。芙蕾為什麼還不下來呢?他們要趕不上火車了。火車將要把她從他身邊載走,然而他仍舊不能不擔心他們誤掉火車。後來她下來了,穿一身深黃衣服,戴一頂黑絲絨小帽,趕下樓來,掠過他進了客廳。他看見她吻了她母親、姑母、瓦爾的妻子、伊莫金,然後向他走來,和平時一樣敏捷、美麗。在這閨女生活的最後一刻,她怎樣對待自己呢?他不能指望過多啊!

她的嘴唇在他麵頰中間抵一下。

“好爹爹!”她說,就走了。好爹爹!好多年她沒有這樣稱呼他了。他深深吸一口氣,緩步隨著下樓。還得鬧那些扔花紙屑和其他無聊的玩意兒。可是他很想再看見她伸出頭來笑那麼一下,不過如果不當心的話,這些人的鞋子就會打中她的眼睛。他耳朵裏聽見小孟特興奮的聲音:

“再會,先生,謝謝你!我太快活了。”

“再會,”他說,“不要誤了火車。”

他站在離地麵四層的石階上,這裏可以從人頭上——從那些討厭的帽子和頭上望出去。新人上了汽車了,花紙屑扔了起來,像雨點一樣,鞋子也扔起來了。索密斯心裏湧起一陣——他也說不出是什麼——可是眼睛模糊得看不見了。

一代人的結束

當他們前來籌備老倜摩西·福爾賽的殯葬時,他們發現他真是了不起,便是死亡也沒有改變他的神采。倜摩西,這個巨大的象征,這個碩果僅存的純個人主義者,這個惟一沒有聽說有過世界大戰的人!

對斯密沙兒和廚娘說來,籌備殯葬等於證實了一件她們認為永遠不可能出現的事——老福爾賽一輩在塵世上的結束。可憐的倜摩西先生現在一定拿起豎琴,跟福爾賽世家小姐、裘麗姑太、海絲特姑太一塊唱著歌呢,還有佐裏恩先生、史悅辛先生、層姆士先生、羅傑先生在一起。海曼太太會不會在那兒,很難說,因為她是火葬了的。廚娘暗地裏覺得倜摩西先生會很不開心——他過去總是那樣討厭風琴啊。他不是說過多少次嗎:“該死的東西!它又來了!斯密沙兒,你還是上去看看,有什麼辦法可阻止它。”而她很喜歡聽這些曲子,不過她知道倜摩西先生不多久就會打鈴叫人,而且說:“呶,給他半個便士,叫他走開。”她們時常要從自己私囊裏多掏出三個便士才能打發那個人走掉——倜摩西總是低估了情緒的價值。所幸的是在他臨死前幾年,他總是把這些風琴當做是蒼蠅嗡著,這倒是開心的事,因此她們也就能欣賞那些曲子了。可是一張豎琴!廚娘心裏捉摸,這確是一件新鮮事情!而倜摩西先生從來就不喜歡變革。不過她這些話都不跟斯密沙兒談,斯密沙兒有她自己對天堂的一套想法,時常聽得人莫名其妙。

人們來籌備倜摩西的殯儀時,她哭了。事後大家全喝了那瓶一年一度在聖誕節才開啟的雪利酒,現在是用不著了。唉!親愛的!她在這兒做了四十五年,斯密沙兒在這兒做了四十三年!現在她們隻好到杜丁去住一所小房子,靠她的積蓄和海絲特留給她們的那點恩賜過活——在有了這樣光榮的曆史之後再去找一家新戶頭——不來!可是單單再看見索密斯先生和達耳提太太,和弗蘭西小姐,和攸飛米亞小姐一次,她們也很高興。而且即使要她們自己雇馬車,她們覺得也非要參加送殯不可。六年來倜摩西一直就像她們的孩子,一天天變得年幼起來,終於年幼得不能再活下去了。

她們把規定的等待時間用來擦抹家具、打掃房屋,用來捕捉那隻僅剩的老鼠、熏死那些最後的甲蟲,使屋子看上去像樣些,不然就相互談論拍賣時買些什麼。安小姐的針線盒子,裘麗小姐的(就是裘麗太太的)海藻簿子,海絲特小姐繡的隔火屏,還有倜摩西先生的頭發——一鬈鬈金黃的頭發,黏在一個黑鏡框裏。唉!這些她們非買不可——不過物價現在太高了!

訃聞是由索密斯發出的。他命令事務所裏的格拉德曼擬了一張名單——隻發給族中人,鮮花謹辭。他命人準備好六部馬車。遺囑要在下葬之後在房子裏宣讀。

11點鍾索密斯就到了,看看各事是否齊備。11點15分老格拉德曼戴了黑手套來了,帽子上纏了黑紗。他和索密斯站在客廳裏等著。11點半馬車來了,在門口排成長長一串。可是另外不見一個人來。格拉德曼說:

“我真奇怪了,索密斯先生。那些訃聞是我親自寄的。”

“我也不懂,”索密斯說,“他和家裏人長久不來往了。”

在過去那些年頭,索密斯常常注意到他的族人對死者要比對活人親愛得多。可是現在,芙蕾的婚禮有那麼多人趕了去,而傭摩西出殯卻一個不肯來,可以看出世態改變太大了。當然,也還可能有別的原因。索密斯覺得如果自己不知道倜摩西遺囑內容的話,他也說不定為了避嫌而不參加送殯。倜摩西留下了一大筆錢,並沒有特別留給哪一個。他們可能不願意被人家認為指望遺產呢。

12點鍾時,出殯的行列開始出發,倜摩西一個人睡在第一部馬車的玻璃棺材裏麵。接著是索密斯一個人坐一部馬車,接著是格拉德曼一個人坐一部馬車,接著是斯密沙兒和廚娘一同坐一部馬車。車子開始時隻是慢步前進,但是不久就在明朗的天空下緩馳起來。在高門山公墓進門的地方,因為要在小教堂裏為死者祈禱,把大家耽擱了一下。索密斯很想待在外麵的陽光裏。那些禱告他一個字也不相信;不過另一方麵,這也是一種不能完全忽視的保險,說不定到頭來還是有點道理呢。

四個人分做兩個一排——索密斯和格拉德曼,廚娘和斯密沙兒——向族中墓穴走去,對於這最後一個的老一輩福爾賽世家說來,實在不夠神氣。

他帶著格拉德曼坐著自己車子回灣水路來時,心裏感到一種得意。他給這個替福爾賽家效勞了五十四年的老頭子留了一點甜頭——這完全是他幫的忙。他清楚記得那天海絲特姑太出殯之後自己跟倜摩西說:“我說,倜摩西叔叔,這個格拉德曼給我們家裏辛苦了多年。你看留給他五千鎊好不好?”出乎他的意外,倜摩西竟點點頭,而在平時要倜摩西留一個錢給人家都是很困難的。現在這個老家夥一定會快活得不可開交,因為他知道格拉德曼太太的心髒不好,兒子在大戰時又把一條腿斷掉了。現在倜摩西的財產裏留給他五千鎊,索密斯覺得極其快意。兩個人一同坐在那間小客廳裏——客廳的牆壁就像天堂的景象一樣,漆的天藍色和金色,所有的畫框都異乎尋常的鮮明,所有的家具都潔無纖塵——準備來宣讀那篇小小的傑作——倜摩西遺囑。索密斯背著光坐在海絲特姑太的椅子上,麵對著坐在安姑太長沙發上臉向著光的格拉德曼,他蹺起大腿,開始讀道:

我倜摩西·福爾賽,居住倫敦灣水路巢廬,立最後遺囑如下:我指定我侄兒索密斯·福爾賽,居住麥波杜倫棲園,與湯姆士·格拉德曼,居住高門山福裏路一五九號(下稱我的委托人),為本遺囑的委托人和執行人。對上述索密斯·福爾賽,我贈與一千鎊,遺產稅除外,對上述湯姆士·格拉德曼,我贈與五千鎊,遺產稅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