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密斯停了一下。老格拉德曼身子本來向前傾著,這時兩隻肥手痙攣地緊抓著自己粗肥的黑膝蓋,他的嘴張開,三隻鑲金的牙齒閃著光,眼睛一眨一眨的,慢慢流下兩滴老淚。索密斯趕快讀下去:
其餘任何財產俱委托我之委托人變賣、保管並執行下列各項信托:用以償付我之一切債務,喪葬費用及任何與我之遺囑有關之費用,並將其餘部分,設定信托,付給我父佐裏恩·福爾賽世家與我母安·皮爾斯在我逝世時所有在世之直係男女卑親屬全部逝世後之最後達到足21歲成年之直係男子卑親屬,我之意願為將我之財產在英國法律所允許之最大限度內為上述直係男子卑親屬之利益小心保存之。
索密斯讀完那些投資和公證條款,停下來,看看格拉德曼。老頭兒正用一塊大手帕擦著額頭,手帕的鮮明顏色給這個宣讀儀式忽然添上節日的意味。
“天哪,索密斯先生!”他說,顯然這時候他的律師一麵已把他常人的一麵完全撕掉了。“天哪!怎麼,現在有兩個吃奶的,還有一些年紀很輕的孩子——隻要他們裏麵有一個活到80歲——而且這也不能算大——再加上二十年——那就是一百年,而傭摩西先生的財產不折不扣總值正是十五萬鎊。拿五鼇錢來算,加上複利,十四年就是一倍。十四年就是三十萬鎊——二十八年就是六十萬鎊——四十二年是一百二十萬鎊——五十六年是二百四十萬鎊——七十年是四百八十萬鎊——八十四年是九百六十萬鎊……呀,到了一百年那不是二千萬鎊!可惜我們是看不見了!真是個遺囑!”
索密斯淡淡地說:“事情總會有的。國家說不定一股腦兒拿去,這種年頭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還有五厘錢,”格拉德曼自言自語著,“我忘了——倜摩西先生買的是公債,現在所得稅這樣大,恐怕至多隻能有二厘。算少一點,隻能說八百萬鎊。不過,仍舊是可觀的。”
索密斯站起來,把遺囑遞給他。“你上商業區去的,這個交你保管,把一些手續辦一下。登個廣告,不過債務是沒有的。拍賣在哪一天?”
“下星期二,”格拉德曼說,“以在世一人或多人之終身並以後之二十一年為限——時間太遠了。不過我還是高興他留給本族……”
拍賣並沒有在喬伯生拍賣行舉行,因為貨色全都是些維多利亞時代的東西。參加拍賣的人比參加出殯的人多得多,不過廚娘和斯密沙兒都沒有來,索密斯自己做主把她們心心念念做的東西都給了她們。威尼弗烈德來了,攸飛米亞和弗蘭西也來了,攸斯迭司則是坐了自己汽車來的。那些小肖像、四張巴比鬆派繪畫和兩張J.R.簽名的鋼筆畫都被索密斯拍回來了,一些沒有市場價值的遺物都另外放在一問偏房裏由族中願意留點紀念的人自取。除掉上述的東西外,其餘的都可以嘁價錢,不過價錢都低得簡直有點慘。沒有一件家具、沒有一張畫或者一座瓷人兒是投合時下眼光的。那隻放蜂鳥標本的盒子從六十年來從未叫過的地方取下來時,羽毛像秋葉一樣紛紛墜地了。看著他姑母坐過的那些椅子,那架她們幾乎從未彈過的小型三角鋼琴,她們隻是看看外表的書籍,她們曾經撣掃過的瓷器,她們拉過的窗簾,使她們腳溫暖的護前地毯,尤其是她們睡過的而且在上麵死去的床——一件一件地賣給小商小販和富蘭姆的那些主婦,索密斯感到很心疼。然而——你又有什麼辦法呢?買下來塞在堆雜物的屋子裏嗎?不成,隻好讓它們走一切肉體和家具必走之路,慢慢消耗掉吧。可是當安姑太坐的長沙發拿出來拍賣而且預備在有人喊三十先令就要拍板時,他忽然叫出來:“五鎊!”這一聲引起相當的騷動,長沙發歸他了。
當這次小小的拍賣在那間散溢著一股黴味的拍賣行裏宣告結束,而且當那些維多利亞骨灰被分散了之後,索密斯走了出去。在10月裏迷蒙的陽光下麵,他覺得世界上的一切舒適都完了,而且說實話,那塊“出租”的牌子已經掛起來了。大變革已經浮現在地平線上了,芙蕾遠在西班牙,安妮特不給人一點安慰,灣水路沒有了倜摩西……他在這種可惱的靈魂空虛下走進古班諾畫廊。佐裏恩那個家夥的水彩畫就在這裏展出。他進去是為了鄙視一下這些畫——說不定可以暗暗感到一點安慰。據說那座房子——羅賓山那座不吉利的房子——要出賣,伊蓮要到英國哥倫比亞或者類似這樣的地方和兒子一道生活,這個消息是珍傳給瓦爾的妻子,她傳給瓦爾,瓦爾傳給他母親,他母親傳給索密斯的。有這麼一刹那,索密斯突發奇想:“我何不把它買回來呢?我本來打算給我的——”這個念頭在腦子裏隻是一掠即逝。這種勝利太慘了,無論他,無論芙蕾,都免不了有許多屈辱的回憶。經過那一段失意之後,她永遠不會願意住在那裏。不成,這座房子隻好由什麼貴族或者暴發戶去買吧。它從一開頭就是起釁的根苗,仇怨的外殼,而等到這個女人走後,它已是一隻空殼子了。“出售或出租”。他能想像得出那塊牌子高高地掛起,掛在他一手造的那片長滿藤蘿的牆上。
他看了開頭的兩個房間。作品的確不少!現在這個家夥死了,好像並不是那樣不足一顧似的。那些畫都看了叫人喜歡,很有氣氛,而且用筆有他獨到的地方。“他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他和我,他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索密斯思索著。仇怨就這樣繼續下去!而且全為了那個女人!上星期芙蕾的婚禮和倜摩西的逝世使他的心軟了下來,淒涼的秋色使他很有感觸,這時的索密斯對他過去所不能領會的真理——這是一個純福爾賽世家所無法了解的——好像更接近了一點:美的肉體有它高尚靈魂的一麵,這一麵除掉忘我的忠誠外,是無法捕捉到的。說實在話,他在對女兒的忠誠上就有點接近這個真理,也許這使他稍稍了解到自己沒有能如願以償的原因。現在,站在自己堂兄的這些作品中間——他達到的這一點成就是自己達不到的——索密斯對他和那個女人的怨恨好像能容忍一點了,連自己也不禁詫異起來。可是他一張畫也沒有買。
正當他走過收票處向外麵走去時,他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不過在走進畫廊時他腦子裏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想到——伊蓮本人走了進來。原來她還沒有動身,還要向這個家夥的遺物作最後的告別!和她擦身而過時,他克製著下意識裏的輕微震動,克製著自己感官對這個一度占有過的女子的姿色的機械反應,把眼睛避開去。可是走過去之後,他卻沒有辦法不回頭看一下。原來這就是最後結局——他一生熱情和緊張的所在和由此而招致的瘋狂與渴望,以及他一生惟一的失敗,這一切都將隨著這一次她在他眼前消失之後而消失掉,連這些回憶也顯得有一種令人黯然神傷的怪味兒。她也回過頭來,忽然間抬起一隻戴了手套的手,唇邊浮出微笑,深褐色的眼睛像在說話。現在輪到索密斯不理睬那個微笑和永別的輕輕招手了。他走到外麵的時髦的馬路上,從頭抖到腳。他懂得她的意思仿佛在說:“現在我要走了,你和你的家人將永遠找不到我了——原諒我,願你好。”就是這個意思,是那個可怕現實的最後象征,那種超出道德、責任、常識之上的對他的厭恨——他,曾經占有過她的身體,但永遠不能侵犯到她的靈魂和她的心!傷心啊。的確——要比她臉上仍舊漠無表情,手不抬起來,更加使他傷心。
三天後,在那個草木迅速黃落的十月裏,索密斯雇了一部汽車上高門山公墓去,穿過那一片林立的石碑到了福爾賽世家的墓表麵前,靠近那株杉樹,淩駕在那些墓穴和生壙之上,它看上去就像一個三角形的競賽圖表,又醜,又高,又獨特。他還記得當年討論過史悅辛建議在碑麵添上族徽裝飾的正式雉雛。這個建議後來被否決掉,改為一個石花圈,花圈下麵就是那一行生硬的字句:“佐裏恩·福爾賽世家的家墓,1850。”墓表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切新近下葬的痕跡全看不出來,靜靜的灰色石頭在陽光中淒惻地安息著。現在除掉老佐裏恩的妻子根據規定還葬在南福克州,老佐裏恩葬在羅賓山,蘇珊·海曼火葬到不知哪兒去之外,全家都葬在這裏了。索密斯望著墓表,感到滿意——很結實,不需要怎樣照料,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他知道自己死了之後,再不會有人上這裏來,而他自己不久也需要找個安息之地了。他也許還會活上二十年,不過誰說得準呢。二十年沒有一個姑母或者叔父,隻有一個最好不要知道她行徑的妻子和一個嫁出門的女兒。他不禁愁思滿懷、俯仰今昔起來。
他們說這兒公墓已經滿了——葬的全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墳上修得全都無疵可擊。盡管如此,他們從這兒仍舊可以清清楚楚望見倫敦。安妮特有一次給他看一篇小說,是那個法國作家莫泊桑寫的,裏麵寫的真是喪氣:一天夜裏所有的髑髏全從墳墓裏鑽了出來,而他們墓碑上所有神聖的碑文全變作他們生前罪惡行為的訴狀了。當然不是真事。他不懂法文,不過英國人除掉牙齒和趣味討厭之外,倒也沒有什麼害處。
“佐裏恩·福爾賽世家的家墓,1850。”自從這一年起多少人埋葬了——多少人化為塵土!一架飛機的隆隆聲在金黃的雲下飛過,使他抬起眼睛。可恨的厄運仍在繼續擴張。但是最後仍舊隻剩下一杯黃土——隻剩下墳上一個名字和生卒年月。想到自己和自己的族人在這個狂熱的擴張上並沒有怎樣推波助瀾,他不由得感到一種莫名的得意。他們都是善良誠實的經紀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工作著,管理著、占有著。“杜薩特大老板”,誠然,在一個艱難的年代裏造了房子,佐裏恩·福爾賽世家在一個動蕩的時代裏畫過水彩畫,但是就他記憶所及,此外就沒有任何人為了創造什麼而玷汙過雙手——除非你把瓦爾·達耳提和他養馬的事情也算進來。他們做過收藏家、律師、辯護士、商人、出版家、會計師、董事、房地產代理人、甚至軍人——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