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下樓進了客廳,燈光和他離開時一樣,照舊點著,電動鋼琴嘭嘭嘭奏著舞曲,是華爾茲還是弧步舞還是時下人們叫做的什麼,他也說不出。他穿過客廳到了陽台上。

什麼地方能窺察她而不讓她看見自己呢?他悄悄穿過果園到了河邊船庫上。現在來到芙蕾和河流之間了,他心裏感到輕鬆一點兒。她是他的女兒和安妮特的女兒——當不至於尋什麼短見吧?不過眼前這種情形——他也說不好了!從船庫窗子裏他能望見最後的一株刺球花和她轉身時飄動的裙子——她總是那樣心煩意亂地走著。那個調子總算奏完了!真是感謝上帝!他走到對麵窗子口看河水緩緩流過那些睡蓮。碰到睡蓮時,河水激起許多小泡泡,被月光照得雪亮。他忽然記起當年父親逝世,他在船庫上睡了一夜之後的清晨景色,那時她不過剛生下來——快是十九年前的事了!即在今天他還能記得一覺醒來看見的那個陌生世界和在他心裏引起的異樣感受。那一開始了他一生中第二次的愛——愛上了這個現在在刺球花下踱著的女兒。她對他是多麼大的安慰呀!而且一切怨恨和憤激的心情都煙消雲散了。隻要能夠使她重又快樂起來,他什麼都不在乎!一隻貓頭鷹飛起來,吱吱,吱吱叫,一隻蝙蝠飛掠過去,河上的月光亮了起來,照得更廣闊了。她這樣要踱到多久呢?他又回到原來的窗子口,忽然看見她向河邊走來。她離他很近,就在上岸的棧橋上。索密斯一麵窺察,一麵緊勒著雙手。要不要找她談談呢?他的心情激動到極點。她的身子木然不動,那樣的年輕,那樣的陷入絕望,陷在失戀裏——好像身外什麼都沒有似的。他將永遠忘記不了這一幕情景——這樣一個月夜,河水散發著微香,柳枝在輕輕搖曳。這個世界上他能夠給她的都給她了,隻有這惟一的一件因他的緣故而不能夠到手的愛情!造化弄人,就像喉嚨裏一根魚骨頭一樣,使他這時候覺得簡直說不上來。

後來看見她轉身向大房子走去,他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拿什麼來給她做補償呢?珍珠、旅行、好馬、別的年輕男子——她要什麼都可以——隻要使他能夠忘記年輕的她一個人站在河邊的那種景象!呀!她又把那支調子開起來了!怎麼——這簡直發瘋!聲音憂傷、單調、低微,從房子那邊傳過來。那就像她跟自己說了這樣的話:“如果沒有什麼東西給我排遣一下,我就要死了!”索密斯隱隱懂得這種心理。好吧!隻要對她有益,就讓她整夜嘭嘭嘭開下去吧!他一路摸索著回去,穿過果園又到了陽台上。這一次他雖然打算進去找她談話,但仍舊遲疑不決,不知道跟她談什麼好,自己竭力追憶著情場失意的滋味。他應當懂得,應當記得——然而卻記不起來!

一切真正的回憶——全失去了,隻記得當時自己非常痛苦。就在這種腦子一片空白的狀態下,他站著用手帕擦擦雙手和嘴唇,嘴唇非常之幹。他伸頭剛剛能望見芙蕾背朝著電動鋼琴站著——鋼琴仍在發出那個難聽的調子——胳臂緊緊抱著胸口,嘴上叼著一支燃著的香煙,煙氣遮掉半個臉龐。她臉上的表情,索密斯看來非常古怪,眼睛睜得多大,而且奕奕有神,臉上每一塊肌肉都顯出強烈的鄙視和憤怒。有一兩次他看見安妮特就是這副樣子——這張臉太清晰,太沒有遮蓋了,簡直不像他的女兒。他不敢走進,知道任何安慰都無濟於事,於是在壁爐角的黑暗裏坐下來。

命運和他開的玩笑真厲害啊!報應!就是當初那個不幸婚姻的報應!天哪——這是為什麼呢?當時他那樣熱烈地要娶伊蓮,而她也答應嫁他,他怎麼會知道她永遠不會愛他呢?那個調子奏完又開起來,又奏完了,但是索密斯仍舊坐在黑暗裏,弄不清自己在等什麼。芙蕾的煙蒂從窗口扔出來,落在草地上,他看著煙蒂燒過來,燒光。月亮已經從白楊樹中掙脫出來,將一座花園照得像幻境一般。令人不安的光華,神秘而矜持——就像那個永遠不愛他的女人的美貌——給那些尼米西亞花和芸苔花穿上斑斑點點、非塵世的衣裝。花呀!而他自己的花朵那是這樣的不快樂!唉!為什麼人不能把快樂變成地方公債,給它加上金邊,保證它永遠不跌價呢?

這時客廳窗子裏的燈光已經熄滅,裏麵是一片寂靜和黑暗。她上樓了嗎?索密斯站起身來,躡手躡腳朝裏麵窺望一下。好像是的!他走進客廳。陽台擋著了月光,開頭他除掉比屋內黑暗更黑的家具輪廓外,什麼都看不見。他摸向最遠的一扇窗子,打算把窗子關上,腳碰到一張椅子,他聽見一聲歎息。她在這裏呢,蜷縮而癱瘓在長沙發的角落!他的手要碰她又不敢碰她。她需要安慰嗎?索密斯站在那裏,凝視著這個衣飾、頭發和美好青春的紛亂一團,死命想從苦恨中鑽出來的女兒。丟下她在這兒怎樣?終於他碰一碰她的頭發說:

“不要這樣,乖乖,還是睡覺去吧。我會補償你的。”講的多不像話!可是他又能講什麼呢?

在橡樹下

客人走後,佐恩和他母親都站著不做聲,後來他忽然說:“我應當送他出去。”

可是索密斯已經沿著汽車道走去,所以佐恩上樓進了父親的畫室,而不讓自己再回到母親那裏。

自從頭一天晚上伊蓮離開他房間之後,他已經愈來愈下定決心,這次看見母親當著她從前嫁過的那個人臉上的表情,他就毅然決定了。這等於給一幅現實圖畫來一個最後的畫龍點睛。他娶芙蕾等於打他母親一記嘴巴,等於背叛死去的父親!這不行!佐恩天生就不是會記恨的人。便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時刻,他對自己父母也毫無怨言。年紀盡管這樣輕,他卻有一種權衡事情輕重的異常能力。這對芙蕾,甚至對他母親,都要壞得多。被人丟掉,或者成為你愛的人為了你而丟掉別人的原因,都要比丟掉人更受不了。他決不能夠流露出怨恨,也不願意!當他佇立在窗口,望著遲遲的落日時,頭一天晚上見到的那種人世景象忽然又在眼前湧現出來。成萬上億的人——一個國家接一個國家,一片海洋接一片海洋——全都有各自的生活——奮鬥、快樂、憂愁、痛苦;全都有各自的東西要丟掉,全都要為各自的生存而鬥爭。即使他願意為了那惟一不能獲得的東西而放棄一切,他的痛苦放在這樣龐大的世界上也算不了什麼,把自己的痛苦看得這樣重要,像三歲孩子那樣哭哭啼啼,或者像一個下流人的行為舉止,都是愚蠢的。他心裏描繪出無數兩手空空的人——千百萬在大戰中喪失生命的人,千百萬在大戰中逃出生命來但是一無所有的人,他在書報上讀到的饑餓兒童和神經失常的人,監獄裏的人,各種各樣不幸的人。然而——這些對他並沒有多大幫助。如果一個人不得不少吃一頓飯,知道其他許多人也是如此,這對他又有什麼安慰呢?離開家到這個他還一無所知的廣遠的世界上去看看,想到這裏心情倒為之一寬。他不能再在這兒住下去,關在房子裏一點不透風,什麼事情都是那樣的精美、舒適,而且除了沉思和猜想些可能發生的事情之外,毫無事做。旺斯頓是不能回去了,那隻會勾起他和芙蕾的舊情。如果再和她碰麵,連他自己都不能擔保;如果待在這兒或者回旺斯頓,那就準會碰見她。隻要兩個人住得相去不遠,這事一定會發生。惟一的辦法是出遠門,而且行動要快。但是盡管他那樣愛自己的母親,他卻不願和她一起出門。他隨即覺得這樣太殘酷了,無可奈何隻好決定提議兩個人一同上意大利去。有兩個鍾點他在那間憂鬱的屋子裏拚死地克製自己,然後換上衣服莊嚴地去吃晚飯。

他母親也換了晚服。兩個人吃得很少,但費時很長,談到佐裏恩遺作展覽的目錄。展覽會已經安排好在十月裏,除掉一點抄寫小事外,已經無事可做了。

晚飯後,伊蓮披上外衣,和他一起到外麵去散散步,談談心,終於到了那棵橡樹下麵,默然站著。佐恩心裏一直在想,“如果我流露出一點點,我的心事就會全盤畢露,”所以他用胳臂挽著她的胳臂,若無其事地說:

“媽,我們上意大利去。”

伊蓮按一下他的胳臂,同樣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樣很好,不過我在想,要是我跟你在一起,就會連累你,你應當多跑些地方,多看些國家。”

“不過那樣的話,就隻剩你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