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像一場熱情的蔚藍色消逝掉,在他的眼睛裏留下她的容貌,在他的嘴上留下她的香吻,在他的心裏留下那種蕩氣回腸的痙攣之後,佐恩先靠著窗子,傾聽著汽車將她載走。仍舊是那股溫暖如草莓的香味,仍舊是那些會形成他那首短歌的夏天輕微聲息,仍舊是七月裏一切青春和幸福的遐想——歎息的、浮動的、蹁躚的七月一一但是他的心碎了,他的心充滿愛的饑渴,充滿希望,然而希望卻垂著眼皮,像是感到慚愧。眼前這件事情太刺手了!如果芙蕾絕望了,他也是絕望了——隻能在這裏空望著搖曳的白楊、飛駛的白雲、草地上的陽光。
他等到晚上——一直等到母子倆幾乎默默無言地吃完晚飯,等到他母親為他彈完了琴——可是他仍舊等著,覺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等著要說什麼。她吻了他上樓去了,可是他仍舊逗留在那裏,望著外麵的月光和飛蛾和那種悄悄來臨的、玷汙夏夜的、不真實的顏色。他真想能夠重又回到過去啊——僅僅回到三個月以前那樣,或者活到多少年後的將來。眼前有著這樣一件極端殘酷的事情要決定,不這樣就得那樣,實在使人活不下去。他現在比當初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他母親的博大情懷,就好像那封信裏講的往事是一種有毒素的微菌,使他產生了宗派主義的高熱症以至於認真當做有兩個敵對的陣營存在,他母親和他是一個陣營——芙蕾和她父親是另一個陣營。這種陳年古代的悲劇性的占有和敵意說不定早已死去了,但是死去的東西在時間尚未把它們清除掉之前,仍舊是有毒的。連他的愛情也好像沾染上了,不大帶有幻想,更加具有現實意味,而且、隱隱約約含有一種背叛似的疑慮,深怕芙蕾也會像她父親,想要占有起來。這種疑慮並不明晰,但是經常浮現於腦海中,非常之卑鄙,鑽在他的熱情記憶裏蠕蠕爬動,用它的呼吸吹淡了那個生動的、迷人的臉龐和亭亭玉立的倩影——這種疑慮,說它真實,卻好像並不存在;說它不真實,卻足以摧毀一個人堅定的信心。而對於不滿20歲的佐恩來說,堅定的信心卻是生命裏最少不了的東西。他仍舊有年輕人的一股熱力,願意雙手捧上,一毫不取——熱情地把一切交給一個像自己一樣豪爽慷慨的人兒。敢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從窗口長凳上站起來,在那間灰色的陰森森的大屋子裏徘徊著,房間牆壁上掛著塗了銀粉的帆布。這幢房子——他父親在那封彌留的信裏說過——是為了造給她母親住和芙蕾的父親住的!他在半陰暗中兩隻手伸了出來,就好像要抓住死者縹緲的手一樣,他兩手勒緊,竭力想接觸到他父親消瘦而消失的手指——緊緊抓著,借以保證自己仍站在父親的一邊。眼淚,忍在肚皮裏,使他眼睛覺得又幹又熱。他又回到窗口。窗口比較暖和,不是那樣鬼氣森森的,外麵要舒適得多,月兒高高地現出金黃色,再過三天就要圓了。夜的自由真給人安慰。倘使芙蕾和他是在什麼荒島上碰見,根本沒有什麼過去不過去——大自然就是他們的房子,那有多好!佐恩長到這麼大還對荒島非常向往——那裏生長著麵包果,珊瑚礁上海水一碧如藍。夜晚是深沉的,自由的——充滿著魅力,它是誘惑,是期望,是塵網的遁逃藪,是愛情!一個仍舊受母親擺布的懦夫!這使他的兩頰火熱起來。他關上窗子,拉上窗簾,把牆上燭架上的電燈關掉,上樓去了。
他的臥室的門開著,燈也亮著,他母親仍舊穿著晚服,站在窗口。她轉身向他說:“你坐下,佐恩,我們談談。”她在窗口長凳上坐下,佐恩在床邊坐下。她隻是側麵向著他,額頭、鼻梁、頸子的柔和線條,以及那種奇特的然而又像是冷峻的風度,使他很動心。他母親從來就不像是這個環境裏的人,仿佛是從別的什麼地方跑來的!她打算跟自己談什麼呢?他的心裏也有那麼多事情要跟她談啊!
“我知道芙蕾今天來了。我並不詫異。”這句話好像還有一種言外之意:“她原是她父親的女兒啊!”佐恩的心硬了起來。伊蓮靜靜地說下去:
“我有你爹的信。那天晚上我拾了保存起來。你要不要拿回去,親愛的?”佐恩搖搖頭。
“在他交給你之前,我當然讀過了。這封信對我作的孽並沒有如實地敘述。”
“媽!”佐恩脫口而出叫了一聲。
“他講得對我非常體貼,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愛芙蕾的父親而嫁給他,是做了一件很壞的事情。不幸福的婚姻,佐恩,不但會毀掉自己的一生,也會毀掉別人的一生。親愛的,你年紀太輕了,而且愛得非常厲害。你認為你跟這個女孩有可能過得幸福嗎?”
佐恩望著她那雙深褐色眼睛,這時由於痛苦顯得更深了,他回答說:“會的,啊!會的——隻要你能夠。”
伊蓮微笑。
“對美色的讚賞和渴望占有對方,並不是愛。如果你的情形跟我的情形一樣,佐恩——把靈魂最深處的東西扼殺了,肉體結合了,但是靈魂在抗拒,怎麼辦?”
“為什麼是這樣,媽?你以為她一定會像她父親,但是她並不。我看見過她父親。”
伊蓮的嘴邊又浮出那種微笑,佐恩心裏有點動搖起來,她的微笑帶有無數的諷刺和經驗。
“你是給與,佐恩,她是拿取。”
那種卑鄙的疑慮和經常浮現的動搖性又來了!他憤憤然說:
“她不是一一不是。媽,我不過是不忍心使你不快活,現在爹——”他用拳頭敲起自己的腦袋。
伊蓮站起來。
“那天晚上我跟你說過,親愛的,不要想到我。我說的是真話。為你自己和你的幸福著想好了!以後的事情我會挺得住的——是我自己造的孽。”
佐恩又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媽!”
她走到他跟前,用手按著他的手。
“你覺得頭痛嗎,親愛的?”
佐恩搖頭。他的痛在心口——被兩種愛把心都拉碎了。
“不管你怎樣,佐恩,我將始終一樣愛你。你不會失掉任何東西。”她輕輕抹一下他的頭發,就走了。
佐恩聽見房門關上,翻身上床,躺在那裏硬是壓迫著自己的喘息,心裏感到極端抑鬱。
特殊的使命
索密斯在喝茶的時候問起芙蕾,才知道她兩點鍾就坐汽車出去了。去了有三小時!她上哪裏去了呢?上倫敦去為什麼不留一句話給他?他對汽車始終不能習慣,他隻在原則上接受——就像一個天生的經驗主義者,或者他這樣一個福爾賽世家會做出的那樣——每一個象征進步的事物出現時,他都接受;“是啊,現在是少不了它們了。”但是事實上,他覺得汽車這東西又鬧人、又笨重、又有氣味。安妮特逼著他買了一部之後——一部“羅拉德”牌,配有深灰色坐墊、電燈、小鏡子、煙灰碟、花瓶,一股汽油和斯地番諾花的味道——他的厭惡不下於過去對自己的妹夫蒙塔穀·達耳提的厭惡那樣。這東西是現代生活中一切高速度、不安全和骨子裏很俚俗的東西的代表。時下生活越變得高速度、放縱、年輕,索密斯就越變得衰老、遲緩、拘謹,而且和他父親詹姆士從前一樣,在思想和談吐上愈來愈流露出來。他自己也差不多意識到這一點。速度和進步愈來愈使他討厭了,目前工黨這樣得勢,連一部汽車也有一種趾高氣揚的地方,看了叫人生氣。有一次西姆司那個家夥把一個工人的惟一既得利益軋死了。索密斯並沒有忘記狗主人當時的行徑,因為很少人會像他那樣待在那裏忍受他的辱罵的。他很替那條狗難受,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壞蛋那樣不講道理,他真願意站在狗的一方來反對汽車。四小時快變成五小時了,芙蕾仍舊沒有回來,過去因汽車交涉而使他變得謹慎的個人經驗和代理人經驗,這一切的鬱結和失魂落魄的感覺,鬧得他內心不安。7點鍾時,他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給威尼弗烈德。不在!芙蕾並沒有上格林街去。那麼她上哪兒去了呢?他開始愁煩起來:仿佛看見愛女遭到橫禍,漂亮的花邊衣服皺成一團,滿身的血跡和泥汙。他走進她房間窺探她的東西。什麼都沒有帶去——梳妝盒子、首飾都沒有拿。這總算使他放心一點,可是因此更加擔心會是汽車出事。他的愛女失蹤了,尤其是他絕對經不起有任何事情或者風聲傳了出去,這樣的一籌莫展真叫人吃不消。如果她天黑還不回來,他怎麼辦呢?
8點欠一刻時,他聽見汽車的聲音,心裏一塊大石頭這才放下,趕快下了樓,芙蕾正從汽車上下來——臉色又蒼白,又疲勞,可是人好好的。他在穿堂裏和她碰上。
“你把我嚇死了。你上哪兒去的?”
“上羅賓山。對不起,親愛的。我非去不可,等會兒我告訴你。”她匆匆吻他一下,就跑上樓。
索密斯在客廳裏等她。上羅賓山!這是凶兆還是吉兆?
這個題目晚飯時是不能談的——怕引起管家們疑心。剛才經曆的那一陣驚恐,以及看見她安然無恙後如釋重負的心情,使他不舍得再責備她,或者禁止她以後怎樣做,他在一種鬆弛的心情下木木然等待她自己講。人生真是個怪玩意兒!他現在65歲了,然而還是和他40歲以前建立家業時一樣掌握不了命運——總有些事情弄得你不如意!他的晚餐服口袋裏放了一封安妮特的來信,說她兩個星期後就要回來。她在法國做些什麼他一點兒不知道,而且樂得不知道。安妮特不在家使他少慪許多閑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她要回來了。又多了一件心事!波爾德比家那張克羅姆完蛋了——被杜米特裏歐畫廊弄去了——全是那封匿名信使他把這件事情整個忘了。他偷眼瞧一下女兒臉上的緊張神情,就好像她也在望著一張不能買到手的舊畫似的。他簡直希望仍舊回到大戰的日子裏,那時候的一些憂慮並比不上眼前的差。從她講話的那種親昵口吻和她臉上的神情,他知道她對自己有所要求,可是拿不出怎樣才是明智的對策,答應她還是不答應她。他把麵前的一盆小食推開,沒有動,還和她一起抽了一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