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曾經住過十一二年,而且我想在爹的展覽會開幕時留在國內。”

佐恩把母親的胳臂緊勒一下,這話他當然明白。

“你不能一個人住在這兒,這房子太大了。”

“也許不住在這兒。住在倫敦,展覽會開幕後,我說不定會上巴黎去。佐恩,你至少應當出去一年,看看世界!”

“對,我很想看看世界,而且磨煉一下。不過我不想把你一個人丟下來。”

“親愛的,至少這也是我的責任。隻要對你有好處,對我也就有好處。你何不明天就走呢?你的護照已經有了。”

“是啊,如果要走的話,那還是早走的好。不過——媽——如果——如果我想要在什麼地方待下來——美國或者哪兒,你肯立刻來嗎?”

“不管在哪兒,無論在什麼時候,隻要你請我去。不過要等你真正要我的時候再請我。”

佐恩深深透口氣。

“我覺得英國令人悶得發慌。”

母子倆在橡樹下麵又多立了幾分鍾——望著愛普索姆大看台被夜色籠罩著的那一邊。橡樹的枝條給他們遮掉月光,可是月光卻到處照著——照著田野和遠處,照著他們後麵大房子的窗子,房子長滿了藤蘿,但不久就要出租了。

在芙蕾的婚禮中

10月份報紙上形容芙蕾和米契爾·孟特婚禮的那一段新聞,簡直沒有表達出這個事件的象征意義。這個“杜薩特大老板”的曾孫女和一個第九代從男爵繼承人的結合,可以看出階級滲透的外在標誌,而階級滲透正是國家政治安定的一個保證。不妨說,福爾賽家人放棄那種對原來不屬於他們的“虛文俗套”的自然憎恨,把它看做是他們占有本能更自然的酬報,現在已經到時候了。而且為了讓位給那許許多多新產生的暴發戶,他們也不得不高升一下。在漢諾威廣場聖喬治教堂舉行的清靜而文雅的儀式上,以及後來在格林街客廳的新婚家宴時,那些不知底細的人決分別不出誰是福爾賽家人,誰是孟特家人——“杜薩特大老板”現在已經很遙遠的事了。在索密斯和那位第九代從男爵之間,不論褲子的折印、上須的式樣、講話的聲調,或者大禮帽的光澤,誰能說得出有絲毫分別呢?再拿芙蕾來說,和那些最像樣的莫司肯家或者孟特家或者查威爾家女孩子比起來,不是一樣的大方、活潑、明媚、美麗和硬朗嗎?如果說有什麼分別的話,那就是福爾賽世家在服裝、儀態、舉止上還要高一等。他們已經成了“上流人士”,現在他們的姓名將正式收在名門簿裏,他們的財產將要和土地聯係起來了。至於這種榮華,在今天是不是來得太晚一點——這些占有本能的報酬,土地和財產,是否命運注定,遲早都將熔為一爐的——這仍舊是一個爭論不休、甚至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反正傭摩兩曾經說過公債要漲價。倜摩西這個最後的、被假定為人與猿之間的過渡動物,灣水路上的那個快達到終點的倜摩西——弗蘭西就是這樣說的。還有人偷偷地說,這個小孟特是個社會主義者——鑒於他們生活在這種年代裏,他這樣做真是再聰明不過了,簡直像投入保險。關於這一點,大家並不感到任何不安。地主階級有時候就會顯出這種可愛的愚昧,做起來非常謹慎小心,隻是理論上講講罷了。正如喬治跟他妹妹弗蘭西說的:

“他們不久就會有小家夥了——那就會使他收斂一點。”

教堂內陳設的白花和東麵窗子中間那一點點青色,望上去顯得極端寂靜,就好像故意用來抵消這一段祈禱中難聽詞句似的——那一段話的主旨是使火家的思想集中在小家夥上麵。福爾賽家、海曼家、特威第曼家坐在左邊座位上,孟特家、查威爾家、莫司肯家坐在右邊座位上,芙蕾的一些共過患難的同學和孟特的一些共過患難的戰友,零零落落地坐著,從兩邊座位上張著嘴東張西望,最後還有三位小姐從時季華時裝店出來時順便走進來的,加上孟特家兩個隨身服侍的人和芙蕾的女傭,客人就齊全了。在這樣一個時局動蕩的情況下,也就算得上是濟濟一堂。

瓦爾·達耳提夫人和她丈夫坐在第三排,在婚禮進行中她不止一次地抓緊丈夫的手。這出悲喜劇的來龍去脈她是知道的,所以戲演到高潮時,她的心情簡直近於痛苦。“不知道佐恩心靈上有反應沒有,”她想。佐恩現在正在英屬哥倫比亞。今天早上她還接到他一封信,那時她向瓦爾微笑說:

“佐恩到英屬哥倫比亞,瓦爾,因為他要呆在加利福尼亞。他覺得那邊天氣太好了。”

“哦!”瓦爾說,“原來他也開始醒悟過來了。”

“他買了一點兒地,要接他母親去呢。”

“她上那邊去做什麼?”

“她一心隻放在佐恩身上。你仍舊認為這是幸福的解放嗎?”

瓦爾一雙精細的眼睛眯了起來,從黑睫毛中間望去隻剩下兩個灰色針頭。

“芙蕾和他一點不適合。她沒有教養。”

“可憐的小芙蕾!”好麗歎口氣。唉!這個婚姻——真怪啊!這個年輕人孟特當然是在芙蕾激憤之下獲得她的,一個人的希望剛剛破滅之後,是一切都不顧的。這樣倉猝的決定——正如瓦爾說的——隻能有萬分之一的機會。看著自己小堂姝戴著麵紗的背影,很難說出什麼來,所以好麗的眼睛就巡視一下這個基督教婚禮的全貌。她自己的婚姻是成功的,昕以對不幸的婚姻特別害怕。這個婚姻說不定最後還會幸福——可是明擺的隻是賭博,而把它這樣子用製造出來的宗教熱忱,在一群時髦的自由思想者中間神聖化起來(把一個人花花綠綠打扮起來,他除掉自由思想,或者絲毫不想之外,還能做什麼),她覺得在這個廢除宗教罪惡的時代裏簡直近於犯罪。她的眼睛從穿著長袍的主教(是個姓查威爾的——福爾賽世家中至今還沒有出過一個主教)轉到瓦爾身上,他正在——她有把握說——想著劍橋州賽馬中那匹梅弗萊牝駒十五對一的事情。她眼睛又移開去,落到那位第九代從男爵的側麵上,他正跪在那裏佯裝在祈禱。他剛好能看見他膝蓋上麵提起褲子的地方兩道整齊的折印,心裏想:“瓦爾忘記把他的褲子提一下了!”她眼睛又移到前一排;威尼弗烈德肥碩的身軀穿著長服,顯得很熱情,於是又移到並排跪著的索密斯和安妮特;好麗嘴邊浮出一絲微笑——那個剛從英法海峽的“南岸”回來的普羅斯伯·普羅芳德竟也會跪在六七排後麵。是啊!這是一件可笑的“小小”事情,不管將來的結果如何,可是它總是在一個規規矩矩的教堂裏舉行的,而且明天早上會在一家正正當當的報紙上登出來。

大家唱起讚美詩來,她能聽見那位第九代從男爵在座位那邊唱著《米甸人的軍隊》。她的小指頭碰一碰瓦爾的拇指——他們都拿著相同的聖歌集——一陣輕微的震栗,從二十年前保持到今朝,透過她身體。瓦爾彎身低低地說:

“喂,你記得那隻老鼠嗎?”他們在哥羅尼角結婚時有一隻老鼠就在婚姻登記所的桌子後擦胡子!好麗用小指和中指死命捏一下瓦爾的拇指。

讚美詩唱完了,主教開始布道。他告訴他們現在處在一個危險時代,因為上議院對待離婚問題是那樣的態度。他說,你們都是戰士,曾經在戰壕裏嚐到過魔鬼的毒氣,因此必須勇敢。婚姻的目的是為了生男育女,不是僅僅為了罪惡的快樂。

好麗的眼光變得頑皮起來——瓦爾的睫毛剛好和她碰上。不管怎麼樣,他總不能打鼾。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一下他的大腿,捏得他不自在地動了一下。

布道完了,危險也過去了。一對新人正在內間簽字,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她會完得了嗎?”

“誰在說話?”她低聲問。

“老喬治·福爾賽!”

好麗安詳地打量一下這個時常聽人提起的福爾賽。由於自己新從南非回來,碰到家裏親友總不免帶有近乎孩提的好奇心。這人個子很大,而且穿著非常整潔,他的眼睛使她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這人沒有固定職業似的。

“他們走了!”她聽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