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倒黴透頂的事,我盡量地潑冷水。我認為我的女兒簡直發瘋,可是我把她嬌縱慣了,所以隻好跑來。我想你也喜歡你兒子呢?”

“當然。”

“那麼怎麼樣?”

“由他決定。”

他感到自己受到頂撞而且有點不知所措。總是這樣子——便是在當年和她做夫婦的日子裏,她也總是弄得他不知所措。

“這真是異想天開,”他說。

“本來是。”

“如果你當初——哼——他們說不定還是——”他本來想說,“他們說不定還是兄妹,而且少掉這許多麻煩,”可是還沒說完,看見她震栗了一下,就好像自己已經把話說出來似的,這使他很刺痛,就走過對麵的窗子麵前。窗子外麵那些樹倒沒有長——長不了,這些樹已經老了!

“至於我這方麵,”他說,“你可以盡管放心。如果將來結婚,我並不想和你或者你的兒子見麵。這種年頭的年輕人真是——說不上來。可是看見女兒那副可憐相我實在受不了。回去我該跟她怎麼說呢?”

“請你把我告訴你的話轉告她,這由佐恩決定。”

“你不反對嗎?”

“我心裏極端反對,但是嘴上不說。”

索密斯站著啃指頭。

“我記得有一次傍晚——”他忽然說,可是又沉默下來。這個女人有什麼地方——有什麼地方使他恨或者譴責都有點說不上來呢?“你的兒子——他在哪裏?”

“我想大約在他父親的畫室裏。”

“你不妨叫他下來一趟。”

他看見她按一按鈴,看見女仆進來。

“去告訴佐恩說我叫他。”

女仆退出後,索密斯匆促地說,“如果由他決定的話,恐怕這件反常的婚事大致已經算是定局了,那樣的話,那就有些例行手續要辦。我找哪一家律師接頭呢——海林嗎?”

伊蓮點點頭。

“你不預備跟他們一起住嗎?”

伊蓮搖搖頭。

“這座房子怎麼辦呢?”

“佐恩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座房子,”索密斯忽然說,“當初我造它時就存在過希望。如果他們住在裏麵——和他們的子孫住在裏麵!人家會說報應是有的。你相信這種說法嗎?”

“對。”

“哦!你相信!”

他已經從窗口走回來,站得和她很近,而她站在大鋼琴的半圓弧中間,看上去就像受到包圍一樣。

“我不可能再和你見麵了,”他慢慢地說,“握握手好嗎?”他的嘴唇有點抖,話說得斷斷繼續的——“過去時算死掉好了。”他伸出手來。伊蓮的臉色變得更蒼白,眼睛是那樣的憂悒,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望,兩隻手操在前麵仍舊緊緊地勒在一起。他聽見一點聲息,回頭看見佐恩正站在簾幕拉開的地方。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古怪,簡直認不出是他在科克街附近畫店看見的那個年輕人——非常古怪,人老得多,臉上一點沒有年輕人的神氣——消瘦、呆滯、頭發蓬鬆、眼睛陷下去。索密斯掙紮著說了一句話,嘴唇稍為抬一點起來,既不像是笑,也不像是嘲弄:

“怎麼樣,小夥子!我是代表我女兒來的,看起來,這件事——要由你決定。你母親說她不管。”

佐恩繼續盯著母親的臉望,不答話。

“我是為了我女兒的緣故才走這一趟的,”索密斯說,“回去我該跟她怎麼說?”

那孩子眼睛仍舊盯著母親,靜靜地說:

“請你告訴芙蕾,這事不成,我必須按照我父親去世前的意願行事。”

“佐恩!”

“沒有關係,媽。”

索密斯有點驚慌失措,他把佐恩看看,又把伊蓮看看,然後拿起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和陽傘,向簾幕走去。男孩子閃過一旁讓他出去。才走出簾幕,索密斯就聽見簾幕拉起來的銅環響。那聲音把他心裏的一個想法解放了出來。

“故事結束!”他想,出了大門走了。

鬱悶

索密斯離開羅賓山房子時,太陽正透過那天下午寒峭一片的陰晦裏照了出來,帶著霧漫漫的光華。他平日的心思隻放在風景畫上,很少認真觀看戶外大自然的景色。眼前這種陰沉沉的光彩使他很驚奇,就像帶著一種和他心意相投的勝利感在悲歎著。失敗中的勝利!他的使命一點沒有完成。可是他總算把這些人擺脫掉了,在犧牲女兒的幸福下,重又得到她。芙蕾將會對他說些什麼呢?她會不會相信自己已經竭盡了心力呢?小徑上,陽光照耀著那些榆樹、榛樹、冬青樹和沒有人開發的田地,索密斯感到害怕起來。她會非常之傷心的!他一定要勸她顧到自己的尊嚴。這個男孩子拋棄了她,宣稱跟那個多年前拋棄她父親的女子死活要在一起!索密斯勒起拳頭。拋棄他,為的什麼呢?他有什麼錯處呢?他重又像一個人用別人的眼光看自己那樣感到不安起來——就像一條狗在鏡子裏碰巧看到自己的影子,對這個攫不到手的東西感到又喜又急。

他並不急急忙忙要趕回家,所以在城裏鑒賞家俱樂部吃了晚飯。吃著梨子時,他忽然想到,如果不到羅賓山走這一趟,說不定這個男孩子還不至於這樣斷然拒絕。他想起自己伸出手,伊蓮拒絕握手時那孩子臉上的表情。他有一個古怪的、尷尬的想法——難道芙蕾操之太急反而自取失敗不成?

他8點半到家。汽車開進這一邊車道大門時,聽見摩托車以刺耳的軋軋聲從那邊大門開出去。無疑是小孟特,所以芙蕾在家並不寂寞。可是他進房子時心裏卻很沮喪。在鑲有乳白色壁板的客廳裏,芙蕾兩肘支著膝蓋坐著“兩手交叉在一起托著下巴,麵對著一株塞滿壁爐的白山茶花。在她看見他之前,看她這一眼使他重又擔心起來。她從這些白山茶花裏能看見什麼呢?”

“怎麼樣,爹?”

索密斯搖搖頭,有話說不出來。這真是要命的事情!他看見女兒眼睛睜得多大,嘴唇在抖。

“什麼?什麼?快說,爹!”

“親愛的,”索密斯說,“我——我想盡了一切方法,可是——”他又搖了搖頭。

芙蕾三腳兩步趕到他跟前,一隻手搭著他的一麵肩膀。

“他母親嗎?”

“不,”索密斯說,“他。我正預備告訴你這件事成不了了,他必須按照他父親去世前的意願行事。”他一隻手忙托著她的腰。“好了,孩子,不要讓他們傷你的心了,這些人不值得你生氣。”

芙蕾掙脫他的摟抱。

“你沒有——你不可能盡力想辦法。你——你騙了我,爹!”

索密斯心上像戳了一刀,盯著他麵前那個扭動著的瘋狂身體看。

“你沒有想辦法——你沒有——我是個傻子——我不相信他會——永遠不會!他昨天還——唉,我為什麼要求你呢?”

“對啊,”索密斯靜靜地說,“你為什麼求我呢?我忍氣吞聲,違反自己的見解,為你想盡辦法——這就是我的酬報。晚安!”

他向門外走去,身上每一根神經都在激動。

芙蕾在後麵趕來。

“他丟掉我嗎?他是這個意思嗎,爹!”

索密斯轉過身來,勉強回答一聲:

“是的。”

“噢!”芙蕾慘叫,“你做了什麼——你當初究竟做了什麼呢?”

這真是天大的宛枉,索密斯氣得直喘氣,喉嚨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做了什麼呢?他們對他做了什麼事情!出於一種不自覺的自尊心,索密斯用一隻手按著胸口,看看女兒。

“太可恥了!”芙蕾激動地叫出來。

索密斯出去了。他緩緩地、冷冰冰地上樓進了畫廊,在自己的那些寶藏中間走著。不成體統!唉!不成體統!她嬌慣壞了!啊!把她慣壞的又是誰呢?他站在那張郭雅摹本麵前。什麼事都是那樣為所欲為。他生命中的花朵!而現在她卻沒辦法為所欲為了!他轉身走到窗口透透空氣。天色快黑了,月亮正在升起來,白楊樹後麵透出一片淡黃!那是什麼聲音?怎麼!是電動鋼琴!一個憂鬱的調子,嘭嘭嘭、啪啪啪。是她開的——她從這裏麵能獲得什麼安慰?他望見草地那邊有人走動,就在月光照著的茶靡和刺球花架下麵。是芙蕾在那裏來回踱著。索密斯心裏難受地跳了一下。受了這樣打擊,她將怎麼辦呢?他怎麼說得出來?他理解她究竟有多少呢——他隻是一直在愛她——把她看做掌上明珠!他什麼都不知道——一點影子沒有。現在她弄成這樣——還有這支憂鬱的調子和月光下閃爍的河流!

“我得到外麵走走,”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