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她把電動鋼琴開起來。索密斯看見她靠著自己膝蓋坐在一張軟腳凳上,手搭著自己的手,猜到大難要臨頭了。
“親愛的,這樣做對我有好處。我去看過佐恩了——他寫了一封信給我。他要盡量說服他的母親。不過適才我在想,爹,這件事情全操在你手裏。隻要你使他母親相信這絲毫不意味著舊事重提!我仍舊是你的女兒,佐恩仍舊是她的兒子。你永遠用不著跟她和佐恩見麵,她也用不著跟你和我見麵!隻有你勸得了她,親愛的,因為隻有你說的話才算數,別人不能代替你說。現在佐恩的父親已經死了——你就看她這一次,敢說對你也不會太難堪吧?”
“太難堪?”索密斯重複一句。“這整個事情太荒謬了!”
“你知道,”芙蕾說,頭也抬起來,“你其實並不反對跟她見麵。”
索密斯默然。她說的話觸及他的內心深處了,以至於他不肯承認這是實話。她把手指插在他的手指中間——熱熱的、如削的、焦切的手指緊勒著他。這個女兒便是銅牆鐵壁也非要鑽個洞不可!
“你不去我怎麼辦呢,爹?”她非常輕柔地說。
“為了你的幸福,我什麼事都願意做,”索密斯說,“不過這樣並不能使你幸福。”
“唉!是的,是的!”
“隻會把事情鬧出來。”他惡狠狠地說。
“可是事情已經鬧出來了。現在是要把事情平息下去,使她體會到這隻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和你或者她都毫不相幹。你能夠做的,爹,我知道你能夠。”
“那麼你知道得不少了。”索密斯快快不樂地回答。
“隻要你肯,佐恩和我可以等過一年——你要我們等過兩年也可以。”
“我覺得,”索密斯說,“你對我的痛苦一點不關心。”
芙蕾拿他的手抵著自己的粉頰。
“關心的,親愛的。不過你總不願意我非常不快活吧?”她多麼會用甜言蜜語來達到目的啊!他竭力想像她是真正關心他的——可是仍舊拿不準——拿不準。她關心的隻是這個小夥子!就是他破壞了女兒對自己的愛,他為什麼還要幫助她得到他呢?為什麼?根據福爾賽家的規則,這是愚蠢的!這樣做一點好處沒有——一點沒有!把芙蕾交給這個小夥子!把她送進敵人的陣營,使她處在那個傷透了他的心的女人的影響之下!慢慢地——而且不可避免地——他就要失掉自己生命中的這個花朵。忽然他覺得自己的手掌濕了,他心裏痛苦地跳了一下。他最受不了女兒哭泣。他用另外一隻手放在芙蕾的手上,一滴眼淚又滴在這雙手上。他不能坐視這種情形繼續下去!“好吧,好吧,”他說,“讓我想想,看有什麼辦法。好了,好了!”如果她要到手才有幸福——她就非要到手決不甘心。他沒辦法不答應幫忙。他深怕女兒會向他稱謝,連忙從椅子上起來,走到電動鋼琴旁邊——這東西吵死人!鋼琴在他走近時,吱了一聲停下。他想起兒時的那架八音琴:奏著《和諧的鐵匠》、《光榮的波得酒》——每到星期天下午他母親把這東西開起來時,總使他很不好受。現在又是這個玩意兒——同樣的東西,不過大一點,而且價錢貴得多,這時它正在奏著《野性的、野性的女人》和《警察的假口》,而他已經不再穿著黑絲絨衣服、戴一條天藍領子了。“普羅芳德說得對,”他在想,“人生一切都是空!我們行程的終點就是墳墓。”他心裏說了這句意想不到的話,就走出去了。
那天晚上他沒有再見到芙蕾。可是第二天早飯時,她的眼睛老是帶著懇求的神情跟著他,使他沒法逃避得了——這並不是說他想逃避。不!他對這件傷腦筋的事情已經下了決心,他要上羅賓山去——上那個充滿回憶的羅賓山去。最後的那次記憶是——愉快的!那次去是為了阻止那個孩子的父親和伊蓮在一起,否則就以離婚相威脅。那次之後,他時常想到這一來反而把他們拉攏了。現在他又要來拉攏那個男孩子和自己女兒。“我真不知道我作了什麼孽,”他想,“要逼著做這些事情!”他上火車,又下火車,從火車站沿著那條長長的上坡小徑走來,跟他記得的三十年前的情景還大致差不多。怪事——離開倫敦是這樣的近!顯然有些人在抓著這兒的土地不放手。這樣的遐想使他很欣慰,一麵在兩排高高的籬笆中間緩步走著,以免走得太熱,雖然天氣相當的涼。不管人家怎樣說,怎樣處置,地產仍舊有它的真實一麵,它並不變動。地產和好的繪畫!行情也許有點升降,但是整個說來還是朝上漲——在這樣一個充滿靠不住的財產、劣等房屋、變動風尚、充滿“今天活,明天死”精神的世界裏,地產還是值得抓住不放的。也許法國人的自耕農製度是對的,雖然他不大看得起法國人。一個人有一塊地——給人以踏實之感!他曾經聽見人把自耕農形容為一夥思想閉塞的人,曾聽見小孟特稱他父親是一個思想閉塞的《晨郵報》讀者——真是個目無尊長的小畜生。哼,有些事情比思想閉塞或者讀《晨郵報》壞得多。像普羅芳德和他的一班人、所有這些工黨家夥,和那些大喊大叫的政客,以及《野性的、野性的女人》!一大堆壞透了的東西!忽然間,索密斯覺得人又沒有氣力,又熱,又心神不安起來。完全是因為要和伊蓮會麵弄得他神經緊張!裘麗姑太如果活著的話,會引用“杜薩特大老板”的話,說他的神經“是一種正常的刺激了”。他現在已經能望見那座房子聳立在樹叢中間。這座房子是他親眼看著造起來的,當初原打算給自己和這個女人住的,而她陰錯陽差終於和另外一個男人在房子裏住了下來!他開始想到杜米特裏歐、公債和其他的投資方式起來。他萬萬不能和她會麵時弄得神經這樣緊張。他——不但在將來的天堂,而且也在塵世上——代表對她的末日審判。他是法律上所有權的人性化,現在要柬會見不法的美的化身。如果當初她恪守婦道的話,他們的兒女就會是兄妹;現在,在這一次為這一對兒女撮合的使命上,他的尊嚴絕對不能受到侵犯。那個倒黴的調子《野性的、野性的女人》一直在他的腦子裏打轉,轉得非常頑強,而一般說來他腦子裏是不大能鑽進去調子的。走過房子大門前那些白楊樹時,他心裏想:“這些樹長得多高了,還是我種的呀!”
他按了按鈴,開門的是個女傭。
“你說……福爾賽先生,來談一件專門的事情。”
如果她曉得他是誰的話,很可能就會不接見。
現在痛苦的時刻要來了,他變得強硬起來,“天哪!”他想,“這事從哪裏說起呢!”
女傭回來。“請問先生有什麼事情?”
“你說跟佐恩有關係,”索密斯說。
廳堂裏重又剩下他一個人了,這座灰白相間的大理石砌的小池子就是她第一個情人設計的。啊!她是個壞女人——有過兩個情人,可是偏不愛他!這一次和她重新見麵,他一定要記著這個。忽然他看見她在兩道長長的、沉重的紫簾幕中間出現,身子有點晃,好像在猶豫不定,仍舊是往日的姿態和身條,褐色的眼珠裏仍舊是那種驚異而嚴肅的神情,聲音仍舊是那樣鎮靜而兼有提防。“請進來。”
他穿過簾幕走進去。和那天在畫店和糖果店裏一樣,他覺得她仍舊很美。而這還是他三十七年前和她結婚以來的第一次——真正是第一次——在法律上沒有權利稱呼她為自己的妻子。她並沒有穿黑——他想這大約是那個家夥的怪念頭之一吧。
“我來得很冒昧,”他惡狠狠地說,“可是這件事非解決不可,要麼成,要麼不成。”
“你請坐。”
“不坐,謝謝。”
他對自己今日所處的錯誤的地位感到憤怒,對他和伊蓮之間這樣拘禮感到不耐煩,一時失去了控製,把肚子裏的話全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