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搞文字工作太費腦筋的緣故，頭發已白了一半，幸虧剃個小平頭，尚不顯太老。他想當一名專業作家，倒不是因為專業作家名氣大，除了工資之外還有可觀的收入，而是因為專業作家可以從容不迫地寫作，但領導上偏讓他當副主編，自然，這是“工作需要”。《北國》有一位副廳級的幹部兼職主編，其任務是決審頭條和疑難稿，為的是“把好政治關”，把年輕人“帶一程”，因此，編輯部由組稿編稿到印刷發行，重擔全壓在他身上了。而且，他這個人自尊心和責任心都很強，幹事業就想幹出個名堂來。但人人都知道，混飯吃是容易的，幹好工作是不容易的。幹好一件事，常常要付出幾倍的心血和汗水，而且常常要受窩囊氣。
刊物要辦好，首先必須組到好稿。但好稿是不易得到的，全國幾十家大型刊物，幾百家文學刊物，哪家不爭？爭稿要用智慧和魄力，有時還要幾分狡猾，這些都不說了。幸虧他朋友多，機靈，期刊創辦三年來，辦得在全國頗有影響，這就不容易了。
就說下一期稿子吧，別的稿早一個月前都已編好，但預約的頭條一直未到，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隔一天往北京掛一個長途，催著名作家張真交稿。前天——離發稿時間僅剩兩天了——
張真說稿已托空中小姐捎來，航班一小時後便到，於是他立即驅車去機場，接來稿子。他立即連夜審讀、加工，今天一早交主編決審，並提醒主編務必當天將稿子審完，否則會延誤發稿日期。
延誤發稿日期就會延誤出刊日期，郵局便要罰款，其實這一切主編是清楚的。但既是主編，道理就多，萬一出了岔，便會說為什麼不提醒一下呢，你不知道我工作忙？羽毛扇輕輕一搖，什麼責任都沒有了。
當他踱著步的時候，腦海裏浮現出張真筆下那個鬼魂來了。
陶立夫投湖自盡了，但陰魂不散。他相信，不論是誰讀了這個中篇，心兒必定會久久地震蕩。他由衷地感謝張真對他的支持，把這個感人的中篇賜給了他。他想主編讀了之後，一定會滿意的，因為小說可以感動鐵石心腸。
離下班時間隻有半個小時了，電話鈴響了。原來是主編打來的，他連忙掐滅煙頭，奔向離他辦公室隻有5米之遙的主編辦公室。
主編年屆花甲，中等個子，較肥胖，光溜溜的圓腦袋上尚留著一個馬蹄形的頭發，但因保養好而紅光滿麵。
“廳長，看完了？”明明是副廳長，但人們都叫他廳長，白駒也不例外，這是當今的普遍習慣，據說這是尊重領導的表現。
“坐下，”主編說，“小白，《國魂》這個中篇倒是寫得不錯，可是出現了一個鬼魂。你看，從美國回來的著名作家陶立夫被當作特務整死了，怎麼就陰魂不散，在整他那個人前出現鬼魂。我們都是共產黨員，都是無神論者，我們知道，世界上根本沒有鬼。作品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宣揚迷信恐怕不妥吧？”
“不，”白駒急了，“文學作品這樣寫是完全可以的，合理的……”
“當然，我沒有說不能發表，隻是——”
“怎麼辦？”顯然白駒有些著急。
“不要放在頭條。”
“可是別的幾篇質量不夠高，不能當頭條……”
主編笑笑：“那有什麼不可以的，瘸子裏頭拔將軍唄。把原來的二條放在頭條，雖然文學性差點，但政治性強，寫的是改革。再把第三條放在二條。這篇放在最後就行了，稿費可以按頭條開。”
這實在出乎白駒的意料，他急於解釋：“廳長，寫鬼魂的作品，古今中外都有，而且還是名家，都是傳世之作。中國有蒲鬆齡，寫的不是鬼就是狐，電視裏都播過；莎士比亞寫的《哈姆雷特》，被譽為四大悲劇之首，今天我們不也照常出版嗎？”
“莎士比亞是哪國人？”主編慢條斯理地問，不知他是已知道的設問還是不知道的疑問。
“英國人。”
“對啊，古人、洋人，他們不學馬列主義，當然想怎麼寫就可以怎麼寫。但是中國當代人寫的，咱們就要斟酌一下了。我們的刊物是共產黨的宣傳陣地，不能放棄領導。小白，你還年輕，你不知道，謹慎能少犯錯誤。好了，就這樣定了，趕快發稿。想不通再想想，下班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