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法朗士

我承認,對於中國文學,我實在是外行。當我年紀很輕的時候,那位中文比法文更好的季欲麥·波狄先生在世之日,我稍稍有點認識他。不知怎的,他竟也生著傾斜的小眼睛和韃靼胡須。

我曾經聽他說,孔夫子是一位比柏拉圖更偉大的哲學家。可是當時我並不相信他。孔夫子並不講道德寓言,也並不著寓意小說。

這個黃種的老頭子並沒有想象,因此就沒有哲理。反之,他倒是很近人情的。有一天,他的弟子季路問他如何事鬼神,夫子回答道: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那弟子接著問什麼是死,於是孔夫子回答道:

“未知生,焉知死?”

從季欲麥·波狄先生的談話中所記得的,就是如此而已。

(當我有幸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專門研究那據說是全世界第一的中國農學。季欲麥·波狄先生照著他們的方法在賽納瓦士區播了菠蘿的種子。它們卻並沒有出。)關於哲學的,如此而已。至於小說呢,像大家一樣,我讀過在各不同的時代由阿貝爾·雷繆沙,季牙·達爾西,新丹尼思拉斯·茹連,以及其他忘其姓名的學者(請他們原諒我,如果一位學者是能原諒什麼事的)所譯的短篇小說。這些有詩有文的短篇小說所使我留下的印象,便是中國是一個非常凶猛而又非常有禮貌的民族。

最近陳季同將軍出版的中國短篇小說,我覺得是比別人所譯這一類小說更單純得多;那是一些好似我們的童話那樣的短短的故事,充滿了龍,夜叉,小狐狸,花精,瓷佛。這一次流著的是民間的血脈了。於是我們知道了,天國的奶媽晚間在燈下所講給黃種的孩子聽的是什麼。這些無疑是從不同的時代來的故事,有時是像我們的虔信的傳說一樣地有風致,有時是像我們故事詩一樣地含諷刺,有時是像我們的神仙故事一樣地神奇,有時卻非常可怖。

關於可怖的,我可以舉出彭生的奇遇來。他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女郎,把她收留到家裏去。她神氣像是一個大家人,第二天早晨,彭生自慶豔遇。他把那女郎留在家裏,照常出門去。在回家的時候,他好奇地在壁隙窺望房中。當時他就看見一個麵翠色,齒砏砏如鋸的獰鬼,正在執彩筆畫人皮,然後披在身上。披了人皮之後,這獰鬼就變成一個美婦人了。但是彭生卻害怕得發抖。這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那的確是一個夜叉,這夜叉撲到彭生身上,攫了他的心去。靠了一個除怪的道士的法力,彭生重新獲得了他的心而複活。這是一種常見的結束。那些不相信靈魂不滅的中國人是更傾向於使死者複活的。我提出了這彭生和夜叉的故事,因為我覺得它是很民間化而又很古。我特別要向民俗學的愛好者指出,把蠅拂掛在門上是可以禦鬼物的。要是這把蠅拂並不能在別的書上找到,不能證明這篇故事來源久遠,那麼我就大錯了。

這集子中的有幾個故事和那夜叉的故事成著一個愉快的對照。有的異常有風致,向我們講那命運注定托生於花的花精,她們從花中顯身出來,當花移植的時候,她們就神秘地不見了,而當花枯死了的時候,她們就消逝了。在那把全中國從平原到山峰都變成一片神奇的花園,那菊花和牡丹花把整個大國染繪成一幅水彩畫的,善於蒔花的民族之間,這種夢想之產生是可以想象得之的。例如請看勞山寺中的那好像是兩座花山似的一紅一白兩棵牡丹吧。這兩棵花都有神靈,那便是兩個豔麗異常的女子。一位書生前後地愛戀著她們,而終於自己也變成牡丹,伴著他的兩個愛人嚐味那植物生活的滋味。這些作為蒔花的能手,彩畫的專家的中國人,不會把花和女人孱混在一起而不能辨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