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的一丈開外,有著名的“清奇古怪”四株古柏,遙想大司徒鄧禹當年手植之時一定是偉岸挺拔,多少人為它獻上讚詞,自然不會是現在這樣奇形怪狀的猥瑣,高低不一,坐臥無章。然而,恰恰是它的偉岸挺拔招來了電擊雷劈,造就了現在這副模樣。乾隆禦賜它“清奇古怪”,自然是有感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對生命的禮讚,卻忽略了古柏自身的不幸身世。原來,這樣的審美竟是建立在對象萬劫不複的無限痛苦之上,這樣的審美讓我想起了龔自珍《病梅館記》中所揶揄的那種病態。
黃楊截然不同,從它選擇入住這方僻靜的院落起,便注定了它的與熱鬧和頌歌的無緣,它孤守著自己的一方追求,卻成就了生命的永恒。如果說,黃楊是寧靜致遠的老莊,那古柏是否屬於舍身成仁的勇士呢?老樹無言,牆上有字,小院牆上林森老人的題字“般若船”,或許可以告訴我們一些通達彼岸的真諦吧。
車前子是一味藥
讀車前子的文章常常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說東道西,吊兒郎當,且不著痕跡,不經意間又讓你覺著話裏似乎還藏著話,就像吃洞庭山的碧螺春,要品到第二三開時才漸漸有味道。這大概就是典型的蘇州文人的脾性吧。隨便找兩段來讀讀:“我曾經把紅菱比喻為江南的肚臍眼,這就是報應,因為既然是肚臍眼,那麼肚臍眼裏總會有髒東西。”虧他想得出這樣的比喻,促狹,不過不這樣寫的話總有點不煞癮,不痛快。還有:“三個人聊著天,老板娘說話輕聲輕氣的,像在繡片上穿針引線。我很奇怪現在的某些蘇州女子為什麼一開口嗓門都那麼大。”這就頗有些像周柏春的冷噱了,說者有心,但聽者也要“接令子”的,得有些專業水準才行。明朝有個金聖歎,馬上被砍頭了,還在篤悠悠地交代兒子“花生米和豆腐幹一起吃能吃出大閘蟹的味道”,不知後世的蘇州文人有幾個真正聽懂了。
我是在讀車前子的《好花好天》時忽然就有了上述的這些想法。讀書的時候正值初春,讀著讀著,庭院裏的花竟次第開放了,先是山茶,爾後是海棠牡丹芍藥月季,空氣很幹淨,風很柔和,陽光一覽無餘地瀉下。便覺著好花好天的題目真是好。這樣的季節裏,人很容易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很想和一些好朋友聚聚。這樣想著,車前子竟真的來木瀆了。不過,車前子這次來木瀆不是寫文章,也不是來喝酒,而是來開畫展的。早就知道車前子閑來喜歡塗鴉,但開畫展似乎也太誇張了一點。大概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車前子和陶文瑜的書畫展沒有放在蘇州的圖書館或其他畫院展廳,而是放在了木瀆的一所農村小學的幼兒園裏。畫展是在下午三點開幕,而我正巧送女兒去火車站,趕到幼兒園已是四點多,來祝賀講話的領導大概又去趕下一個場子了,隻剩下幾個熟識的朋友打著堆閑聊,見我到了,一臉遺憾地說領導走了,我說蠻好蠻好。車前子上前和我搭腔,也說蠻好蠻好。我開始很捧場地欣賞起車前子的畫和陶文瑜的字來。說實話,我對書畫是外行,何況車前子畫的田雞癩團葫蘆扁婆一點也不像,倒有點像我女兒小時候的塗鴉,或者像他自己的朦朧詩。我突然覺得車前子把畫展放在幼兒園真是一個明智之舉。因為放在展覽館裏的畫自然是大師之作,一般人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的,幾無瑕疵,幾近完美,大師才不會展出那些幼稚的習作呢,把自己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可是我想,大師的畫是給別人看的,所以大師常常會把自己的臉藏起來;車前子的畫是給自己和朋友看的,用不著擔心別人的說東道西,所以,他的畫裏自然就多了一些率真。不登大雅,卻見性情;不是畫家,無需藏拙。無欲則剛,無求者無畏。
車前子的無畏在我認識他的第一天就領教了。不過,那時候的車前子隻在文章中出現,生活中還叫顧盼;不像現在,一般人隻知道大作家車前子,並不知道顧盼,許多人便順理成章地尊稱他為“老車”。
那是1984年的秋天,作為市群藝館征文比賽的獲獎者,我和車前子同赴安徽黃山采風。當晚宿山下,翌日一早,一行三十多人開始爬山,直取光明頂。光明頂是黃山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00米。當時山上還沒通索道,翻越這崇山峻嶺全靠一雙腳板,清早出發,抵達目的地時已是黃昏,每個人的雙腿如灌了鉛一樣,步履蹣跚,舉步維艱。有的腳底還起了血泡,踮著腳尖走路,一跳一跳地,像山林中的鬆鼠。等我們吃過晚飯,休整停當,大約八點多光景,才突然想起車前子還沒到。忘了交代了,我們一行中有兩人腿有殘疾,其中之一就是“老車”。我們趕忙循原路找去。此刻,月光正白花花地灑落下來,在遠處的山嶺和近處的樹木草叢間流淌,山路上寫滿了水的囈語。遠遠地飄來一陣《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男聲女聲,氣勢磅礴,漸行漸近,從前方山坡下漸漸升起一片人群,隻見車前子拄著雙拐,在眾人簇擁之下,雄赳赳氣昂昂,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月光如水,他們儼然是一群涉水而來的“八仙”,而車前子無疑就是那位懸壺濟世的“鐵拐李”了。是的,在當時眾人的心目中,車前子的確如仙如神,他的朦朧詩全國知名,他的散文《燈蛾》在《青春》獲獎,他的一雙拐杖似乎也充滿了魔力,否則,我們健康雙腿都難以攀越的黃山,何以在他那一雙魔杖之下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