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3月29日

18.我的父親

冰心

關於我的父親,零零碎碎地我也寫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遠”艦上,參加了中日甲午海戰。但是許多朋友和讀者都來信告訴我,說是他們讀了近代史,“威遠”艦並沒有參加過海戰。那時“威”字排行的戰艦很多,一定是我聽錯了,我後悔當時我沒有問到那艘戰艦艦長的名字,否則也可以對得出來。但是父親的確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艦上參加過甲午海戰,有詩為證!

記得在1914—1915年之間,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裏客廳的牆上,看到一張父親的摯友張心如伯伯(父親珍藏著一張“歲寒三友”的相片,這三友是父親和一位張心如伯伯,一位薩幼洲伯伯。他們都是父親的同學和同事。我不知道他們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們的別號)賀父親五十壽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頭兩句我忘了:×東溝決戰甘前敵威海逃生豈惜身人到窮時方見節歲當寒後始回春而今樂得英才育坐護皋比士氣伸。

第二首說的都是謝家的典故,沒什麼意思,但是最後兩句,點出了父親的年齡:想見階前玉樹芳,希逸有才工月賦,惠連入夢憶池塘,出為霖雨東山望。坐對棋枰別墅光,莫道假年方學易,平時詩禮已聞亢。

從第一首詩裏看來,父親所在的那艘兵艦是在大東溝“決戰”的,而父親是在威海衛泅水“逃生”的。

提到張心如伯伯,我還看到他給父親的一封信,大概是父親在煙台當海軍學校校長的時期(父親書房裏有一個書櫥,中間有兩個抽屜,右邊那個,珍藏著許多朋友的書信詩詞,父親從來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說父親如今安下家來,生活安定了,母親不會再有:“會少離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間有幾句說:“秋分白露,佳話十年,會心不遠,當笑存之。”

我就去問父親:“這佳話十年,是什麼佳話?”父親和母親都笑了,說:那時心如伯伯和父親在同一艘兵艦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單調,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搶來看。當時的軍官家屬,會親筆寫信的不多,母親的信總會引起父親同伴的特別注意。有一次母親信中提到“天氣”的時候,引用了民間諺語:“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著逗著父親說:“你的夫人想你了,這分明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的意思!”父親也隻好紅著臉把信搶了回去。從張伯伯的這封信裏也可以想見當年長期在海上服務的青年軍官們互相嘲謔的活潑氣氛。

就是從父親的這個書櫥的抽屜裏,我還翻出薩鎮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絕,題目仿佛是《黃河夜渡》:

夜過滎澤覺衣單

黃河橋上輕車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親盛讚這首詩的末一句,說是“有大臣風度”,這首詩大概是作於清末民初,薩老先生當海軍副大臣的時候,正大臣是載洵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19.祖父和燈火管製

冰心

一九一一年秋,我們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還鄉的路上,母親和父親一再地囑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裏,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對長輩們不能沒大沒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裏住了下來,我覺得我在歸途中的擔心是多餘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沒有把我當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親昵平等,並沒有什麼“規矩”。我還覺得我們這個大家庭是幾個小家庭的很鬆散的組合。每個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親戚和朋友,比如說,我們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這一年,也許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電燈公司。我們這所大房子裏也安上電燈,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鮮事,我們這班孩子跟著安裝的工人們滿房子跑,非常地興奮歡喜!我記得這電燈是從房頂上吊下來的,每間屋子都有一盞,廳堂上和客室裏的是五十支光,臥房裏的光小一些,廚房裏的就更小了。我們這所大房子裏至少也有五六十盞燈,第一夜亮起來時,真是燈火輝煌,我們孩子們都拍手歡呼!

但是總電門是安在祖父的屋裏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點鍾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電閘關上,於是整個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們剛回老家,父母親和他們的兄弟妯娌都有許多別情要敘,我們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勁,都很少在晚九點以前睡的。為了防備這驟然的黑暗,於是每晚在九點以前,每個小家庭都在一兩間屋裏,點上一盞撚得很暗的煤油燈。一到九點,電燈一下子都滅了,這幾盞煤油燈便都撚亮了,大家相視而笑,又都在燈下談笑玩耍。

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我們這個大家庭是一個整體,而祖父是一家之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20.她走了

梁遇春

她走了,走出這古城,也許就這樣子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裏的一朵小花,她的根總是種在我生命的深處,然而此後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那隱有說不出的哀怨的臉容了。這也可說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經從我生命裏消逝了。

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花從心上輕輕摘下,(世上一切殘酷大膽的事情總是懦怯弄出來的,許多自殺的弱者,都是因為起先太顧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穩地保存著,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隻怕失敗,終免不了一個失敗,天天兜著這個圈子,兜的回數愈多,也愈離不開這圈子了!)——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小花從心上摘下,花葉上沾著幾滴我的心血,它的根當還在我心裏,我就不天天從這折斷處湧出,化成膿了。所以這兩年來我的心裏的貧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這朵小花,上麵還濡染著我的血,卻要隨著江水——清流乎?濁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這麼無能為力地站在岸上,這麼心裏狂湧出鮮紅的血。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淒慘地相信西來的弱水絕不是東去的逝波。否則,我願意立刻化作牛矢滿麵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萬萬年後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瞞天的大謊呀!但是我的鮮血都把它們染成為真實了。還沒有湧上心頭時是個謊話,一經心血的洗禮,卻變做真實的真實了。我現在認為這是我心血惟一的用處。若使她知道個個謊都是從我心房裏榨出,不像那信口開河的真話,她一定不讓我這樣不斷地扯謊的。我將我生命的精華搜集在一起,全放在這些謊話裏麵,擲在她的腳旁,於是乎我現在剩下來的隻是這堆渣滓,這個永遠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著她已經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後的歲月隻消磨於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罷了!人們踐踏又何妨呢?“推枰猶戀全輸局”,我已經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絲毫也不留戀著。

她勸我此後還是少抽煙,少喝酒,早些睡覺,我聽著我心裏歡喜得正如破曉的枝頭弄舌的黃雀,我不是高興她這麼掛念著我,那是用不著證明的,也是言語所不能證明的,我狂歡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為我生命還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戀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進言的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否則,她還用得著說這些話嗎?我捧著這血跡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這個幻覺。我此後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煙,遲些睡覺,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盡,還有心情來扮個頹喪者,因此使她的幻覺不全是個幻覺。雖然我也許不能再見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卻有些迷信,隻怕她靠著直覺能夠看到數千裏外的我的生活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