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聽我的懺情的話,她怎能說什麼呢?我怎能不說呢?但是她的含意難伸的形容向我訴出這十幾年來她辛酸的經驗,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裏去了,她還用得著言語嗎?她那輕脆的笑聲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彈出的絕調,她那欲淚的神情傳盡人世間的苦痛,她使我凜然起敬,我覺得無限的慚愧,隻好濾些清淨的心血,凝成幾句的謊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會原宥,我從你的原宥我得到我這個人惟一的價值。你對我說,“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極偏狹的,頂不會容人的,我卻是心最寬大的”,你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靈的閃光。

我真認識得你嗎?真走到你心窩的隱處嗎?我絕不這樣自問著,我知道在我不敢講的那個字的立場裏,那個字就是惟一的認識。心心相契的人們那裏用得著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聲全斷了,你聽見了沒有?

寫這篇東西時,開頭是用“她”字,但是有幾次總誤寫做“你”字,後來就任情地寫“你”字了。仿佛這些話遲早免不了被你瞧見,命運的手支配著我的手來寫這篇文字,我又有什麼辦法哩!

21.楊七公公過年

葉紫

稻草堆了一滿船,大人、小孩子,簡直沒有地方可以站腳。

楊七公公從船尾伸出了一顆頭來,雪白的胡須,頭發;失掉了光芒的,陷進去了的眼珠子;癟了的嘴唇襯著朝天的下顎。要偶然不經心地看去,卻很象一個倒堅在秧田裏,拿來嚇小雀子的粉白假人頭。

他眯著眼珠子向四圍打望著:不象尋什麼東西,也不象看風景。嘴巴裏,含的不知道是什麼話兒,剛好可以給他自己聽得明白。隨即,便用幹枯了的手指,將雪白的胡須抓了兩抓,低下了頭來,象蠻不耐煩地說:

“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大約快來了吧!”

回話的,是七公公的媳婦,兒子福生的老婆。是一個忠實而又耐得勤勞的,善良的農婦。她一邊說話,一邊正是煮沸著玉蜀黍漿,準備給公公和孩子們做午飯。

“入他媽媽的!這家夥,說不定又去搗鬼去了啊!不回來,一定是舍不得離開這塊!……老子……老子……。”

一想起兒子的不聽話來,七公公總常欲生氣。不管兒子平日是怎樣地孝順他,他總覺得,兒子有許多地方,的確是太那個,那個了一點的。不大肯守本份。懵懂起來,就什麼話都不聽了,一味亂闖,亂幹。不聽老人家的話,那是到底都不周全的喲!譬如說:就拿這一次不繳租的事情來講吧!……

“到底不周全啊。……”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思象亂麻似地老扯不清,去了一件又來一件。有很多,他本是可以不必要管的,可是,他很不放心那冒失鬼的兒子,似乎並非自己出來擋一下硬兒就什麼都得弄壞似的。因此,楊七公公就常常在煩惱的圈子裏麵鑽進鑽出。兒子的不安本份,是最使他傷心的一件事情啊!

孫子們在狹小的中艙裏麵,哇啦哇啦叫著要東西吃。福生嫂急忙將玉蜀黍漿盛起來,分了兩小碗給孩子,一大碗給了公公。

喝著,楊七公公又反複地把這話兒念了一回:

“不聽老人家的話,到底都不周全啊!……”

遠遠地,福生從一條迂曲的小路上,一直向這邊河岸走來。腳步是沉重的,象表現著一種內心的彈力。他的皮膚上,似乎敷上了一層黃黑色的釉油。眼睛是有著極敏銳的光輝,襯在一副中年人的莊重的臉膛上,格外地顯得他是有著比任何農民都要倔強的性格。

幾個月來的事業,象滿抱著一片煙霞似的,使福生的希望完全落了空。田下的收成,一冬的糧食,憑空地要送給別人家裏,得不到報酬,也沒有一聲多謝!

“為什麼要這樣呢?越是好的年成,越加要我們餓肚子!”

因此,福生在從自己要生活的一點上頭,和很多人想出了一些比較倔強的辦法:“要吃飯,就顧不了什麼老板和佃家的!……”可是,這事情剛剛還沒有開始,就遭到了七公公的反對,一直象連珠炮似地放出了一大堆:

“命啊!命啊!……種田人啊!安份啊!……”

福生卻沒有聽信他的吩咐,便不顧一切地同著許多人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起來。結果,父子們傷了感情;事情為了少數人的不齊心,艱苦地延長到兩三個月的時間,終於失敗了。而且,還失去了好幾個有力量的年輕角色!

“入他媽媽的!不聽老子的話!……不聽老子的話!……我老早就說了的!……”七公公就常拿這件事情來對兒子賣老資格。

現在呢?什麼都完了,滿腔地希望變成一版煙霞,立時消滅得幹幹淨淨。福生深深地痛恨那些到了要緊關頭而不肯齊心的膽小鬼,真是太可惡的。沒有一點辦法,眼巴巴地望著老板把自己所收成下的東西,統統搶個幹淨。剩下來一些什麼呢?滿目荒涼的田野,不能夠吃也不能夠穿的稻草和麥莖。……

“怎麼辦呢,今年?”大家都楞著,想不出絲毫辦法來。

“到上海去吧!我老早就這麼對你們說過的,入他媽媽的,不聽我的話!……”

七公公的主意老是要到上海去,上海給他的印象的確是太好了啊!那一年遇了水災,過後又是一年大旱,都是到上海去過冬的。同鄉六根爺爺就聽說在上海發了大財了。上海有著各式各樣的謀生方法,比方說:就是討銅板吧,憑他這幾根雪白的頭發,一天三兩千是可以穩拿的!……

福生沒有什麼不同的主意,反正鄉間已經不能再生活了。不過,這一次事情的沒有結果,的確是使他感到傷心的。加以,上海是否能夠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也還沒有把握。他有些兒猶疑了;不,不是猶疑,他是想還在這失敗了的局麵中,用個什麼方法兒,能夠重新地掀起一層希望的波浪。這波浪,是可以卷回大家所損失的那些東西,而且還能夠替大家把吃人的人們卷個幹幹淨淨!……

因此,他一麵取下那四五年前的破板兒小船來,釘釘好,上了一點石灰油,浸在小河裏。然後再把一年中辛辛苦苦的結果:一百十捆稻草都歸納起來,統統堆到小船上麵。“到大地方去,總該可以賣得他幾文錢的吧。”他想。另一方麵呢,仍舊不能夠甘心大家這次的失敗;他暗中還到處奔跑,到處尋人,他無論如何都想能夠再來一次,不管失敗或者還能夠得到多少成功。可是,大家都不能齊心了,不能跟他再來了,他感到異樣的悲哀和失望!……

沿著小路跑回河邊來,這是他最後的一次去找人,想方法活動。一直到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了,他才明白:事情是再也沒有轉機了的。

“完了喲!”當他帶著氣憤的目光和沉重的腳步,跑回到自己的船邊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氣昏了。楊七公公,老拿著那難堪的眼色瞧著他,意思好象在說:

“你不聽我的話!到底如何呀!”

停了一會兒,他才真的開了口:

“你打算怎麼辦呢,明天?”

“明天開船!”

福生斬釘截鐵地這樣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