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題白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時也自稱晚晴老人。據他和我說,他從兒時就歡喜唐人“人間愛晚晴”(李義山句)的詩句,所以有此稱號。“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這幾句話,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腳,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歲,再過幾天就六十歲了。去年在上海離別時,曾對我說:“後年我六十歲,如果有緣,當重來江浙,順便到白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話原是毫不執著的。凡事隨緣,要看“緣”的有無,但我總希望有這個“緣”。
7.早老者的懺悔
夏丏尊
朋友間談話,近來最多談及的是關於身體的事。不管是三十歲的朋友,四十左右的朋友,都說身體應付不過各自的工作,自己照起鏡子來,看到年齡以上的老態。彼此感慨萬分。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較老大。可是自己覺得體力減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歲以後,我就感到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勁,隻是懨懨地勉強挨,幾乎無時不覺到疲勞,什麼都覺得厭倦,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還隻四十歲,不知道我年齡的都說我是五十歲光景的人,近來居然有許多人叫我“老先生”。論年齡,五十歲的人應該還大有可為,古今中外,盡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氣很盛的。可是我卻已經老了,而且早已老了。因為身體不好,關心到一般體育上的事情,對於早年自己的學校生活發見一種重大的罪過。現在的身體不好,可以說是當然的報應。這罪過是什麼?就是看不起體操教師。
體操教師的被蔑視,似乎在現在也是普通現象。這是有著曆史關係的。我自己就是一個曆史的人物。三十年前,中國初興學校,學校製度不像現在的完整。我是棄了八股文進學校的,所進的學校,先後有好幾個,程度等於現在的中學。當時學生都是所謂“讀書人”,童生、秀才都有,年齡大的可三十歲,小的可十五六歲,我算是比較年青的一個。那時學校教育雖號稱“德育、智育、體育並重”,可是學生所注重的是“智育”,學校所注重的也是“智育”,“德育”和“體育”隻居附屬的地位。在全校的教師之中,最被重視的是英文教師,次之是算學教師,格致(理化博物之總名)教師,最被蔑視的是修身教師,體操教師。大家把修身教師認作迂腐的道學家,把體操教師認作賣藝打拳的江湖家。修身教師大概是國文教師兼的,體操教師的薪水在教師中最低,往往不及英文教師的半數。
那時學校新設,各科教師都並無一定的資格,不像現在的有大學或專門科畢業生。國文教師,曆史教師,由秀才、舉人中挑選,英文教師大概向上海聘請,聖約翰書院(現在改稱大學,當時也叫梵王渡)出身的曾大出過風頭,算學、格致教師也都是把教會學校的未畢業生拉來充數。論起資格來,實在薄弱得很。尤其是體操教師,他們不是三個月或半年的速成科出身,就是曾經在任何學校住過幾年的三腳貓。那時一麵有學校,一麵還有科舉,大家把學校教育當作科舉的準備。體操一科,對於科舉是全然無關的,又不像現在學校的有競技選手之類的名目,誰也不去加以注重。在體操時間,有的請假,有的立在操場上看教師玩把戲,自己敷衍了事。體操教師對於所教的功課,似乎也並無何等的自信與理論,隻是今日球類,明日棍棒,輪番著變換花樣,想以趣味來維係人心。可是學生老不去睬他。
蔑視體操科,看不起體操教師,是那時的習慣。這習慣在我竟一直延長下去,我敢自己報告,我在以後近十年的學生生活中,不曾用了心操過一次的體操,也不曾對於某一位體操教師抱過尊敬之念。換一句話說,我在學生時代不信“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和習慣會有益於自己後來的健康。我隻覺得“一二三四”等類的動作幹燥無味。朋友之中,有每日早晨在床上作二十分操的,有每日臨睡操八段錦的,據說持久著做,會有效果,勸我也試試。他們的身體確比我好得多,我也已經從種種體驗上知道運動的要義不在趣味而在繼續持久,養成習慣。可是因為一向對於這些上麵厭憎,終於立不住自己的決心,起不成頭,一任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我們所過的是都市的工商生活,房子是鴿籠,業務頭緒紛煩,走路得刻刻留心,應酬上飲食容易過度,感官日夜不絕地受到刺激,睡眠是長年不足的,事業上的憂慮,生活上的煩悶是沒有一刻忘懷的,這樣的生活當然會使人早老早死,除了捏鋤頭的農夫以外,卻無法不營這樣的生活,這是事實,積極的自救法,唯有補充體力,及早預備好了身體來。
“如果我在學生時代不那樣蔑視體操科,對於體操教師不那樣看他們不起,多少聽受他們的教誨,也許……”我每當顧念自己的身體現狀時常這樣暗暗歎息。
8.再會
許地山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麵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麼?”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曆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裏飼你那隻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裏說起;但你隻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麼,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麼?”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後去世的。”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底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
“你記得我們少時,你母親有一天做這樣的餅給我們吃。你拿一塊,吃完了才嫌餅裏底牡蠣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鬧著要把我底餅搶去。當時,你母親說了一句話,教我常常憶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罷。助料都是擱在一起滲勻底。做底時候,誰有工夫把分量細細去分配呢?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隻要餅底氣味好就夠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為你做底,可是你已經吃過,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說末了這話多麼感動我呢!拿這個來比我們底境遇罷:境遇雖然一個一個排列在麵前,容我們有機會選擇,有人選得好,有人選得歹,可是選定以後,就不能再選了。”
老人家拿起餅來吃,慢慢地說:“對啦!你看我這一生淨在海麵生活,生活極其簡單,不像你這麼繁複,然而我還是像當時吃那餅一樣——也就飽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餅雖然多一些助料,也許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飽足是和你一樣底。”
談舊事是多麼開心底事!看這光景,他們像要把少年時代底事跡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麵底孩子們不曉得因什麼事鬧起來,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這裏留著一位矍鑠的航海者靜靜地坐著吃他底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