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女傑郭耳縵
蘇曼殊
1903年秋,曼殊在蘇州任教,得悉摯友陳仲甫(獨秀)在上海辦《國民日日報》,即辭教前往該報任英文翻譯,乃將年前在日本搜集到有關郭耳縵的資料,撰寫成此文。
郭耳縵——EmmaGoldman(1869—1940),國際無政府主義者。生於俄國立陶宛,在聖彼得堡長大。十七歲赴美國,在紐約州羅徹斯特市當工人。後前往康涅狄格州新港與紐約市,結識無政府主義者,從事宣傳活動,曾坐牢多次。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返國,因不滿政府而轉去英國。死於加拿大多倫多市。
女傑與無政府黨
咄!咄!!咄!!!北美合眾國大統領麥金萊(原譯麥堅尼),於西曆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十四日被棗高士刺斃於紐約(原譯紐育)博覽會。捕縛之後,受裁判。棗高士聲言:“行刺之由,乃聽無政府黨巨魁郭耳縵女傑之演說,有所感憤,決意殺大統領者也。”
當局者下捕郭耳縵女傑之令,追尋四日,竟由無政府黨員西腦李斯之住宅就縛。
女傑之素行
郭耳縵年三十二,生於俄京聖彼得堡。當十六年前,姐妹偕至美國,定居於羅徹斯特(原譯洛旗斯達)。身在中流社會,常寄同情於不幸之貧民,被種種不正裁判事件所驅,竟投身於無政府黨,以鼓吹該黨之主義為生涯。
女傑與棗高士之關係
郭耳縵與棗高士無深交,彼此僅麵會一次,親與談話亦不過片刻之間耳。五月中旬,郭耳縵在克利夫蘭(原譯庫黎烏蘭)市開講演會二次。時棗高士臨會,聽其議論,雄心勃勃,謀殺大統領之機已動於此。政府指女傑為暗殺之教唆者,非偶然也。
女傑之氣焰
郭耳縵曰:“無政府黨員,非必須嗾使棗高士加凶行於大統領也。大統領何人?自無政府黨之眼視之,不過一最無學無用之長物已耳!有何所尊崇?然則無政府黨亦何為而必加刃於此無用之長物也耶?當世之人,於大統領之被殺也,亦非常驚擾,此誠妾所不解者。妾無政府黨員也,社會學者也。無政府黨之主義,在破壞社會現在之惡組織,在教育個人,斷非持利用暴力之主義者。妾之對於該犯人之所為,毫不負其責任,因該犯人依自己之見解而加害於大統領。若直以妾為其教唆者,則未免過當也。該犯人久苦逆境,深惡資本家之壓抑貧民,失望之極,又大受刺擊,由萬種悲憤中,大發其拯救同胞之誌願者耳。”
獄中之女傑
斯時也,女傑拘留獄中,意氣軒昂,毫無挫折。遙見鐵窗之外,哀吊大統領之半旗飄然高樹於街頭,女傑冷然歎曰:“大統領死,是奚足怪?人皆有必死之運命,王侯、貴族、勞動者,何所區別耶?麥金萊之死也,市民皆為之惜,為之悲,何為乎?特以其為大統領故,而追悼之耶?吾寧深悼。夫市井間可憐勞動者之死也!”其卓見如此。女傑後卒放免,而棗高士遂定罪。
英皇之警戒
英皇愛德華(原譯愛德威爾)七世,因此深為之懼。日夜孜孜嚴加警戒,常使數名微服警官衛護身邊,如秦始皇也者。噫!皇帝,皇帝,誠可憐矣!
各國無政府黨之響應
是時各國之無政府黨人;雲起響應,如某寶玉商與法人富塞倫氏論南非洲之慘狀,而歸咎於英國殖民大臣張伯倫。寶玉商遂嗾富氏刺殺張伯倫,而富氏不允諾。寶玉商怒甚,即在地上執起鐵棒,將富氏擊斃,此寶玉商固有名之社會黨員也。同日又有加拿大警電,雲英國皇太子巡遊殖民地之時,有無政府黨員,抱暗殺之目的,同到市中,後市長知之,嚴為防護乃免。千八百九十八年九月一日,奧、匈國皇後伊莉莎白(原譯以利沙伯托),正徒步遊覽於瑞士(原譯瑞西)國日內瓦(原譯更富市)間,忽被二十五歲之工人所誅。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路易基爾秦之所為乎?又千九百年七月二十九日,意帝洪伯爾特一世(原譯夫母陪爾德一世)由羅馬市郊外蒙薩村之歸途,殪於凶人之手。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人布列西之所為乎?又千九百○一年三月六日,德皇威廉第二世赴不來梅(布內門)市之火車站,途中遇一工人,持鐵襲來,帝乃負傷。又千九百○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比利時今皇李奧波爾德(原譯雷阿活爾)第二世嚐受短銃彈丸,幸負微傷。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人夫爾諾之所為乎?——繼此風雲,尚不知其何所極也!
5.碧伽女郎傳
蘇曼殊
1916年夏,曼殊在上海得到一幅德國郵片,上有一女郎肖像。曼殊便與楊滄白、葉楚傖開玩笑,當作真有其人,請二人賦詩,自己則串綴成此文。
碧伽女郎,德意誌產。父為一鄉祭酒,其母國色也。幼通拉丁文。及長,姿度美秀,纖腰能舞。年十五,避亂至聖約克。鄰居有一勳爵,老矣,憫其流落可歎,以二女一子師事之,時於燈下,弦軫自放。自雲:“安命觀化,不欲求知於人。”和尚聞之,欲觀其人,乃曰:“天生此才,在於女子,非壽征也!”
蜀山父絕句雲:
子夜歌殘玉漏賒,春明夢醒即天涯。
豈知海外森林族,猶有人間豆蔻花!
白傅情懷,令人淒惻耳!
細雨高樓春去矣,圍爐無語畫寒灰。
天公無故亂人意,一樹桃花帶雪開。
碧伽女郎瀕死幸生,程明經乃以歪詩題其小影。嗟乎!不幸而為女子,複蒙不事之名。吾知碧伽終為吾國比幹剖心而不悔耳!
四月二十一日
6.懷晚晴老人
夏丏尊
壁間掛著一張和尚的照片,這是弘一法師。自從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從上海華界遷避租界以來,老是擠居在一間客堂裏,除了隨身帶出的一點衣被以外,什麼都沒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湊來的,裝飾品當然談不到,真可謂家徒四壁,掛這張照片也還是過了好幾個月以後的事。
弘一法師的照片我曾有好幾張,遷避時都未曾帶出。現在掛著的一張,是他去年從青島回廈門,路過上海時請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間從廈門往青島湛山寺講律,原約中秋後返廈門。“八一三”以後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說要回上海來再到廈門去。那時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彈如雨,青島還很平靜。我勸他暫住青島,並報告他我個人損失和困頓的情形。他來信似乎非回廈門不可,叫我不必替他過慮。且安慰我說:“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現在住持者不生憂慮,因依佛法自有靈感,不致絕糧也。”
在大場陷落的前幾天,他果然到上海來了。從新北門某寓館打電話到開明書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據說,他向章先生詳問我的一切,逃難的情形,兒女的情形,事業和財產的情形,什麼都問到。章先生逐項報告他,他聽到一項就念一句佛。我趕去看他已在夜間,他卻沒有詳細問什麼。幾年不見,彼此都覺得老了。他見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對我說道:“世間一切,本來都是假的,不可認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寫過一幅金剛經的四句偈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現在正可覺悟這真理了。”
他說三天後有船開廈門,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館是一麵靠近民國路一麵靠近外灘的,日本飛機正狂炸浦東和南市一帶,在房間裏坐著,每幾分鍾就要受震驚一次。我有些擋不住,他卻鎮靜如常,隻微動著嘴唇。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幾位朋友拉他同到覺林蔬食處午餐,以後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館留一攝影——就是這張相片。
他回到廈門以後,依舊忙於講經說法。廈門失陷時,我們很記念他,後來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來信說:“近來在漳州城區弘揚佛法,十分順利。當此國難之時,人多發心歸信佛法也。”今年夏間,我丟了一個孫兒,他知道了,寫信來勸我念佛。秋間,老友經子淵先生病篤了,他也寫信來叫我轉交,勸他念佛。因為戰時郵件緩慢,這信到時,子淵先生已逝去,不及見了。
廈門陷落後,豐子愷君從桂林來信,說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當時就猜測他不會答應的。果然,子愷前幾天來信說,他不願到桂林去。據子愷來信,他複子愷的信說:“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於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宏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之記念耳。……緣是不克他往,謹謝厚誼。”這幾句話非常積極雄壯,毫沒有感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