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語言描寫範文閱讀(3)

9.愚婦人

許地山

從深山伸出一條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嶇。一個樵夫在那裏走著,一麵唱: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滊溗滊溗一鳴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是樵夫擔上薪。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滊溗滊溗一鳴蟲又生。

百蟲生來不過一百數十日,

到頭來,又要紛紛撲紅燈。

滊溗滊溗,滊溗滊溗,來年莫再鳴!

……

他唱時,軟和的晚煙已隨他底腳步把那小路封起來了,他還要往下唱,猛然看見一個健壯的老婦人坐在溪澗邊,對著流水哭泣。

“你是誰?有什麼難過的事?說出來,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麼?唉!我……不必問了。”

樵夫心裏以為她一定是個要尋短見底人,急急把擔卸下,進前幾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說:“婦人,你有什麼難處,請說給我聽,或者我能幫助你。天色不早了,獨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險的。”

婦人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難過。自從我父母死後,我就住在這樹林裏。我底親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說到這裏,眼淚就融下來了。往下她底話語就支離得怪難明白。過一會,她才慢慢說:“我……我到這兩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應當喜歡,為何倒反悲傷起來?”

“我每年看見樹林裏底果木開花,結實;把種子種在地裏,又生出新果木來。我看見我底親戚、同伴們不上二年就有一個孩子抱在她們懷裏。我想我也要像這樣——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個孩子在懷裏。我心裏這樣說,這樣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聽一下。呀,這一打聽,叫我多麼難過!我沒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麼?”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說:“這正是你底幸運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難過得多,你為何不往下再向她們打聽一下呢?我告訴你,不曾懷過胎底婦人是有福的。”

一個路旁素不相識底人所說底話,哪裏能夠把六十年底希望——迷夢——立時揭破呢?到現在,她底哭聲,在樵夫耳邊,還可以約略地聽見。

(原刊1922年4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4號)

10.父親

彭家煌

仲夏的一晚,烏雲棉被似的堆滿在天空,風兒到海濱歇涼去了,讓鏡梅君悶熱的躺著。在平時,他瞧著床上拖踏的情形,就愛“尺啊,布啊,總歡喜亂丟!”的煩著,但這晚他在外浪費回來,懺悔和那望洋興歎的家用的恐慌同時擁入他的腦門,恰巧培培又嘰嘈的陪著他喪氣,於是他那急待暴發的無名火找著了出路啦,眉頭特別的繃起,牙齒咬著下唇,痧眼比荔枝還大的睜著,活像一座門神,在床上挺了一陣,就憤憤的爬起來嚷:“是時候啦,小東西,得給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點鍾時,培培吃了粥才睡。這時夫人聞聲,端了粥來,抱起培培。培培在母親懷裏吃粥,小嘴一開一閉,舌頭頂著唇邊,像隻小鯽魚的嘴。鏡梅君看得有趣,無名火又熄滅了,時時在他的臉上撥幾下,在屁股上敲幾下,表示對孩子的一點愛。粥裏的糖似乎不夠,培培無意多吃,口含著粥歌唱,有時噴出來,頭幾搖幾擺,汙了自己的臉,汙了衣服,夫人不過“嗯,寶寶,用心吃!”的催著,羹匙高高的舉起來等,可是鏡梅君又惱起來啦,他覺著那是“養不教父之過”,不忍坐視的將培培奪過來,挾著他的頭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點怕,癡癡的瞧著鏡梅君那睜大的眼和皺著的眉,將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鏡梅君將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飽了,就忘記一切,攀著床的欄杆跳躍著站起來,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兒撐著下巴顎開開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樂充滿宇宙的尖脆的叫聲在小喉裏婉轉,鏡梅君的威嚴的儀表又暫時放棄了,摟起他在懷裏緊緊的,吻遍了他的頭頸,隻少將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雖則感著這是一種處罰的不舒暢,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鏡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報酬似的命令著:“嗨,爹,爹,爹!培培,叫我一聲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從,隻是張著口預備鏡梅君來親吻似的。頗久的抱著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雞雞翹起來不辨方向的偏往鏡梅君的身上淋,這是培培一時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說是一種過分的擾亂,而在鏡梅君的腦中演繹起來,那可斷定培培一生的行為與成就,於是他的麵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齒從兜腮胡子裏露出來:“東西,你看,你看,遲不撒,早不撒,偏在這時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罵著,手不拘輕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驚愕的瞧著他,即刻扁著嘴,頭向著他媽哭。但這怎麼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更加嚴厲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培培,年紀十個月大的男孩,美觀的輪廓,為著營養不足而瘦損,黯黃的臉,表現出血液裏隱藏著遺傳下來的毒質,容顏雖不豐潤,倒還天真伶俐。他常為著餓,屁股髒,坐倦了就“嗯——噯——”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覺醒才得滿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媽非常可憐他。“他懂什麼,你沒輕沒重的打他?你索興打死他啦!也沒看見這樣不把孩子當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著培培在懷裏,才敢豎著眉毛向著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個臭死!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本懶於再打,但語氣裏卻不肯收斂那無上的威嚴。

“討厭!?你不高興時,他就討厭;你高興時,他就好玩,他是給你開玩笑的嗎?”

“不是啊!他撒濕我的衣服,還不討厭,還不該打!”

“幹嗎要給你打,我養的?”

“不怕醜!”

夫妻倆常為孩子吵,但不曾決裂過,其原因是鏡梅君擔負家庭間大半經濟的責任,他常覺自己是負重拉車的牛馬,想借故吵著好脫離羈絆,好自個兒在外麵任情享樂,幸而他的夫人會見風轉舵,每每很審慎的鬧到適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終維係著,鏡梅君也就暫時容忍下去。那時,他覺著過於勝利,靜默了一會,又覺著夫人的責備不為無理,同時便心平氣和的感到有一種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發表出來似的,因為文明人的智識和態度不能落後於婦女們,見笑於婦女們的。於是他用半懺悔半懷疑的語氣說:

“不知怎樣,我心裏不快樂時,就愛在孩子身上出氣;其實我也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滿足他的欲求的工具,愛吵愛鬧是他天賦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實的,我也想細心觀察他,領導他,用新穎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順遂的在多方麵健全的發展,但我不知如何,一聽見他哭,或看見他撒屎撒尿撒了滿地,就不高興!”

“是呀,你就愛這樣,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緣故,明天上醫院去看看吧,老是吵著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頓,已歸罪於肝火,一切便照舊安靜。培培瞌睡來了,他媽將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邊睡了,鏡梅君也一個人占一頭,睡了。

不管天氣悶熱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淒慘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蟲在大人的身上吮吸點血液,他們不覺著痛癢,即令覺著了,身體一轉,手一拍,那蓬飽的小生物,可就放棄了它們的分外之財,陳屍在大的肉體之下;但它們遇著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飽了還雍容儒雅的踱著,叫它們的夥伴來。培培不敢奈何它們,隻知道哭,在床上滾,給全床以重大的擾亂,而鏡梅君之陶冶他,處理他,也就莫過於這時來得妥當,公道,嚴肅而最合新穎的教育原理!

五尺寬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鏡梅君愛兩腳攤開成個太字形的躺著,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彎一角的穢氣無由發揮,而疲勞也無由恢複似的。那時培培睡得很安靜,連鏡梅君的閑毛都沒冒犯過,鏡梅君得恬靜的躺著,於是悠然神往的憶起白天的事,眾流所歸的腦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來。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當時,他如中了香檳票的頭彩一般,忙將自己手裏的“中風”“白板”對倒的四番牌攤開,戰栗恐懼的心得到無窮的快慰,可是正等著收錢進來,對門也將一支“白板”晾出來,自己的“四番”給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莊,撈本的機會錯過了,一元一張的五張鈔票進了別人的袋,於是他血液沸騰的憤懣的睜著眼睛瞧著對門。他回憶到這裏,不覺怒氣磅礴的。這時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條蚯蚓樣在他的腳邊蠕動了,“嗯——噯——”的聲浪破靜寂而傳入他的耳膜,憤懣的情緒裏攙入了厭惡,於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麼擾亂,於是,“蚯蚓”“對門”隨著那支“白板”漂漂蕩蕩的在腦海裏渺茫了,繼之而起的是一陣漾動著的滿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輕的寡婦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時時溜著他,柔嫩的手趁著機會愛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應該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蟻行前進著,到腋下,到胸膛,由兩峰之間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著身體想尋求滿足,在沒得到滿足時,那怕半顆灰塵侮辱了他,也足夠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說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腳邊有擾亂的行為。

那時,夫人被擠在一邊倒是靜靜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來,左翻右滾,在床角儼然是個小霸王,但這是小醜跳梁,在鏡梅君的領域裏是不作興的。起首,鏡梅君忍著性子,臨崖勒馬似的收住腳力,隻將培培輕輕的踹開,誠虔的約束起自己那紛亂的心,將出了軌的火車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挾,挾上正軌,然後照舊前進著;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無忌憚的滾,他可就加力的踹著,開始煩起來啦:“討厭的東西,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懼的說,連忙唱著睡歌想穩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鏡梅君的踢,更加嘰嘈了。

“我不是愛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裏嘰嘰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於我有什麼?”鏡梅君已經仰轉身體睡,想尋求滿足的目的地已給夫人和孩子擾亂得滿目荒涼了!“你總愛說這種話,我知道你早有了這付心腸,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說話,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來啦,鬼來啦,來了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這樣安不了生,就隻想壓住我不說話,我早有了這付心腸!就有了你要怎麼樣?這小畜生……”鏡梅君手指著培培,一條小蚯蚓,“你瞧,一個月總得花八九塊錢的代乳粉,吃得飽飽的還要鬧,屎尿撒得滿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還不夠!”

“唉,那家沒有孩子,那個孩子不這樣,像他還是頂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幹什麼?”“我埋怨,我埋怨我自己當初不該……”這時培培又在鏡梅君的腳邊滾,他不由得使勁的踹著說,“喏,你瞧,這家夥還在我腳邊討厭,他好像愛在人家肝火盛的時候故意來嘔人,九點吃的粥,滾到現在……”說著他坐起,在培培的腿上捏了兩把,又繼續的嚷,“你尋死嗎,老是滾來滾去的。”培培不但不靜止,反而“哇”的哭起來,鏡梅君的肝火的勢焰也隨著衝到了極地。“你哭,你哭,我打死你,小畜生,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我花錢受罪,我為的什麼,我殺了你,可惡的小雜種!”他口裏一句一句的數,巴掌一記一記的在培培的臉上股上拍。夫人起首忍著,漸漸心痛起來了:

“唉,他連蒼蠅站在臉上都得哭一陣,蚊子臭蟲想咬他還找他不著呢,這麼大的孩子,那能受得起這樣粗重的手腳踢啊,打啊!欺侮孩子罪過的!”

“放屁,放屁,我不懂得這些!誰討厭,我就得解決誰!女人,我知道很清楚,很會瞎著眼睛去愛孩子,寵得他將來打自己的耳巴,除此之外就會吃醋爭風,吃喝打扮,有的是閑工夫去尋縫眼跟丈夫吵嘴。你當然不是這種人,受過教育的,我知道,但是,你還是收起你的那張嘴巴強。”鏡梅君壓服了夫人,便專心來對付培培:“這雜種,他什麼地方值得愛?像這打不怕的畜生,將來準是冥頑的強盜,我說的錯不錯,到那時候你會知道。現在我得趕早收拾他,你瞧,他還往我這邊滾!”鏡梅君想使孩子的罪惡有彰明的證據,顫著手指給夫人看,順勢將那隻手紛紛的打培培。“輕輕的打你幾下就送了你的終嗎?你這該殺的,我就殺了你也並不過分啊!”

培培隻是拚命的哭,夫人悶著一肚子的氣,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製不住母親對孩子的慈悲,終於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給鏡梅君的攔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誰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會哭,會滾!我知道他是要借著吵鬧為消遣,為娛樂;我也要借著打人消遣消遣看,娛樂娛樂看。”鏡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著培培罵:“你這世間罕有的小畜生,你強硬得過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滾,你索興哭個痛快,滾個痛快吧!媽媽的,我沒有你算什麼,我怕乳粉沒人吃,我怕一人安靜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氣憤,認真的動起武來了,打得培培的臉上屁股上鮮紅的,熱熱的,哇一聲,隔了半天又哇一聲。夫人坐在旁邊沒辦法,狠心的溜下床,躲開了。她不忍目睹這淒慘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鄰室的馬桶蓋上,兩手撐著無力的頭,有一聲沒一聲的自怨著:“唉,為什麼要養下孩子來,我?——培培,你錯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嗎?——這種日子我怎麼能過得去,像今晚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頭,耗子會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這種斷續的淒楚的語音,在鏡梅君的拍打聲中,在培培的嚎叫聲中,隱約的隨著夜的延續而微細,而寂然。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陣哭一陣之後,他竟自翻身爬起來,身體左右轉動,睜開淚眼望著,希冀他媽來救援,但他媽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麵的隻有鏡梅君那幅閻羅似的凶臉,在慘淡的燈光之下愈顯得嚇人,黯灰的鬥室中,除泰然的時鍾“踢踏”的警告著夜是很深了而外,隻有他這絕望的孤兒坐以待斃的枯對著夜叉,周圍似是一片渺茫的黃沙千裏的戈壁,耳鼻所接觸的似是怒嚎的殺氣與腥風。於是,人世的殘酷與生命的淒涼好像也會一齊彙上他那小小的心靈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聲不很圓熟的,平常很難聽到的“姆媽”來,抬頭望了一下又伏著哭,等再抬頭看他媽來了不的時候,眼前別無所有,隻鏡梅君的手高高的臨在他的額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將眼睛死死的釘住那隻手,又向旁邊閃爍著,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動的孩子,不能遁逃,隻得將萬種的哀愁與生平未曾經曆過的恐懼,一齊堆上小小的眉頭,終於屈服的將哭聲吞咽下去。微細的抽噎著;慘白而瘦削的臉上的淚流和發源於蓬蓬的細長的頭發裏的熱汗彙合成一條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賊亮賊亮的燈光的返照,他像是個小小的僵屍,又像是個悲哀之神,痙攣似的小腿在席上無意義的伸縮,抖戰的小手平平的舉起,深深的表現出他的孤苦與還待提抱的怯弱來。

人窮了喊天,病倒了喊媽,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媽”算得什麼,然而在這時的鏡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針一針的刺著一樣。他驀然覺著剛才的舉動不像是人類的行為;用這種武力施之於嬰兒,也像不是一個英雄的事業,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論相去太遠,於是他的勇氣銷沉了,心上好像壓了一塊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媽生的。爹雖活著,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強的度著殘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給迢迢萬裏的河山阻隔著,連見一麵也難。許多兄弟中,他獨為爹所重視,他雖則對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過著愁苦日子,毫無怨言,至今還滿身負著他讀書時所欠的巨債;豈僅無怨言,還逢人飾詞遮掩兒子的薄情,免避鄉人的物議,說:“這衣服是鏡梅寄回的。這玳瑁邊眼鏡值三四十元,也是鏡梅寄回的。”媽呢,辛苦的日子過足了,兩手一撒,長眠在泥土裏,連音容都不能記憶。她曾在危險的麻豆症中將他救起,從屎尿堆裏將他撫養大,而他在外麵連半個小錢都沒寄給她縫補縫補破舊的衣服,逢年過節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閭念子的淒愁,於今感恩圖報,可還來得及?爹媽從來不曾以他對付培培的手段對付他過,將來培培對他又應怎樣?培培的將來雖不能說,或許也如他對爹媽一樣,應遭天譴,但他對於僅十個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媽對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況這麼小的培培還吃不住這種苦啊!反複的推敲,他的眼淚幾乎潮湧上來,立即將培培抱起,輕輕的拍著在室內踱著,凶殘的硬塊似已溶解於慈祥的濃液中了,但偶然聽見一聲啼哭時,他覺著又是一種擾亂來了,那又是一種該處罰的忤逆行為,慈祥的臉子驟然變了,不肯輕易放棄的威嚴又罩下來,口裏又是:“還哭啊,還哭啊,我打你!”的威嚇著。他好像不這樣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培培在他的懷裏縮做一團的低聲抽噎,經過許久也就打起瞌盹來了。夫人悲哀得夠了,也就上床睡了,於是鏡梅君將培培放在夫人的身邊,自己也盡興的躺著,隨著肝火的餘燼,悠悠的入夢,更深夜靜,隻有培培在夢中斷斷續續的抽噎的聲音。

第二天,清早,第一個醒的是培培。他那肉包子似的小拳在自己的臉上亂擂了一陣,頭左右搖幾下,打了一個嗬欠,小眼睛便晶明透亮的張開了。他靜靜的看看天花板,看看窗上的白光,漸漸的,小腿兒伸了幾伸,小手在空中晃了幾晃,便又天真爛漫的跟窗外的小鳥兒一樣,婉轉他的歌喉,散播著樂音如快樂之神一般的,昨宵的恐懼與創傷便全然忘卻了,他眼中的宇宙依然是充滿著歡愉,他依然未失他固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