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俄國文學與殖民主義(1 / 3)

看到這個題目,你也許會感到不解,甚至驚訝:俄國文學向來被中國人民當作自己的“良師益友”,受到中國讀者的喜愛和尊重,怎麼與殖民主義掛上了鉤?是俄國文學反對殖民主義、聲討殖民主義?還是俄國文學維護、美化殖民主義,充當了俄國殖民主義的工具?

美國學者埃娃·湯普遜的《帝國意識:俄國文學與殖民主義》(楊德友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就是專門探討俄國文學與殖民主義關係的著作。說句實話,我一開始看到書名,也感到有些突然。沙俄窮兵黷武,四處擴張,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但習慣上沒有把它稱為殖民主義國家。盡管我對俄羅斯文學中大國沙文主義和狹隘民族主義早有反感和警惕,但始終沒有和殖民主義聯係起來。

俄國如同西歐殖民主義國家一樣,通過一係列的戰爭、兼並和外交手段,巧取豪奪,瘋狂奉行殖民主義政策。不同之處在於,西、葡、英、法等殖民主義國家是漂洋過海到海外去掠奪土地,濫殺原住民,收刮財富,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隔著海洋,距離遙遠;而俄國則通過戰爭,或者派遣一夥強盜就可以侵占一條條河流,一片片草原,一座座山脈,一個個村莊,一個個城池,把沙俄的疆界向外擴張,將掠奪到的土地納入俄國的版圖,使殖民地和俄國本土山水相連,在地理上似乎沒有明顯的阻隔感,給人造成大一統帝國的印象。另外,他們向周邊地區殖民,強製實行俄羅斯化,因而模糊了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的關係。盡管殖民的形式不同,但謀求土地、出海口、自然資源和世界霸權的目的不變,殖民主義的實質沒有改變。俄國以及後來的蘇聯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殖民主義國家,“以俄為師”的中國人在很長時間內當然也不會去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反而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照抄照搬“老大哥”的模式,甚至自覺或不自覺地為蘇聯的殖民主義政策辯護。

俄羅斯在建國之初僅是隅於歐洲東部的一個蕞爾小國,麵積不足二十四萬平方公裏,到一九一四年,俄國成了橫跨歐亞大陸的世界上最龐大的帝國,麵積達二千三百八十萬平方公裏,版圖擴大了將近一百倍。據史料統計,十七至十九世紀,俄國以平均每天一百四十平方公裏的速度向外擴張。也就是說,僅用四天時間就可以拿下如今的彼得堡,不出一星期就可以得到與莫斯科相等的土地。如此驚人的速度和規模,曆史上實屬罕見。

且不說沙俄北上南下西進的大肆擴張,沙俄趁中國積貧積弱、內亂外患之際,吞並侵占西伯利亞和遠東等地就讓中國人民深感屈辱,成了永遠的曆史之痛:一八五八年五月二十八日簽訂《中俄璦琿條約》,割去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以南六十多萬平方公裏中國領土;

一八六〇年十一月四日簽訂《中俄北京條約》,割去烏蘇裏江以東約四十萬平方公裏土地;

一八六四年十月七日簽訂《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割去西部四十四萬多平方公裏;

一八八一年二月二十四日簽訂的《中俄伊犁條約》和以後幾個勘界議定書,占去中國7萬多平方公裏土地……短短二十多年,沙俄就從中國奪走了一百五十多萬平方公裏的領土,其麵積相當於三個法國。

十月革命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建立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照理說蘇聯應該改變殖民主義侵略政策。曆史證明,這僅僅是我們的良好願望。蘇聯繼續推行沙俄殖民主義的基本國策,隻不過假借國際主義旗號罷了。我們在二十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受到的教育是,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五日,蘇俄政府發表對華宣言,宣布廢除沙俄與中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廢除在我國的特權。事實上,這僅僅是一紙空文,根本沒有兌現。蘇聯不僅沒有歸還沙俄侵占我國的領土,反而繼續占去我國大片領土:一九二九年占去黑瞎子島;

一九四四年占領唐努烏梁海地區;

一九四五年分裂中國,使外蒙古從中國分離出去……斯大林時期使中國失去的領土超過沙俄時期,也就是說,從沙俄到蘇聯,從我國掠奪了大約三百四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幾乎等於現在我國領土的百分之三十七。

那末,俄羅斯文學如何對待俄國殖民主義的呢?湯普遜認為:“俄國文學在這一殖民過程中扮演了一種中介角色。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屠格涅夫和契訶夫、索爾仁尼琴和雷巴科夫等優秀人物,都是俄國殖民大計劃的組成部分。”從十九世紀的普希金、萊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到蘇聯時期的索爾仁尼琴、拉斯普京,他們都是傑出作家,為俄羅斯文學乃至世界文學作出了重大貢獻,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都曾經為俄國殖民主義唱過讚歌。

普希金被譽為俄羅斯文學之父,在我國幾乎家喻戶曉。他的詩歌和小說,受到中國讀者的喜愛。他的作品從上世紀初就介紹到中國,到目前為止,他的作品幾乎全部譯成了中文,單單《葉甫蓋尼·奧涅金》就有六七個譯本,他的多卷本文集就出版了三套。我國還成立了全國普希金研究會。一九九九年是普希金誕辰二百周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隆重的慶祝活動,其規格之高,實屬空前。我不記得有哪一個外國作家能夠享受如此的殊榮。但是,也許很少讀者知道,歌頌自由、反對暴政的普希金曾全力支持沙俄帝國殘酷鎮壓殖民地人民的起義。

波蘭在曆史上曾三次被瓜分,每次瓜分都有沙俄的魔爪參與。一八三〇年,波蘭人民發動了反對沙俄殖民統治的起義,結果遭到俄國軍隊的血腥鎮壓。當歐洲各國輿論嚴厲譴責沙俄暴行的時候,普希金跳出來為沙皇侵略政策辯護。他寫了《致誹謗俄國的人們》這樣一首詩。他在詩中把鎮壓波蘭起義稱為斯拉夫家庭內部的爭吵。既然是一場家庭糾紛,就不容他人置喙;既然斯拉夫人是個大家庭,家庭成員的性格就不盡相同,“波蘭人傲慢”,“俄羅斯人忠誠”;既然是個大家庭,那麼家庭成員的地位和實力也各不相同,俄羅斯是“浩瀚的大海”,其他成員無非是“涓涓細流”,這些“涓涓細流”都應該歸入“浩瀚的大海”。也就是說,俄羅斯擔當著老大的角色,理該教訓那些不聽話的小兄弟。普希金在這首詩中還回顧一八一二年俄法戰爭的曆史,指出拿破侖早就嚐過失敗的苦果,誇耀俄國用自己的鮮血使歐洲獲得了“自由、榮耀與和平”。詩人嘲笑歐洲:你們隻是嘴上功夫了得,實際上沒什麼了不起。他提醒歐洲:千萬別忘了蘇沃羅夫的厲害,別以為沙皇的話已經不再算數,俄羅斯人依然保留著善於取勝的習慣。最後普希金發出了威脅:我們人多勢眾,地域廣闊,到處都會豎起密密麻麻的刀劍,你們這些誹謗俄國的家夥,你們來吧,等待著你們的就是墳墓。詩人的憤怒情緒這時候已經無法控製,口氣近乎街頭叫罵了。

普希金不僅寫詩抒發自己的“愛國主義”狂熱感情,甚至迫不及待地要采取“愛國主義”的實際行動。他向朋友納肖金表示,他要“拋棄一切,親自上前線與波蘭人作戰”,還勸這位朋友別忙著結婚,要用結婚的這筆錢去買一匹馬支援前線。這時候詩人已經完全背叛了自己原來的政治理想,徹底淪為俄國侵略政策和沙文主義的奴隸。

普希金聽到俄軍攻占華沙的消息,欣喜若狂。這一天正巧是波羅金諾戰役紀念日,於是他寫下了《紀念波羅金諾勝利》一詩。基調與前麵那首詩基本相同,無非借此事件再次炫耀俄軍的厲害和不可戰勝,免不了還對拿破侖奚落嘲笑一番。

值得一提的是,普希金的朋友、波蘭詩人密茨凱維奇寫詩憤怒譴責沙俄的強盜行徑,而普希金反誣他是“惡毒的詩人”,是“為狂暴的愚民澆灑飽滿的毒汁”。

如果說以上兩首政治抒情詩隻是作者殖民主義情緒的宣泄,野蠻民族主義和大國主義的流露,那末《阿爾茲魯姆遊記》便是普希金參加,或者更準確說是跟隨俄軍征服高加索的真實記錄,從中更加可以看清作者的殖民主義心態了。

一八二九年五月,普希金向莫斯科第一美女岡察羅娃求婚被拒,傷心之餘,當夜前往南方,追隨帕斯凱維奇將軍的部隊經高加索(格魯吉亞、阿塞拜疆、亞美尼亞)去攻打土耳其的阿爾茲魯姆。

俄國征服高加索的戰爭持續了三十年。在俄國人的記憶中,葉爾莫洛夫將軍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七年間率五萬大軍對高加索幾個民族實行的大屠殺是一種高尚的英雄行為,是為俄國建立的豐功偉績。普希金曾經以少見的謙卑語氣寫信給葉爾莫洛夫,希望擔任他的秘書,負責編輯出版將軍的回憶錄:“您的榮耀屬於整個俄羅斯,您沒有權利把它隱藏起來。”而帕斯凱維奇是繼葉爾莫洛夫之後率領俄軍征討高加索和土耳其的元帥,他對普希金優待有加,準許普希金體驗討伐山民的樂趣,但為了國家利益,為了保護這位著名詩人,不允許他直接參與戰爭。普希金對此心懷感激,於是創作了《阿爾茲魯姆遊記》。

在殖民主義者眼裏,他們自己代表了文明和先進,而殖民地人民則是野蠻和落後的,殖民擴張是為了傳播文明,對殖民地人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沙俄不斷侵略的借口為俄羅斯民族是上帝的特殊選民,比其他民族優秀,擔當著解救其他民族的彌賽亞使命。普希金在《遊記》中體現的完全是這樣的理念,他筆下的亞洲人都是劣等人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