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看摩羅如何理解作家(1 / 3)

作為高產作家的摩羅,前些年寫下了大量批判中國傳統文化和專製製度的文章,最近又搖身一變,推翻舊有立場,拋出《中國站起來》這部“中國不高興”式的著作。這些讓他曝得大名的作品,都有一種極端化的傾向,情緒偏激,邏輯混亂,缺乏學者應有的溫和與理性。反倒是他那些不太被關注的文學分析方麵的文章,從專業角度進入,思路清晰,求實嚴謹,剖析作家其人其作不無深刻之語,見解亦多有可圈可點之處。

東方出版社二〇一〇年八月出版的《孤獨的巴金:如何分析作家》就是這樣一部文學分析的集子。這些文章陸續作於十幾年裏摩羅慷慨激昂呐喊的間隙,涉及人物有魯迅、巴金、汪曾祺,以及當代的蘇童、劉震雲等。集子的主題比較單純,基本局限於學術研究的範圍之內,少見摩羅本人對知識分子的過度貶抑,亦看不見《中國站起來》式的狹隘民族主義情緒。評價人物基本可以做到持平而論,這對以“恥辱者”或“國家主義者”出現在公共視野的摩羅來說是難得一見的。

當然,雖然難得,其中亦不無摩羅本人的情感因素。至少在這些作家的選擇上,摩羅有自己的一套邏輯。首先是魯迅。和大多數人一樣,摩羅偏愛魯迅,因為魯迅一向以反壓迫和硬骨頭的形象出現,這是過去的摩羅心向往之的精神姿態。其次是巴金。摩羅認為巴金一生自抑自辱,理想和現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不協調,想必摩羅對此亦深有體會。然後是廢名,摩羅著重於廢名不為趨時而寫作的一麵,雖然其命運多有挫敗,卻是為文學而堅守的典型作家。最後是蕭紅、劉震雲。摩羅從這些人的作品中看到了他們對芸芸眾生的痛苦和恥辱的刻畫,以及流露出的真正作家應有的悲憫情懷。摩羅在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他選擇他們進行“理解”。

不過,理解作家是一件相當主觀的事情。就文本詮釋而言,每個研究者都可能從不同角度得出南轅北轍的見解;就作品思想的豐富性和複雜性而言,也考驗研究者的功力。摩羅在這方麵卻做得相當不錯,他往往能透過作品的表麵,摒棄已有的研究定論,抓住為人忽視的暗線,層層剝開,直達作家思想的核心之處。比如他通過研讀蕭紅的《生死場》,破除了一般認為這是一部抗戰小說的見解,指出這是一部描寫中國最底層民眾生活苦難的小說。他從蕭紅對民國時期東北農村的生老病死的展示中,看到了蕭紅心中那無法化解、無從皈依的悲情和痛苦。再如他說巴金。他認為,巴金一直在拒絕世人用作家的形象為他定位,他的理想是做一個改天換地的巨人,做一個以正義原則重整地球秩序的英雄,可是卻偏偏成了一個文字匠,世人對他的恭維也正集中於這個身份。他得出結論,巴金的內心隻有無奈、蒼涼和孤獨。

摩羅就是用類似這種方式來理解作家的。可以說,若無細膩、敏感的性格,以及和這些作家相似的心靈體驗,他不可能進入他們的精神世界,體會他們的所想所感及價值關懷,進而獲得這種精確的同情之理解。這也和摩羅本人的出身和經曆不無相關。他身世坎坷,做鄉村教師多年,三十多歲來上海讀研究生,卻仍然沒有擺脫疾病和貧困的折磨。他對於農村貧窮、荒蕪的狀態,下層百姓凜冽、冷酷的內心,生命的脆弱和人事的無常有著頗深的體察。因此在接觸到蕭紅相關的作品時,會馬上產生一種與別人迥異的觀感。摩羅本人以寫評論文章成名,理想卻是做一個小說家;他身在學院之中,卻不滿足做一個純粹的學者,對那些中國往何處去、中國文化應該如何,中國人應該如何安身立命的大問題十分感興趣。處於兩者之間,卻在兩方麵都不能真正實現自己的理想。因此,他更能透過巴金看似平淡的作品,有所感悟,洞察出巴金和自己相似的內心彷徨和孤獨。

所以,摩羅理解作家、剖析作家的努力,實際上也是他理解自己、剖析的過程。他在《如何理解作家》這本書上得出許多概括性的觀點和結論,從某種程度上講,也是他在雙重理解之後得出的自我告誡和座右銘。如分析作家與知識的關係,他認為,知識對作家必不可少,決定一個作家發展的,不是知識儲備,而是是否具備悲憫人類和吟詠生命的立場,以及理解世界和體驗人生的深度。對作家與時代的關係,他認為,作家可以參與時代的潮流,也可以是時代的旁觀者,但不能過於貼近時代,而犧牲了文學性。又如作家與政治的關係,他認為,文學與作為權力而存在的政治隻能是對立的,文學是抵禦權力的無限侵害,撫慰每一個受傷靈魂的最好武器。再如文學和弱者的關係,他認為,當一個人受到社會、國家、集體主義擠壓和剝奪的時候,是絕對的弱者。為弱者和弱勢群體仗義執言甚至拍案而起,是作家的光榮。總體來講,從這些觀點可以看到一個在文學觀上理智的摩羅,一個有風骨的摩羅,一個人道主義的摩羅,一個頗具自由風範的摩羅。參照當下的中國的語境,這樣的摩羅,這樣的知識分子也是急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