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這張照片:一九五六年一月,上海召開工商界家屬代表會,聆聽有關領導宣講社會主義改造的意義和政策。從照片上可以看到,與會者們的穿著依然留有“舊時代”的痕跡,不失雍容與華貴,而她們的臉上卻分明流露著對“新時代”的茫然與忐忑。照片正是通過她們被剝奪前夜的衣著和表情以及彌漫於會場上的氛圍這些信息,定格了上海這座最大的工商業城市在經濟製度轉換之際之種種。而今,麵對照片所傳遞的信息,我們不僅得以重回公私合營的曆史的現場,似乎還窺見了當事者的內心世界。經過了攝影的定格,當事者複雜而隱秘的內心感受,仿佛都變成了可以觀看的。
需要說明的,這是一幅新華社當年公開發行的新聞照片,攝影者有意抓取了與會家屬們鼓掌的瞬間,意在表現她們對公私合營的擁護,恐怕這也是照片能夠通過審查最終發布出來的原因吧。而鏡頭的選擇終究是有限的,它在抓取人們鼓掌的同時,也隻能如實記錄下現場與掌聲相伴的一切,於是便有了這五味雜陳的定格。
攝影術誕生以前,形象記錄社會生活場景的功能多由繪畫來承當,但再怎麼寫實的繪畫,也不可能像照相機那樣如實地還原眼前的景象。誠然,攝影者對於所拍攝的對象、對於拍什麼和不拍什麼,也會有所取舍,而快門一旦按下,取景框裏的一切,便巨細無遺地被記錄了下來,這就使得每一張照片都具有了某種特定的“全息”性,觀看者則根據自己的偏好看其所看,從中獲得自以為有趣的信息。觀看者對於照片信息的關注與選擇,往往與拍攝者的主觀願望大異其趣,有時候攝影者作為畫麵的主體呈現給人的,觀者卻熟視無睹,反而是畫麵裏那些毫不起眼的什物觸動了他的神經,引發了他的思緒,從而對某件史實、某個人物或某種社會現象產生了新的認識。
攝影家李振盛先生拍攝過一組反映“四清”運動的照片,記錄了一九六五年黑龍江阿城縣農村開展“四清”運動的場景。李振盛先生當時是《黑龍江日報》社的一名攝影記者,他是帶著宣傳“四清”運動大好形勢的使命去進行這次采訪的。事過四十多年之後,再來看這些照片所定格的信息卻別有意味。其中一張照片裏,兩個富農分子低著頭、弓著腰站在台上接受批鬥,他們身上穿著油光可鑒的破棉衣,看上去與叫花子已沒什麼兩樣,卻還要被推到人前遭受這樣的羞辱,實在讓人覺得可憐。後人在觀看這張照片時,對被批鬥的人心存憐憫,與他們身上的破棉衣是分不開的。這身破衣爛裳對於希望這張照片所能訴諸於讀者的感情,比如激發對於富農分子的義憤與仇視等等,幾乎具有某種顛覆性。而被批鬥者身上已露出棉絮的破棉褲和破棉襖,又是攝影者在拍攝這張照片時,很難避開的。這些細節或者信息,雖與照片所要表達的主題無關,乃至相悖,但在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也不可避免地定格在了畫麵裏,這就為後人提供了另一種觀看的可能。
這種“全息”的定格,雖非攝影者的初衷,卻恰恰是照片的魅力所在。巴特曾說“攝影是魔術而非藝術”,大概正是指攝影所經常顯現的這種出人意外、不被駕馭的特性吧。
說到照片細節的顛覆性,不能不提到二〇〇八年的“天價香煙事件”。事情的起因,是南京市江寧區房產局局長周久耕參加某次會議的照片被人發到了網上。這實在是一張再尋常不過的工作照片,人們對它感興趣,是因為在這位周局長桌前一個毫不起眼的地方放了一盒價值一百多元的“九五至尊”香煙。接下來的發展極具戲劇性,從照片上的這個與主題並不相幹的細節順藤摸瓜,竟牽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貪官——周久耕最終以受賄一百多萬獲刑十一年……
由此說來,照片的細節不僅能顛覆拍攝者所期待的價值取向,居然還能顛覆現實生活裏的貪官汙吏,可謂功莫大焉!我以為,周久耕的意外落馬,是大可在攝影史上重重地寫上一筆的,並且攝影在當今中國的這等奇妙,更是那個發明了攝影術的法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的。